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外的官員們三三兩兩地離去,臉上還帶著北征大捷帶來的亢奮餘韻。
但徐光啟卻沒有參與這場同僚間的“臨時複盤會”。
會議一結束,他幾乎是飛也似的,快步趕回了禮部的衙門。
他的桌麵上,擺滿了各種奏疏,堆得像座小山。
《北直隸水田營設考略疏》、《農事營造官員舉薦疏》、《論番薯推廣救災,以抑一隅生變疏》、《請辦西夷大炮疏》、《請於遼東造銃台疏》、《請練泰西軍陣疏》、《請建曆局重修新曆疏》、《請開西夷圖冊翻譯館疏》……
自打徐光啟起複以來,他手就沒什正經差事。
索性他便每日便窩在衙門,將自己數十年所學所思,盡數寫成了這些策論。
這其中有些策論已經呈上,有些則還在修改訂正。
呈上的奏疏中,《北直隸水田營設考略疏》和《論番薯推廣救災疏》都已過了秘書處、委員會審核,目前在進行批複修訂環節中,算是進展良好。
當然,也有進展不好的。
那本《請練泰西軍陣疏》,皇帝隻用朱筆批了一句:“徐卿還請勿上兵事奏疏了,此誠非紙上談兵可做。”
就這一句話,把他這個六十五歲的老頭氣得好幾天心情不暢。
憑什說我就是紙上談兵了!我雖然沒有親臨一線,卻也是實實在在督導練過兵的,怎能如此汙人清白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皇帝說了不想看了,徐光啟縱有萬般不服,也不好再上本自辯,隻是這心,終究是憋著一口氣。然而今日廷議上那場酣暢淋漓的大捷,卻又讓這老頭心的那口氣,化作了另一股豪情。
他回到案前,深吸一口氣,伸出幹瘦卻有力的雙手,將桌上那一大堆奏疏統統掃到一旁,為自己騰出了一片幹淨的空地。
而後,他鄭重地取過一本空白的題本,端端正正地放好。
他拿起筆,蘸飽了墨,在題本的開頭,一筆一劃地寫下標題:
《請重開國朝初時司農司,以督天下糧產疏》。
人地之爭之關要,在於糧食。
統控蒙古,縱橫捭闔的關鍵,也在於糧食。
選練精兵,十年積蓄後複遼的關鍵,也在於糧食!
今日洪承疇請設理藩院這事啟發了他,農事也應該專權才是!
甚至不是專權,而是複權!
衛所屯田有工部屯田清理司照看,那天下民田呢?
這番薯怎推?水田怎推?各種增產手段怎推?難道不應該有一個新機構來負責嗎?
國朝初成立又裁並的司農司,剛好就是這樣一個機構啊。
徐光啟心情大好,完全忘卻了幾日前的一點小委屈,又是一陣揮毫潑墨,大寫特寫。
這一寫,便寫得是昏天暗地,物我兩忘。
直到一雙手在他麵前輕輕晃了晃,徐光啟才從字行間中猛然驚醒。
“徐大人,徐大人。”
他抬起頭,隻見兩名小太監正站在桌前,笑盈盈地看著他。
徐光啟這才回過神來,他扶了扶曖魂,心中一動,帶著一絲期盼開口道:“兩位公公,可是……輪到我了?”
左側那名小太監笑道:“是了,陛下的日程剛剛更新了,我等奉命前來通知徐大人。”
右側那名太監則清了清嗓子,接口道:“奉陛下口諭……”
徐光啟聞言,不敢怠慢,連忙離座,整理衣冠,俯身而拜。
那太監這才繼續說道:
“宣禮部右侍郎徐光啟,於明日覲見。”
“本次會議時間為未時初至未時正,共計半個時辰。”
“請徐大人提前一個時辰,到承天門外排隊等候,屆時自會有內侍接引。”
“臣,徐光啟,領旨謝恩。”徐光啟再拜接旨。
然而,宣完了旨,那兩名小太監卻並未動身,隻是笑吟吟地看著他。
徐光啟愣了片刻,隨即恍然大悟。
他趕緊從袖中摸出一兩碎銀,遞了過去,臉上帶著歉意的微笑:
“有勞二位公公跑這一趟,天涼了,請二位公公吃杯熱茶。”
銀子一過手,那兩個小太監臉上的笑容頓時真切了許多。
左邊那個收了銀子,身子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徐大人,您可是明日下午頭一個麵聖的,這麵談的時辰,也是最長的一個。”
“您老,可要好好把握住機會啊。”
交代完這番話,兩人相視一笑,不再多言,一拱手,便轉身輕快地去了。
徐光啟獨自站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語:“麵試時間最長?”
隻片刻,他便想通了其中關竅,臉上露出了抑製不住的笑容。
一定是他呈上去的那些策論,那些經世濟民的實學,打動了陛下!
他坐回桌案前,看著自己剛剛寫了一半的《司農司疏》,更覺得文思如泉湧,按捺不住了。徐光啟怕自己忘了,趕忙扯過一張白紙,又匆忙寫下幾個新標題:
《論以澳夷平紅夷疏》、《論選任教授實學疏》、《論幾何原本之推廣疏》、《論泰西水法與國朝水利建設疏》、……
這一頓寫完,徐光啟忍不住嘿然一笑。
陛下,臣這一肚子的錦繡文章,可遠不止如此啊!
一個時辰後,宣武門旁的天主堂。
與京城中大部分建築的飛簷鬥拱不同,這座教堂帶著明顯的西式風格,高聳的十字架在暮色中顯得格外突兀。
堂內,晚禱已經進行了一半。
耶穌會中華區的負責人龍華民神父,正站在前方主持禮拜。
他身穿祭服,用一種略帶口音,卻又吐字清晰的中文,流利地念誦著經文。
台下,坐著幾名同樣來自泰西的傳教士,但更多的,還是京城的本地民眾。
與西方禱告不同,東方郊區的禱告是允許不摘下帽子的。
他們中有身穿錦緞的富戶,有身著布衣的百姓,甚至還有幾個衣衫襤褸、麵帶愁苦的窮人。徐光啟從側門匆匆而入,他沒有驚動任何人,隻是悄悄找了個後排的空位坐下,低頭劃著十字,默默跟著眾人一起禱告。
片刻之後,晚禱結束。
龍華民神父舉起手劃過十字,念出結束語。
“願全能的天主,聖父、聖子、聖神,降福我們。”
“阿門。”
眾人齊聲應和,一起在胸前劃過十字。
儀式結束,信眾們陸續散去。
龍華民這才快步走到後排,臉上帶著熱情的微笑,對徐光啟道:“保祿兄弟,你來了。”
徐光啟也連忙起身,拱手還禮,歉然道:“今日為公務所絆,一時忘了時辰,來遲一步”
龍華民擺了擺手,用那雙藍色的眼睛溫和地看著他:“主愛世人,從不在意時間的早晚,隻要心是虔誠的便好。走,我們去後堂說話吧,今日有位教友遠道而來,你絕對想不到。”
說著,他便引著徐光啟,穿過側廊,向後堂走去。
後堂的一間靜室,已經聚了七八位傳教士,正圍著一張桌子,低聲討論著什。
見到龍華民和徐光啟進來,他們紛紛起身問好。
“保祿兄弟好。”
徐光啟的目光掃過眾人,忽然,他驚喜地停留在其中一人身上:“若望兄弟?主竟指引你回到京城了?”
被他稱作“若望”的,正是從陝西趕回來的湯若望神父。
湯若望哈哈一笑,上前給了徐光啟一個熱情的擁抱:
“龍監督來信,說大明的皇帝陛下要大興“千電光台’,急需用到千鏡。我對此法最是精通,便奉命趕回來了。”
“是也是也!”徐光啟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居然未曾想到這一遭!陛下要用千鏡,自然是非你莫屬!若望兄弟,你回來的正是時候!我今晚回去便譽寫薦書,明日我剛好要覲見陛下,到時候親手呈上,為你舉薦!”
此言一出,滿屋的傳教士臉上都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龍華民的眼中也閃過一絲精光,他順勢問道:“保祿兄弟,明日覲見陛下,可有什需要我們幫忙的?”
徐光啟擺了擺手,笑道:“我本是想問問那七千冊泰西圖書的名錄,可否先整理一份呈上,我好上疏,請開翻譯館。但如今看來,確實有些來不及了。”
說到這,他忍不住撫須一笑,帶著幾分得意道:“我也未曾想到,這麵聖的隊列,排得如此之快。要知道,那溫體仁、錢謙益等人,都還在後麵候著呢,沒曾想,我竟是南直隸起複諸員,第一個得以召見的。”
湯若望問道:“保祿兄弟,我方入京,還不知這位新皇陛下的性情如何?他對我們教會,又是何看法?若是陛下召我問及千鏡,可有什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
徐光啟聞言,神色一正,他對著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肅然道:
“陛下逋一登基,便掃清浮靡文風,而以經世致用的公文替之。”
“我雖還未曾親聆聖訓,但觀其登基五十日來的一言一行,無不是以實學為重,而以玄學、清談為非。如此行事,正是切中我等教中風俗。”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至於對我教的看法,我如今也知之不詳。不過明日麵聖,若有機會,我定會為諸位探問一二。”
一旁的金尼閣神父點頭道:“那便有勞保祿兄弟了。您說的那七千冊圖書名錄,我已在梳理,我這就讓他們加快些,爭取這周之內,便送到您的府上。”
“好好好!”徐光啟連聲道好,隨即起身道:“我心中已有計較,這便回去,連夜將薦書寫好。諸位,我便不久留了。”
鄧玉函神父趕忙起身道:“天色已晚,我送送你。”
靜室內的氣氛,在徐光啟離開後,瞬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眾人均未開口,等到鄧玉函回返後,龍華民這才開口問道:
“諸位,你們怎看?”
湯若望沉吟片刻,說道:“若這位皇帝真如保祿兄弟所言,如此熱愛實學,那於我教而言,確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的教義與他的理念,更為契合。”
金尼閣卻皺起了眉頭,提出了一絲疑慮:
“但是,有一點很奇怪。”
“我聽聞,皇帝的錦衣衛前些時日,從民間尋去了《遠鏡圖說》在鑽研製造。”
“但那本圖說,當初為了讓明人必須借重我等,其中最關鍵的格致之要,並未寫明。”
“按理說,他們造不出來,必然會來尋我等,可至今……朝廷那邊卻無半點動靜,不知為何。”“我正是為此事,才急令若望回京的。”龍華民點了點頭,神色凝重,“此事確實透著古怪。”他環視眾人,緩緩說道:“但無論如何,有一點是確定的。我教之算術、幾何、營造之精巧,遠勝明人。隻要這位皇帝真的熱愛實學,他就一定會需要我們。我們不怕他利用,就怕他不用。”金尼閣又問:“那七千冊圖書之事,又當如何?”
龍華民毫不猶豫地說道:“凡是實學相關的,翻譯要慢一些,一點一點地往外給。”
“要讓他們時刻都覺得需要我們。若是讓他們都學會了,我們也就沒有用處了。”
“反倒是那些神學著作,要多翻譯一些,那才是拯救他們靈魂的根本。”
金尼閣心心領神會地點頭:“我明白了。”
一直沉默的羅雅穀神父開口了:“諸位,我們必須明白,在這大明,要傳播主的福音,以皇帝為先,朝中大臣其次,地方士紳再次。隻有說服他們,傳教才能順利。”
龍華民聞聽此言,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一直信奉的傳教還是平民化傳教這條路。
但南京教案的發生,已經充分說明了大明這個國家,上層路線的重要。
他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沒有出口反駁,而是點頭附和:“確實如此。”
但龍華民緊跟著開口,“但是上帝之名,還需要再討論一下。”
他看向眾人,重新提出了那個在他們內部爭論已久的問題。
“我們在向明人介紹主的時候,究竟該用哪個詞?是直接音譯為“陡斯(Deus)’,還是借用他們本土的“上帝’?”
龍華民自己顯然是反對派:“明人言及“上帝’,指的是他們的吳天上帝,與我主並非一回事,如此混淆,恐引來異端之說。”
鄧玉函卻持不同意見,他反駁道:“可是,“陡斯’二字,於明人而言毫無意義。”
“我們初來乍到,正該順勢而為。“上帝’一詞,他們聽得懂,也更尊崇。”
“必要的妥協,是為主的榮光。至於其間的分別,日後可以再慢慢教化。”
一場關於神學名詞的爭論,就在這小小的靜室中再次展開。
最終,他們還是沒能達成一致。
龍華民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決定暫時擱置爭議:
“此事,我們還需再問問那些信教的明朝官員,他們或許更能明白其中的關竅。”
“再等等吧,各地入教的官員,我看差不多都快到京了。”
“等他們到齊了,我們再聚在一起,重新確認這個問題。”
眾人並無異議,齊齊點頭。
議事已畢,龍華民站起身來,眾人也隨之站起。
他低下頭,在胸前劃過十字,為今夜的會議做最後的祈禱。
“願主的光輝,能穿透這東方的迷霧,拯救這些迷途的羔羊,阿門。”
“阿門!”眾人齊聲應和。
【關於傳教士、徐光啟、偽史論等,看完徐光啟劇情,我再單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