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番兩次被打斷節奏,泥人也有三分火氣,何況是徐光啟這等六十五歲的宗師?
一一西學宗師,自然也是宗師!
徐光啟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既然皇帝不按常理出牌,非要先聽這刺耳的“弊端”,那他便不再藏著掖著。
“陛下,利弊二字,如陰陽相生,本不可分。然陛下要聽先弊處,臣奉命便是!”
徐光啟這一開口,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幾分。
站在一旁的高時明眼皮猛地一跳,手中拂塵下意識握緊,目光如冷電般掃向徐光啟。
在禦前這般聲調,已是有失君前禮儀了。
徐光啟話一出口,也是心中一凜,怒火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雖放低,語調卻依舊凝重:
“其中第一弊,乃是泰西所傳天主教與我名教之衝突。”
“西夷習俗迥異中華。其教義森嚴,言天地間唯有一“天主’可拜。”
“如此一來,我華夏傳承千載之祭祖、祭孔之大典,在彼教看來,竟是異端。”
說到此處,徐光啟觀察著皇帝的神色,見朱由檢麵無表情,便繼續加碼:
“此外,彼教禁絕納妾,更不喜跪拜凡人。”
“陛下試想,若此教大興,入教之民與不入教之民,生活習俗截然兩分,宛如兩國之人。”“長此以往,人心思變,必生禍亂!”
然而徐光啟話鋒一轉,臉上浮現出一絲自信的儒雅:
“然,臣以為此弊雖大,卻非無藥可救。”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佛法西來,亦經千年同化,方有今日之禪宗。天主教亦當如是。“臣之主張,祭祖、祭孔,此乃我華夏之本,不可輕易。”
“至於其教規中其餘諸多。凡其善者,以中華為體;凡其惡者,則以西夷之俗去之。”
“此即,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借他山之石,以攻我大明之玉!”
徐光啟說完,長袖一揮,頗有一種解決了世紀難題的自豪感。
然而,他期待中的讚許並沒有出現。
朱由檢依舊穩穩地坐在龍椅上,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麵容平靜得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不僅沒有讚許,甚至……還有一絲失望。
朱由檢心中冷笑。
徐光啟啊徐光啟,你這番“利瑪竇規矩”,當朕看不明白嗎?
為了這次見麵,朕讓司禮監把能找到的關於天主教的書籍、檄文全都翻了一遍。
有些字數太多,絮絮叨叨講半天講不道重點的,就丟給了司禮監整理,甚至為此還發明了大明版的思維導圖。
當前天主教的姿態,朕是太明白不過了。
然而那些傳教士在這個階段或許會為了傳教而妥協,允許祭祖,允許祭孔。
但他們的終極目標,是精神殖民,是讓皇權屈從於神權,是讓整個東方變成與西方一般無二的牧場!這根本不是什“移風易俗”的小事,這是意識形態的你死我活。
你徐光啟避重就輕,隻談禮儀,不談治權,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但他沒有發作。
他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悅,淡淡道:
“還有嗎?”
徐光啟愣了一下。
皇帝的反應太平淡了,平淡到讓他覺得自己的重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此時心潮澎湃,咬了咬,打算再發一大言,震醒這位身居深宮的帝王!
他繼續道:
“臣以為,名教之爭尚在其次。”
“真正第二大弊,卻在泰西紅夷身上!”
“如今之建賊,乃是九邊虎豹,但若論真虎豹者,則今之閩海寇夷是也!”
話音落下,徐光啟猛地抬頭,準備迎接皇帝的震驚、惶恐,甚至是急切的追問。
在這個時代,大部分朝臣連“紅夷”在哪兒都不知道,乍一聽聞海外還有比建奴更凶殘的敵人,定會失態。
然而。
屋內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朱由檢依舊那看著他,眼神清明,甚至還帶了一絲……無聊?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
半晌,朱由檢皺了皺眉頭,打破了沉默:
“然後呢?徐卿為何突然停下?”
這位新君的定力,竟如此恐怖?還是說他根本沒聽懂?
徐光啟不由得有些訕訕,氣勢先弱了三分,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解釋:
“陛下……那泰西諸般利器,實學都在大明之上。”
“其船堅炮利,能遠航萬而攻南海,比之昔日倭寇,凶殘與犀利更甚百倍!”
“其中南海泰西諸夷,分澳夷、紅夷。”
“那紅夷野心勃勃,欲並吞澳夷,以圖中國!而澳夷勢弱,則欲依附中國以抗紅夷。”
“臣以為,當此局勢,當用“以夷製夷’之策!募澳夷之火器、工匠,練我大明強兵,先驅紅夷,保我海疆!”
說完這番話,徐光啟微微喘息,覺得自己已經把局勢剖析得淋漓盡致。
朱由檢點點頭,接過高時明遞過來的茶盞抿了一口,隨口問道:
“還有別的弊端嗎?”
徐光啟徹底茫然了。
他搖了搖頭,道:“此二者,乃泰西中之大患……”
朱由檢將茶盞遞回,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幹脆再問:
“徐卿,若依你之策,驅逐了紅夷。那剩下的澳夷,又待如何?”
徐光啟心中咯一下,感覺氣氛已經有些不妙。
雖然他仍不知自己是哪說錯了話。
但皇帝的心情,似乎確實不如剛進來時美妙了。
“說罷。”朱由檢盡可能溫聲道,語氣還是帶著一點刺,“徐卿學貫中西,眼光不該僅止於此。”徐光啟沉思片刻,考慮道這位新君過往的表現,決定再多說一些。
“泰西之患,其實在臣心中確實有三,隻是第三者實在甚遠,是故臣前麵未講,恐貽笑大方是也。”朱由檢目光一凝。
徐光啟繼續道:
“泰西所學,與我中華格物致知雖殊途同歸,然其法大異。”
“其學自邏輯而來,層層遞進,如積薪一般,後來者居上。”
“前人立論,後人循習而暢曉,繼而在此之上日益求進。”
“是故,其日新月異,後日而更勝於今。”
說到此處,徐光啟聲音略微變大:
“開國之時,鄭和出洋,泰西尚不能通達南海,如在繈褓。”
“至正德年間,澳夷已可跨越萬,攻伐滿剌加,如幼童學步。”
“至萬曆之時,澳夷便可攻滅呂宋,已成壯漢。”
“而今,那紅夷後來者居上,競能占據東番,力壓澳夷一頭!”
徐光啟的聲音在房間內回蕩,帶著一種悲涼的預見性:
“學如積薪,後來者居上!若我大明仍舊固步自封,僅僅學其皮毛火器。”
“則數百年後,泰西若再出黃夷、藍夷,持更新、更強之利器入寇!”
“屆時,彼為刀俎,我為魚肉,大明……又能如何呢?!”
“臣以為此警,雖不如陛下“人地之爭’洞見千年,卻也可稱為大明百年之絕患!”
“誠不得不防!”
說完這最後一句,徐光啟站起身,長揖不起,背心已盡是冷汗。
若非這位新君登基之初就拋出“人地之爭”這種顛覆性的理論,若非他掀起了經世公文狂瀾,徐光啟絕不敢說出這種“杞人憂天”的笑話。
畢竟,百年、千年之憂,誰能洞見?
但這位皇帝用如同泰西實學一般,嚴絲合縫的邏輯和數據,已經證明過了,他確實看得見。暖閣內一片死寂。
良久。
朱由檢緊皺的眉頭,終於一點點鬆開了。
他的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極淡的笑意。
Good.
徐光啟啊徐光啟,雖然你的屁股坐在哪邊還需要再觀察,但這一番見識,你的SSR卡牌等級,到這一刻才算是真正實至名歸了!
能如何?
當然是被切斷漕運,被堅船利炮轟開國門,然後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簽訂一個個喪權辱國的條約啦!
不然還能如何?!
這正是朱由檢最深的恐懼,也是他瘋狂推動改革的動力源泉。
曆史是一個螺旋的怪圈,但科技卻是能穿過迷霧的那隻令箭。
朱由檢站起身來,心中的鬱結一掃而空。
他沒有直接誇讚,而是直接走下禦階,招手示意:
“徐卿,平身吧。”
“不要整天澳夷、紅夷的說來說去了,此乃閉目塞聽,井底之蛙方有此語。”
朱由檢走到那幅巨大的《坤輿萬國全圖》前,背著手,語氣輕鬆了許多:
“這泰西諸國,均有國名。但這地圖朕看得眼花,有些名字朕找之不到,還請徐卿為朕指上一指。”這倒不是朱由檢故意考校。
他是真找不到。
作為一個文科生,他當年幾乎將大部分國家地理位置都背了下來。
如今雖然忘得七七八八,但西歐各國版圖還是大概清楚的。
但是!
穿越過來,他才發現,現在的歐洲還是貴族聯姻、領土拚圖的亂燉時期。
版圖和後世根本就是大相徑庭。
永不言敗的法蘭西在哪?偉大的德意誌又在哪?
地圖上一堆亂七八糟的音譯名字,和他腦子的世界地圖完全對不上號。
偏偏,他目前手僅有這張《坤輿萬國全圖》,隻能硬著頭皮去找了。
徐光啟雖然不知道自己剛才那番話是否過關,但明顯感覺皇帝身上的壓迫感消失了。他如釋重負,趕緊快步上前。
“陛下所言甚是,臣習慣了稱呼夷號,倒是因循守舊了。”
徐光啟在地圖上逡巡片刻,枯瘦的手指點向歐羅巴一角:
“如今盤踞澳門之夷,正是這「波爾杜瓦爾’此地。”
朱由檢點點頭,心中暗道僥幸。
幸好沒裝這個逼,原來葡萄牙叫這鬼名字。他還以為上麵那個“易利擦”是葡萄牙呢。
徐光啟這一點,他也想起來葡萄牙確實在伊比利亞半島的左下角。
徐光啟手指挪動,指向隔壁的一大塊區域:
“這“以西把你亞’,正是如今盤踞呂宋之夷。”
但他猶豫了一下,眉頭微蹙,似乎在組織措辭:
“陛下,泰西諸國體製頗類周時,諸侯兼並之事常有。”
“臣聽聞傳教士言,數十年前,這“以西把你亞’吞並了“波爾杜瓦爾’的王位。是故,如今呂宋、澳門兩夷,雖分屬兩地,其背後,似乎又都可算作一家。”
朱由檢隨口道:“王位繼承嘛,哈布斯堡那點破事,朕還是知道的。”
徐光啟一愣。
哈……什堡?
朱由檢沒有解釋,手指直接指向英吉利海峽對麵那兩個小得可憐的角落:
“那所謂的紅夷,和蘭夷,難道就是這兩個地方?”
徐光啟湊近仔細看了看,辨認著那晦澀的字跡:
““則爛地’與“喔蘭地’。陛下聖明,這確實是和蘭夷之一部。”
“但和蘭夷其實乃是七省聯合而成,名為尼德蘭聯省,此份地圖繪製稍早,不夠精細,故未盡列。”朱由檢恍然,這就對上了。怪不得荷蘭在這隻剩兩個小角角。
他轉過身,目光從地圖上移開,重新落在徐光啟身上。
“徐卿你看。”
朱由檢指著那幾個彈丸之地,沉聲道:
“泰西諸夷,以如此彈丸之地,竟能遠渡萬,抵我國門,屠我番邦,擾我海疆。”
“確實可見其長處”
他擺了擺手,示意徐光啟回到座位。
待兩人重新坐定,朱由檢開口問道:
“既然徐卿已明此理,那剛才未盡之言,這泰西之利,莫非便是這機巧造物之法,這格物之道?”徐光啟此時心境已越發輕鬆,甚至有一種得遇明主的亢奮。
這位新君,果然非尋常腐儒能及!對於這些驚世駭俗的道理,接受得竟如此之快!
他挺直了腰杆,拱手道:
“陛下聖見。但在臣看來,泰西之利,遠不止於造物。”
“臣請為陛下言,泰西之利有三!”
朱由檢微微頷首,目光深邃:
“說罷。”
徐光啟,是時候露出你的屁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