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徐光啟上了值後,幾乎是數著時間煎熬,連奏疏也沒心情寫了。
眼見午時已至,他才隨便吃了兩口糕點,又特意回家更衣熏香一番。
這才揣著手,頂著寒風往承天門趕去。
到了地頭,果然已有兩位小太監候著。
隻不過,卻不是昨日那兩位麵熟的。
徐光啟也不以為意,他熟練地從袖口摸出一兩碎銀,臉上堆著笑,順手就遞了過去。
“公公辛苦,一點茶錢……”
誰知這一遞,卻像是遞過去了一塊燙手山芋。
那領頭的小太監臉色驟變,不但沒接,反而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往後就是一個大跳,徑直蹦出去三尺遠。
“徐大人!您這是作甚!”
那小公公驚恐地擺著手,連看都不敢看那銀子一眼,甚至還拿眼角餘光警惕地掃視四周,仿佛空氣中藏著什吃人的怪獸。
“時辰將近,大人快些隨我來吧!”
說罷,這小太監頭也不回,悶著頭就在前麵領路,腳下生風,生怕走慢了被徐光啟硬塞銀子似的。徐光啟擎著那一兩碎銀,僵在寒風中。
又看向另一名小太監,卻見他也連連擺手,轉頭直接追上前麵那名太監去了。
徐光啟看著兩名小公公逃難似的背影,滿臉的莫名其妙,大惑不解。
不是……昨天還主動索賄來著?
怎今日就變了?
不過徐光啟到底是過慣了緊巴日子的。
他搖了搖頭,將銀子仔細收回袖中。
少花一分是一分。
他如今的俸祿,早已規劃得明明白白:一分自用度日,一分寄回老家贍養妻兒老小,剩下的一大份,則是都要捐給教會的。
每一文錢,都有實實在在的去處,能省下來總是好的。
三人一行,穿過重重宮門,很快便來到了西苑。
剛轉過一道回廊,徐光啟遠遠便望見一處殿宇,上懸一塊嶄新的匾額,龍飛鳳舞寫著“認真殿”三個大字。
筆力稚嫩,一看便是當今陛下的禦筆。
徐光啟腳下一頓,忍不住在殿前駐足,抬頭仰望這塊傳聞中的匾額,心中激蕩。
“認真殿……認真好啊!認真好啊!”
他撫須感歎,眼眶微濕。
大明如今這爛攤子,缺的不就是這份“認真”二字嗎?
若是人人做事認真,又不推諉扯皮,何愁國朝不能中興?
正感歎間,那領路的小太監卻繞了回來,賠笑道:“徐大人,錯了錯了,會議地點不是這。”“啊?”
徐光啟一愣,轉頭看去。
卻見遠處西側臨湖的一處僻靜所在,正有一座不起眼的小房子。
房子門口,另一名小公公正在朝這邊拚命招手。
徐光啟老臉一紅,大為尷尬,趕緊整了整衣冠,匆匆趕了過去。
到了近前,才發現這也是剛修繕不久的。
門楣之上,同樣掛著一道橫匾,依舊是禦筆親題。
徐光啟定睛一看,下意識地呢喃念出聲:
“院學科家皇明大。”
“噗嗤”
那候著的小公公沒忍住,笑出了聲,隨即趕緊捂住嘴,小聲道:“徐大人,這塊匾,得從左往右讀。”徐光啟一怔,在腦子把那幾個字倒騰了一遍。
一大明皇家科學院!
咳!
徐光啟連出兩次岔子,這下實在是尷尬難言。
他雖然博學多才,但也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讀法。
他拱手掩飾尷尬,問道:“敢問公公,為何此處牌匾竟與別處不同?這……不合禮製啊。”那小公公也是個嘴快的,順口就道:“陛下說了,新氣象當有新規矩,往後的書啊,指不定都要……”話說一半,他猛地意識到多嘴了,趕緊閉嘴,拿眼惶恐地瞅了瞅對麵的同伴,懊悔不已。
“徐大人快些進去候著吧,陛下稍後便至。”
說罷,兩個小太監像是怕被傳染什似的,匆匆行禮退走。
隻留得徐光啟一人,站在風中淩亂。
他抬起頭,再次將那牌匾名字念了一遍。
“大明皇家科學院……”
大明、皇家,這都好理解。
院也好理解,想來這座小房子,也稱不上都察院那種衙門,而是類似書院的所在。
但這“科學”二字,又是何解?
徐光啟眉頭緊鎖,心中泛起一絲疑惑。
他平生最恨那無用的八股時文,是以看到陛下新開經世公文之風,才會如此欣喜若狂。
但這科學,總不能是“科考之學”吧?
若是那樣,陛下親自設立這個院子,專門研究怎科考,豈不是本末倒置?
徐光啟帶著滿腹狐疑,搖了搖頭,伸手推開了房門,邁步而入。
這一進門,徐光啟整個人便僵住了。
他預想過這可能是書房,可能是茶室,甚至可能是堆滿奏疏的公房。
但他萬萬沒想到,映入眼簾的,竟是這般光景!
房間正中,立著一麵巨大的屏風。
那並非宮中常見的山水花鳥,也不是他這幾日漸漸熟悉的各式圖表。
那是一幅囊括了整個寰宇的一一坤輿萬國全圖!
徐光啟心頭一震,目光隨即向左移去。
隻見左側一張巨大的長條桌案上,密密麻麻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鍾表。
大的如立櫃,小的如手掌。
更有幾個精巧的自鳴鍾被拆得七零八落,齒輪、發條、銅片散落一地,旁邊還放著各式各樣的鉗子、銼刀等工具。
再看房間中部。
懸空吊著一個小銅球,下麵還掛著重物,看起來怪模怪樣。
房間右側更是雜亂,胡亂擺放著一些玻璃器皿、銅線磁石,還有個奇怪的蠟燭立在一側,端的叫人摸不著頭腦。
而在最深處的陰影,還並排放著幾個大小不一的鐵疙瘩,旁邊胡亂放著些水桶和炭盆。
徐光啟看得瞠目結舌。
這是……這是工匠之房?!
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桌麵上那幾個被拆開的鍾表,瞳孔驟縮。
這隻有陛下一人常來……
難道說,當今聖上,竟然親自在操弄這些工匠之事?
隻一瞬間,一股沿襲多年、刻入儒家士大夫骨髓的本能恐慌,死死攥住了他的心髒。
奇技淫巧!
若是旁人鑽研這些,他徐光啟或許還會讚一聲格物致知。
但這是一國之君啊!
天子之重,當在治國安民,當在垂拱而治!
若太過沉迷機關巧物,乃至親自動手,這豈不是重演天啟朝的舊事?
哪怕這對泰西諸學的推廣是有利的,哪怕這對天主教傳教之事也是有益的。
但徐光啟首先是大明的臣子,其次才是天主的信徒!
他腦海中轟然作響,忍不住痛心疾首地閉上了眼。
術不可不察,但君不可不重!
眼見聖君降臨,如何又沉迷這般造物!
還沒等徐光啟把這口氣喘勻。
“哢噠”一聲輕響。
某個鍾表到了時間。
突然,一隻木雕的布穀鳥從鍾表蹦了出來,“布穀、布穀”地叫喚起來。
緊接著,像是推倒了多米諾骨牌。
另一個鍾表過了一會兒,緩緩打開小門,演示起耶穌受難的場景來。
叮當
咚
一個個鍾表,或是響鈴,或是奏樂,或是敲擊銅片。
哪怕徐光啟早已見過自鳴鍾,也對其中原理知之甚詳。
但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與幾十座鍾表同處一室!
也是第一次,在這個封閉的房間,感受數十種不同的機械聲音同時轟鳴!
那種精密、冰冷、卻又嘈雜的律動,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徐光啟站在原地,竟有些手足無措,一時不知該往哪躲,隻好下意識地捂住耳朵,滿臉驚惶。等到那漫長的報時終於完畢,房間重新歸於死寂。
他才顫巍巍地放下手,長長出了一口氣。
方才的想法又重新浮上了腦海。
一那,是勸諫呢,還是勸諫呢?
徐光啟捏了捏拳,心中已然有了決定。
過了片刻,認真殿暖閣。
“高伴伴,你怎不叫醒我?”
朱由檢一邊在侍女的伺候下飛快地穿著常服,一邊皺著眉頭埋怨。
高時明立在一旁,微躬著身子,微笑道:
“陛下昨日做那什實驗,一直做到了子時,臣也勸阻不得。但今日讓陛下多睡一會,臣還是辦得到的。”
朱由檢一邊係著腰帶,一邊步伐匆匆往外走,嘴還在解釋:“朕也和你說過,此事關乎國運,再說隻是偶爾熬夜而已。”
高時明緊跟而上,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在臣眼中,這國運最大之事,就是陛下龍體安康。”朱由檢腳步一頓,被這正確到極點的廢話懟得啞口無言。
他翻了個白眼,不再多言,腳下生風,直奔科學院而去。
好在科學院就在西苑邊上,沒幾步路。
朱由檢幾個大步跨過門檻,一眼就看見了正蹲在地上嚐試拽下那個“迷你版馬德堡半球”的徐光啟。一不對,這一世,應該叫京師半球!
他哈哈一笑,聲音爽朗:
“徐卿,朕來遲也!”
徐光啟猛地抖了一下,像是從夢中驚醒,趕忙將手從那鐵球上縮回來,轉身就要下拜參見。“臣徐光啟,叩見……”
朱由檢哪能讓他真拜下去,幾步竄到跟前,用出了許久不用的“把臂大法”,一把托住徐光啟的手肘,將之扶起。
一個SSR,值得他如此作態。
“愛卿無需多禮,不講那些虛禮,坐,坐吧。”
高時明眼色極快,此時已經手腳麻利地從幾個實驗大桌邊搬來了兩張椅子。
一張高些的鋪了軟墊給陛下,一張略矮些的給徐光啟。
兩邊坐定,高時明侍立一旁。
徐光啟平複了一下心情,微微拱手,試探著問道:“不知陛下今日相召,所為何事?可是為了前幾日通過的農田水利之策?”
朱由檢聞言,卻是搖頭一笑:“非也。農事固然是國本,但交由秘書處和委員會去打磨細節即可,朕今日找你,不談農桑。”
他伸出手,指了指這滿屋子的鍾表、地圖、儀器,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光啟。
“朕今日召卿來,卻正是要問這屋中之事。”
徐光啟心中咯一下,那種不祥的預感又重了幾分。
陛下果然是沉迷此道了!
然而,還沒等他想好怎委婉勸諫,卻聽朱由檢悠然開口:
“徐卿,這房中各物,多數來自泰西。不知徐卿對此如何看待?”
朱由檢微微一笑,看向這位須發皆白的老人。
這位入京不過十餘日,便連上八封奏疏的禮部右侍郎。
這位被後世譽為“睜眼看世界第一人”的先驅。
這位同樣在後世,被指責為將《永樂大典》獻給西方,甚至間接推動了西方工業革命的老頭。據說《永樂大典》連核彈都有,何其罪過啊!
朱由檢心中一樂,將一些玩笑念頭收起,收斂了笑容認真說道:
“或者,朕問得再直白一些。”
“當此人地之爭愈演愈烈,華夏千年治亂循環的關鍵之局。”
“此等泰西物略,於國何用?於大明何用?”
徐光啟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心中那塊大石頭競奇跡般地落了地。
原來如此!
原來陛下不是玩物喪誌!
一開始,他以為這位皇帝沉迷技巧之數,還想著要勸諫一番。
畢竟皇帝可以對西學感興趣,但絕不能像個工匠一樣沉迷其中。
以帝王之尊,召見一名禮部右侍郎,若隻問機關之術,那就是亡國之兆!
但萬幸!
這位新君,和他入京以來的所見所聞完全一致一一聰慧過人,對世事洞若觀火!
他是想問這“術”能否救這“世”!
然而,短暫的欣喜之後,徐光啟重又凜然,仿佛被推向懸崖邊上。
新君聰慧,這是社稷之福。
但聰慧之人,往往自視甚高,拿定主意便再難更改。
他今日的回答,若是有半點差池,不僅是他徐光啟個人的榮辱,恐怕連帶著泰西諸法、乃至天主教在大明的傳教大業,都會遭遇比以往更強烈的重挫。
這是一場麵試。
甚至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大明未來的方向。
不過……
徐光啟深吸一口氣,渾濁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堅定。
自萬曆二十一年,他於廣東韶州第一次接觸泰西傳教士郭居靜以來,這個問題,他已經想了整整三十二年!
三十二年!
人生又能有幾個三十二年!
隨著對天主教、對泰西科學的了解日漸加深,隨著大明局勢的日趨崩壞,他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早已深入骨髓。
此刻,他胸有成竹!
徐光啟立刻起身,長揖到地,朗聲道:
“陛下!臣請為陛下言泰西之利弊!”
朱由檢見狀,哈哈一笑,擺手道:“徐卿別緊張,今日是坐而論道,坐下,坐下說。”
徐光啟臉上尷尬一笑,剛剛積蓄起來的那股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被這一打岔,頓時削弱了幾分。
他重新坐下,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口道:
“臣以為,此中利弊,細數之,乃有三利二弊。”
“其第一利,乃是……”
“慢著。”
朱由檢突然抬手,再次打斷了他。
徐光啟一愣,愕然看向皇帝。
隻見朱由檢臉上的笑容雖然依舊溫和,但那雙眸子,卻殊無笑意。
“先不說利。”
朱由檢身體微微前傾,像是一頭鎖定了獵物的猛虎,輕聲道:
“徐卿,你先說說,這其中之弊。”
論對科學、宗教的理解,朱由檢恐怕比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理解得都要更深。
在朱由檢以維穩、人心、人事、信息搜集為主要目的的第一階段麵試稍稍告一段落後。
徐光啟之所以能緊隨其後,排在這個關鍵節點被召見。
憑借的不是他那幾本關於基本農田水利、軍事武備的奏疏。
也更不是所謂的“開眼看世界”的見識。
這種見識,在朱由檢眼中,更多隻是用來破除他朱由檢的“知識詛咒”,拿來幫助他更好地對這個時代進行“外科手術”的背景參考而已。
他真正關心的,是徐光啟此人……
他的屁股,究竟坐在哪?!
天下英才如過江之鯉,這大明皇家科學院的第一任院長,並不是非他徐光啟不可的。
單就高時明整理搜集的明末“科學文人”名單中,就有大批“不入教卻習西學”之人。
比如方孔炤,比如熊明遇,這些都是典型的代表。
就算這些人一時不可用,他朱由檢也可以從頭培養人才!
府軍前衛的那群少年,正在陸續入京當中。
相對應的“現代教材”,他正在苦思冥想,嚐試將腦中還記得的一些九年義務教育的成果,一點點編撰成冊。
雖然前世的高深物理公式可能忘了不少,但基本的框架、那種科學樸素的世界觀、那種邏輯思維的方法論,他怎可能忘?
甚至,這種培養也不需要完全從少年開始。
西方傳教士,能用那點半吊子的科學技術打動這多明末文人。
難道他朱由檢手就沒有真正的“神技”嗎?
笑話!
知不知道什叫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
知不知道什叫電磁感應?什叫大氣壓強?!
能考上進士的,哪個不是這個時代智商碾壓眾生的天才?
隻要打破了思想的樊籠,讓他們學一學這些粗淺的科學理論,難道很難嗎?!
這不就是後世的成人高考嗎!
無論如何,朱由檢都絕不會將“科學”推廣的重擔,毫無保留地放心地交到一個深刻崇信天主教的人身上去!
大明的科學與西方的宗教,必須在一開始,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切分開來!
他對科學的看重,決不能連帶將天主教也一起帶飛了!
否則就算救了這大明,他九泉之下,他也想扇自己幾個大巴掌。
朱由檢盯著徐光啟有些意外的眼睛,心中冷冷道:
來吧,徐光啟。
讓朕看看,你的屁股,究竟是坐在哪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