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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海?

    當這兩個字從沈千鍾的口中說出,落進沈萬鈞和沈霆的耳朵,二人的下巴登時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強行拉下,微張的嘴,將驚愕寫得生動而鮮明。

    但凡是在江南有點門路的人,都知道圍繞著海禁,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一直以來在各自進行著多激烈的博弈甚至於「廝殺」。

    前期是江南人士力主開海,其餘事不關己的地方勢力竭力阻攔,主打的就是一個我可以日子過得不好,但不能讓你過得好;

    等江南這幫人摸索出來了走私這條暴利的路子,立刻又變成了其餘地方勢力力主開海,而江南勢力為了壟斷這份利益,竭力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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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糾葛與凶險,至少拍掉了數位一二品大員的烏紗帽,就連皇帝也不得擅斷。

    更遑論那些被打落塵埃的地方大族。

    現在,有人說,要讓他們沈家,這個眼下隻有一位五品武將的商賈之家,當這個出頭鳥,向朝廷請命,請求開海。

    送死還能送出這樣的花樣嗎?

    如果是旁人跟他這講,隻要是得罪得起的,沈萬鈞估計一腳就踹過去了;

    得罪不起的,沈萬鈞估計也隻會在嘴上隨口敷衍著,然後在心問候對方的祖宗十八代,尤其是女性親眷。

    但這話是沈千鍾說的。

    那顯然是不可能罵的。

    相反,他覺得,腦子天下無敵的二弟這說,或許是有什深層次的考量。

    「為什?」

    他用最簡單的言語,問出了最深切的疑惑。

    沈千鍾沉吟著,緩緩道:「開海,是陛下和齊政想做的事情,沈家的請命,就是一份更直接的投名狀,將沈家的生死都獻了出來,綁定在了開海之事上,還有什比這更有說服力的呢?」

    沈萬鈞皺著眉頭,沉吟不語,似乎是覺得這個理由完全不夠。

    沈霆雖然最近一年有著長足的進步,但此刻也終於是有些按捺不住,「二叔,我們明明是從龍有功,可以安安穩穩地過下去,為什要冒著這大的風險,去做這樣的事情呢?如果我們不做,陛下和齊侯難道就不認我們的功勞了嗎?我們冒的風險和得到的東西相比,劃算嗎?」

    不得不說,沈霆的曆練很有成效,看問題也看得還算精準,但心性上比起他的爹,還是差了一大截。

    這樣的問題,沈萬鈞早就想到了,但他不會說出來。

    因為說出來,就會將雙方的談判逼到一個沒有餘地的局麵。

    而對麵那個人,還是自己的親兄弟。

    沈千鍾在聽了沈霆的話之後,果然也陷入了沉默,就在沈萬鈞快受不了這種沉默,準備開口的時候,沈千鍾卻說話了。

    「事情的確是如你所說的那樣,所以,我也說了,決定權在你們,而且我也拿不準要不要沈家來做。」

    沈霆聽完,覺得這沒什好考慮的。

    做了,有天大的風險;

    不做,沒有什損失,那這個答案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但沈萬鈞卻忽然道:「老二,這事兒,沈家接了。」

    沈霆猛地一驚,「父親!」

    沈萬鈞壓了壓手,示意兒子別多嘴,而後看著沈千鍾,十分鄭重地道:「我雖為兄長,亦是沈家族長,按理說我應該求穩。但我相信,你,我的同胞兄弟,絕不會害我也不會害沈家。我也相信,我沒你看得深遠,看得明白,你的選擇才是對沈家更有利的,所以,你讓我們怎做,我們就怎做。」

    他站起身,衣袖一振,深深一拜,「老二,沈家興衰,此番就交給你了!」

    沈千鍾匆忙起身,一把扶住沈萬鈞的胳膊,「大哥!」

    言語間,已是眼眶泛紅,抿著嘴唇,微帶梗咽。

    沈萬鈞認真道:「你考慮好,就告訴為兄,為兄和沈家上下,絕無二話。」

    當沈萬鈞父子二人離開,坐上馬車,沈霆忍不住開口道:「父親,你為何要如此決斷啊!」

    沈萬鈞平靜地看了他一眼,「你覺得你我的腦子,比起二叔如何?」

    沈霆老實道:「那自是遠遠不如,但是.」

    沈萬鈞抬手按住他的話,「那你覺得二叔會害我們嗎?」

    沈霆也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

    「既然如此,我們有什理由不同意二叔的提議?」

    「可是,萬一二叔想岔了呢?畢竟這個事情,一看就不.」

    沈霆的話,忽然一頓,誒?對啊!

    如果一看就不對的事情,二叔能看不明白嗎?

    若是他看得明白,卻依舊讓他們這做,那不就很明顯是其中有什他不好說出口但卻十分巨大的好處嗎?

    想到這兒,沈霆不禁佩服地看向父親,自己在慌亂之下心頭一團亂麻,還得是父親這樣飽經風霜雨雪的人,才能在那樣的局麵下,沉穩處置啊!

    沈萬鈞緩緩道:「你記住,結交聰明人,最忌耍心眼,一個誠字,便是他們最大的弱點。當然,對你二叔,我們不會抱著利用和馭使的態度,但更要用一個誠字,讓他感覺到溫暖。」

    他看著沈霆,「當他感受到了我們的真誠,他也會更細致更精細地思考的。」

    沈霆恍然,「父親金玉良言,孩兒受教了。」

    滄浪園中,當沈萬鈞父子走了之後,沈千鍾也在房中踱步一會兒之後重新坐下,心頭緩緩平靜下來。

    以他的聰慧,一直都知道,沈萬鈞對他毫無保留的態度,是另一種形式的親情綁架。

    但看透是一回事,心頭的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就好像授業恩師對你無微不至的生活和學業關懷,是希望你能高中,讓他也跟著揚名立萬;

    又好比妻子對夫君的照料,主動扛起家庭重擔,就希望夫君能夠科舉中第,從此一家人飛黃騰達;

    你能說,你們的心思齷齪,然後不把這些恩情記下嗎?

    至少當初大哥沒有在自己闖下彌天大禍的情況下,放棄自己,同時也依舊給予了無窮的支持。

    那他身為沈家人,也應該為沈家多謀劃一番。

    而讓沈家上書的決定,就是他為沈家謀劃的一條坦途。

    他閉上雙目,在腦海之中細細思量了一遍首尾,再度睜開眼睛,拉響了手邊的鈴鐺。

    很快,一個心腹走了進來。

    「去請盧會長過來吧。」

    蘇州城,揚州鹽商總會的會長盧雪鬆正在房中憂心忡忡地踱步。

    幾天前,六月初六,正在揚州策馬揚鞭的他,接到了沈千鍾的召喚,馬不停蹄地來到了蘇州。

    而後,卻一等就是一個晝夜。

    他搞不懂這其中是什緣故,更也不知道沈千鍾派人去請他的時候,剛好是越王被俘的密信送到滄浪園的時候,他隻是在這異樣的事情發展中,惴惴不安。

    不會是出了什大事了吧?

    好在今天,六月初十,他終於等到了仲先生的召喚。

    一切的答案也即將揭曉了。

    對於這位仲先生的真實身份,他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齊侯也對他近乎明示過。

    但聰明人都知道,這可不是顯示你腦子的時候,心知肚明又不戳破還能適當裝傻,才是最好的應對。

    當他來到滄浪園,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之後,乖巧地坐在對麵,絲毫沒有一點兩淮大佬的豪橫氣質。

    「此番勞煩盧會長緊急趕來,一路辛苦了。」

    戴著麵具的沈千鍾主動給盧雪鬆倒了一杯茶,推了過去,溫聲開口道。

    盧雪鬆連忙惶恐地抬起屁股欠了欠身,「仲先生言重了,都是為了朝廷大事,在下自當赴湯蹈火。」

    「請盧會長過來,主要是兩個事情。」

    沈千鍾緩緩道:「第一個事,齊侯已經在海上生擒越王,並攻占越王囤兵的潛龍島,抓獲越王世子。」

    盧雪鬆的手登時一抖,滾燙的茶湯潑在手上,傳來一陣灼熱的痛感。

    但他不愧是久經曆練的一方大佬,居然生生忍住一聲不吭,旋即在臉上露出喜色,「好啊!齊侯果然英明神武,居然這平靜地便拔除了朝廷的心腹大患,這下子江南總算可以安寧了!」

    沈千鍾裝作沒看到他的失態,也沒有理會他的馬屁,平靜道:「不僅是越王父子被擒獲,杭州知府楊誌鴻江南商會會長朱俊達,也都悉數落網,而杭州士紳被大義感召,主動投案,踴躍檢舉,也讓齊侯知曉了定海走私的具體情況,於是興兵將定海走私團夥一鍋端了,定海衛指揮使韋天奉已經伏誅,定海知府耿有量投案自首。」

    饒是經過了先前越王父子被俘的鋪墊,盧雪鬆也是越聽越是心驚,不由張大了嘴巴。

    這.這.這.簡直是把越王黨的核心勢力連根拔起了啊!

    至於那些散落各地的越王黨羽,別忘了,還有互助會領導的自由家奴們隨時可以動手呢!

    這幫對主家底細一清二楚的家奴一動員起來,哪個大族逃得掉啊!

    自己這回,真的是賭對了!

    盧雪鬆在震驚之後,不由一陣欣喜。

    身為臥底,最歡喜的時候是什時候?

    不就是罪惡的犯罪集團被連根拔起,自己功成身退,享受千難萬險之後的榮光的時候嗎?

    什?你說我沒有千難萬險?

    那是我的本事!

    是我的命數!

    羨慕嫉妒恨去吧!

    默默看著盧雪鬆的神色變化,沈千鍾再度開口,「第一件事,隻是個消息,第二件事,就需要盧會長幫個小忙了。」

    盧雪鬆連忙從喜悅中自拔出來,「仲先生客氣了,有什在下能幫得上的,您盡管吩咐。」

    「幫忙給朝廷上書,揭發越王黨走私之事,然後建言在揚州或者靖江開通海貿。」

    「咳咳咳」

    盧雪鬆登時倒吸一口涼氣,然後被自己的口水嗆得咳嗽連連。

    剛剛還說沒有千難萬險,這他娘的不就來了?

    合著越王集團的覆滅隻是對朝廷最困難的局麵過去,自己最困難的局麵還在這兒等著呢?

    和沈家父子一樣,他這位兩淮鹽商總會的會長,對開海這件事情的困難程度也有著充分的認知。

    就在這事兒上,栽了多少朝廷大員,地方大族,自己一個商賈請命開海,四舍五入,這不等於是讓他送死嗎?

    他好不容易喘勻了氣,祈求地看著沈千鍾,「仲先生,在下是在陛下第一次下江南時就投靠的人,此番更是冒著奇險和朱俊達結交,打入他們內部.」

    他眼巴巴地看著沈千鍾,言下之意一句話總結就是:我為國朝立過功,我為陛下出過力,你不能這對我啊!

    沈千鍾歎了口氣,「那你說說,你參與定海走私這個事情,如何平息?」

    盧雪鬆:啊???

    這他娘的不是你們吩咐我做的嗎?

    我不是已經在你們那兒備過案了嗎?

    怎就成了我需要洗白的罪證了?

    沈千鍾緩緩道:「別這看著我,陛下和齊侯不是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的人,隻是,如今越王黨羽被連根拔起,自然有人心頭不服,而你們牽扯其中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打探之下,也不難查到,若是他們將這件事情擺上稱,那陛下和齊侯能怎辦?」

    他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天子行事,要不要注意影響?」

    盧雪鬆抿了抿嘴,這話倒也有那一點點道理。

    但是

    沈千鍾緩緩道:「齊侯當初答應你們,就是想到了這個法子給你們洗白。你們不是去對付越王的,而是朝廷發現了江南的走私勢力,然後安排你們主動查探走私勢力的虛實和情況,如今發現情況,便主動向朝廷舉報,如此便是一個十分完善的故事,誰也挑不出毛病。」

    「但若是等到這個勢力都被連根拔起了,其中之人也都被處置了,你們卻依舊無動於衷,然後再被人發現你們也有牽連,你說屆時朝廷會不會也很難辦?」

    盧雪鬆當然明白這些,他咽了口口水,「可是,開海這個事情,實在是.」

    他是商人,家財萬貫,錦衣玉食的商人。

    你讓他下下注,押押寶,跟著享受點好處,他很樂意。

    但你讓他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你衝鋒,那你這不是要了他們的老命嗎?

    沈千鍾微微一笑,「你放輕鬆,這事兒,並不會讓你和鹽商總會去承受的。」

    說著他平靜地拋出一句威力驚人的話,「在你上書的同時,沈家也會上書,同樣請求開海。」

    盧雪鬆的眼睛陡然瞪大,難以置信地看著沈千鍾。

    玩這大?

    心這狠?

    自己的家族都舍得獻祭出去?

    等等!

    以盧雪鬆的敏銳,悄然察覺到了哪有什不對。

    沈千鍾不可能讓沈家去送死。

    那沈家肯定是要從中獲利的。

    沈家能獲什利?開海這種事情,不得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

    作為始作俑者的沈家能討得了好?

    就算有越王父子被俘,江南集團核心遭受重創,自己代表兩淮勢力支持,等等!

    如果有這幾點

    咦,有這幾點,這事兒或許能成啊!

    沈千鍾的聲音,在這個時候,輕輕響起,「我們不能控製那些人該怎想,但我們卻能控製他們該想什。」

    哢嚓!

    如同一道天雷,劈開了盧雪鬆混沌的腦袋!

    我明白了!

    在當今的天下形勢下,開海本是利國利民之事,之前不過被江南勢力阻撓,不得推行。

    現在朝廷攜大勝之威,推動開海之事,江南勢力因為在越王之事中遭受重創,不敢再強行冒頭。

    但如果朝廷強推此事,這些人等風頭過去,或許還是會明暗阻撓。

    可如果將此事,變成兩淮和江南的開海之爭,那就不一樣了。

    所有不願意坐視江南人獨享海貿利潤的人,都將支持自己和淮上。

    江南肯定也不甘心這塊肥肉飛走,也會竭力將其留在江南。

    這事情就悄悄從【開不開海】變成了【在哪兒開海】,一下子就容易了。

    最後,或許朝廷再以安撫江南之姿,決定在江南開海,又或者主要在江南,額外給兩淮一個口岸。

    那樣的話,江南不會鬧了,他們會守護這份自己爭奪來的好處,開海會被順利推行。

    而對自己而言,不僅徹底洗白了參與走私的事情,還很可能因為為兩淮爭來一個開海口岸的事情,被兩淮士紳推崇甚至將來名垂青史。

    這一想,這事兒他娘的太妙了啊!

    他看著沈千鍾,「仲先生良苦用心,在下愚鈍,此刻方明,請仲先生放心,在下回去之後就準備上書請命,而後交由揚州官府遞上去。」

    沈千鍾點頭,「不必那麻煩,盧會長回別院寫好之後,就交給我,走欽差大人的路子送去中京就行。」

    他補充了一句,「趕時間。」

    盧雪鬆點頭,「在下明白,那在下現在就回去寫?」

    「辛苦盧會長了。」

    「仲先生客氣。」

    將盧雪鬆送出房門,沈千鍾回到房間坐下,默默複盤著此番布局。

    關於此事,他還真沒額外多思考什,都是齊政的布局,包括那句點醒盧雪鬆的話,也是齊政的原話。

    想到這些,他不由嘖嘖感慨。

    「齊政啊齊政,我真的都開始佩服起你了。」

    就在盧雪鬆很快寫好了請命的文書,交給沈千鍾,沈千鍾也拿著沈家家主沈萬鈞的親筆請命文書,交給張先,讓他帶著隊伍八百加急送去中京城的時候,

    中京城,隋楓也拿著手上剛剛送來的絕密信函,步履匆忙地走進了宮城之中。(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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