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啟深吸一口氣,平複著激蕩的心情,拱手道:
“其一,乃是諸般機巧造物。”
“其中的紅夷大炮,火槍,可用於軍事;其中礦物之法可用於開礦、治煉;其中水利之法可用於打井、灌溉;其中天文之法,可用於訂正曆法,以補農時。”
“諸項精巧造物,均可於國有用,此其一利也。”
“你說的這些,書籍朕都找來看過了。”朱由檢突然抬手,打斷了徐光啟的陳述,“但其中似乎沒有提及礦物開采的具體細節,不知是哪一本?”
徐光啟一愣,隨即笑道:“京中都說陛下博覽群書,問必中的,看來確是如此。”
他隨即說道:“此本書在金尼閣所帶來的七千冊圖書之中,尚屬生僻,還未進行翻譯。”
“用泰西語名稱乃是 De re metallica。”
“用中文來說,便是《論礦治》。”
朱由檢微微頷首,嘴唇輕啟,低聲念了兩遍那個單詞,隨後極其自然地開口道:
“Bene,intellei.”
這一聲落下,宛如驚雷。
徐光啟瞬間瞪大了眼睛,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Bene”是好的,“Intellei”是知道了。
這……這是標準的拉丁語!
朱由檢看著徐光啟那副見了鬼的表情,不由得笑道:“怎,徐卿?你們能學拉丁語,朕就不能學嗎?“巨……臣隻是未曾想陛下天縱奇才,進展竟如此之快!”徐光啟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這說明什?說明陛下是真的在鑽研西學,而非葉公好龍!
朱由檢表麵上雲淡風輕,實則小小地裝了個逼,伸手示意他繼續。
然而他的心卻在瘋狂吐槽。
天殺的穿越!
上輩子學了那多年的英語,從小學背到大學,背了可能有一千次之多的“Abandon”,結果來到這個世界,最牛逼的西方文明居然是拉丁語係的!
這就像是你練了滿身神級裝備,結果內測服結束,清檔重來!
到頭來,還得重新啃這晦澀難懂的鳥語。
而且還是跟四夷館那半吊子的通事學……
連個abandon都不知道拉丁語怎說的半吊子通事……
但這又是沒辦法的事。
在這個時代,信息暢通是帝王的命脈。
不僅對內要防著文臣忽悠,對外更是如此。
不然到時候泰西各國遞上來的國書,明明寫的是“最後通牒”,結果被那幫通事們翻成“仰慕天朝,特來朝貢”,那樂子可就大了。
這種荒唐事,曆史上明朝的官兒也不是沒幹過的。
萬曆年間,第一次中日戰爭結束後的所謂議和,就是沈惟敬那幫人兩頭欺瞞,把投降書當成冊封詔書念,結果鬧劇戳破,直接導致了第二次戰爭爆發。
前車之鑒,不可不防。
徐光啟此時完全不知道皇帝內心的那點小九九,他隻覺得渾身充滿了幹勁,繼續道:
“陛下聖明!然而諸般器物機巧,可用一年,可用十年,卻不可用百年。”
“如臣前邊所說,泰西諸學,以邏輯為要,其各種器物,均有格物之學作依據。”
“而格物諸學之中,又以《幾何原本》為首要。此書中,泰西大儒先定點、線、麵等概念,再……”“徐卿。”
朱由檢再次打斷了他,語氣平靜無比:“你說的《幾何原本》,朕已看過了。”
“其中的各項定理、公式,朕也都試著推了一遍,大概明白其中差別。”
朱由檢換了個舒服的坐姿,隨口說道:“中原過往以實用數學為主,重在算;泰西以抽象數學為主,重在理。對吧?”
“你繼續往下講吧,此利,朕也認可。”
徐光啟再一次被打斷。
但他此刻已經漸漸適應了這種對話節奏。
過往他與明朝士人講述這天主教諸事的時候,總是要花大量時間鋪墊概念,費盡口舌。
但麵對這位新君,卻仿佛是在與一位深諳此道的老友交談。
陛下總是提前有所了解,且反應機敏,舉一反三!
登基不過五十日,這位新君何來的時間和精力,在處理繁重政務之餘,還能抽空看完《幾何原本》?更將諸多定理、公式一一推導習得?
除非……這位新君在信王府潛龍之時,便已經開始關注泰西諸學了!
這是何等的深謀遠慮啊!
一當然,朱由檢又撒謊了。
他不過是抽空翻了翻《幾何原本》,大體確定麵講的還是那點九年義務教育水平的幾何題,就直接扔到一邊了。
開什玩笑?
沒穿越以前被數學折磨,穿越了當了皇帝還要學數學?
朕的大明萬萬人口,肯定有牛頓、馬頓、羊頓之類的天才,朕的責任是提供土壤讓他們湧現出來,而不是自己去當那個做題家。
這位永昌帝君完全無視了自己高中畢業後數學水平直線下降的事實,信心滿滿地認為:學過就是學過,這輩子是不可能再重新學一遍的!
無論如何,大明迎來了這樣一位開明、聰慧、又善於政事的皇帝,是徐光啟從未設想過的完美局麵。他的心情愈發愉悅,甚至感到了一絲神聖的使命感。
他終於深吸一口氣,決定拋出今日最核心、也是他最看重的一個觀念:
“陛下,臣以為,泰西之第三利,便正在這天主教之上!”
圖窮匕見!
徐光啟的聲音變得莊重無比:
“天主教義,與佛道大有不同。其核心之要義,在臣看來,便是生死之觀念。”
“國朝至今,人心淪喪,貪腐、奢靡之風成群。其前之佛、道,難道沒有教化人心之說嗎?”“非也!佛道有六道輪回之說,道教有承負、福報、陰司地獄之說。”
“但何以人心仍舊趨惡避善呢?”
徐光啟眼神灼灼,向前邁了半步,直視皇帝:
“道教所雲,長生不死;釋氏所雲,超出三界。人人求佛、求道,乃是求長生久視也,求現實福報財祿也!”
“何人真正去擔心那死後之事呢?”
“如此,懲惡雖有所教,而實然並無所教也!不過是一場交易罷了!”
徐光啟越說越興奮,仿佛已經看到了大明道德重塑的希望:
“然臣讀天主教義,其並不諱言生死,乃以死亡為終極目標。”
“常念死之必有,而不敢忘;審判之必有,而不敢忽;地獄之必有,而惟恐陷;天堂之必有,而求升。”
“如此天主之下,人人恐惡,向善,則何愁人心不治,何愁奢靡不平?!”
“此正臣以為,泰西之第三利所在。”
“其曰:補儒易佛是也!”
徐光啟說完,整個人容光煥發,期待地看向這位他心中的“聖君”。
他在等。
等著那一句:“你不用多說了,朕也覺得如此!”
隻要這句話一出,大明將迎來精神上的新生!
然而僅僅不過片刻,朱由檢便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再像剛才討論科學時那般溫和,而是冷酷無比:
“那如果朕說,此事絕不可行。”
“凡天朝之官員,絕不可信奉天主。”
“凡境內異國傳教之士,皆要驅逐出境。”
“你又會如何做呢?”
朱由檢微微前傾,目光如刀,直刺徐光啟:
“徐保祿兄弟?”
話音落下,滿室皆寂。
這聲“徐保祿”,仿佛一盆冰水,將徐光啟從頭淋到腳,淋了個通通透透。
徐光啟的心,瞬間也隨之滑落深淵。
如果一個你仰之以為聖君的人,一個你覺得千年不世出的帝王,一個你寄予了救國之望的帝君。輕飄飄一句話,否定你堅持了二十四年的信仰,你會怎辦?
徐光啟幾乎在瞬間的失落後,便急切地想要反駁。
不,甚至不是反駁,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哀求:
“陛下……陛下為何如此說法?”
“可是對教義有所誤解?臣……臣必能一一言之,為您解惑啊!”
看著眼前這位老人慌亂的模樣,朱由檢在心底歎了口氣。
這張SSR,看來是半廢了。
所謂天主教,看起來不僅僅是他口中“補儒易佛”的工具,更是他真正的靈魂寄托。
信仰這東西,一旦紮了根,就很難拔除。
朱由檢猶豫片刻,終究還是不忍,決定再給這位“開眼看世界第一人”最後一點機會,也算是給曆史一個交代。
朱由檢收斂了眼中的鋒芒,淡淡問道:
“徐卿,朕且問你,泰西諸法,與天主教有必然聯係嗎?”
“朕要興泰西之科學、水利、火器,便一定要興天主教嗎?”
此言一出,頓時擊中了徐光啟的要害。
他張了張嘴,想要辯解,但身為學者的嚴謹讓他無法撒謊。
沉默良久,他還是緩緩搖了搖頭,聲音苦澀:
“誠……並無完全關聯。”
“《幾何原本》乃是西方先賢歐幾得所著,彼時尚無天主教之事。”
朱由檢揚了揚眉,哂笑道:“那些西方傳教士倒是未做隱瞞,朕還以為他們要將歐幾得也框作天主教之聖人呢。”
徐光啟眉頭緊鎖,正色道:“利瑪竇教士等人,皆是極致之道德聖賢,何至行此汙私之事?”“聖賢?”
朱由檢靠在椅背上,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聲。
他搖搖頭,問道:“唐時日本留學僧來求佛法,大明寺眾僧“默然無應’,唯有鑒真大師說“是為法事也,何惜身命’,是故六次東渡,幾度喪生,雙目失明而不改其誌。”
“如此,可稱聖賢嗎?”
徐光啟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道:“自然是聖賢。”
朱由檢又問:“唐玄奘有感各地佛理說法不一,乃決意西行,一路過荒漠,涉高山,曆時十六年方得回返,譯經千卷。可稱聖賢嗎?”
徐光啟再次點頭:“自然也是聖賢。”
朱由檢嗤笑一聲,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此等宗教之徒,求道之心堅定,舍身飼虎,說句聖賢也不為過。”
“但朕問你一”
朱由檢語氣驟然轉冷:“若當時,日本如嘉靖乃至萬曆年間一般,寇掠大明,屠我子民,淫我妻女。”“鑒真大師,還會東渡嗎?”
徐光啟一怔,沉默片刻後,澀聲道:“臣……不知。”
“鑒真畢竟古人,朕與你誰也沒見過,自然不知。”
朱由檢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朕再問你。”
“若泰西人明年就點大船五十艘,士卒兩萬,自南直隸叩門而入,炮轟你華亭老家,要大明稱臣納貢。“你口中各位“聖人教士’,他是會幫泰西,還是會幫大明呢?”
“他們所熟悉之大明山川地理、衛所虛實、人文風俗,可能保證一字一句都不往泰西人處去言說?”他伸出手指,虛點了點徐光啟的胸口,毫不客氣地問道:
“徐卿,你與他們交之甚詳,引為知己,此話總歸可以答朕吧?”
“你覺得,他們會幫誰呢?”
“天主教口中的上帝,對他的羔羊,是否真的不分彼此?是否是真的全然平等呢?”
朱由檢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
“還是說……”
“泰西的羔羊,比大明的羔羊,要更平等一些?”
徐光啟沉默無語。
這簡直是誅心之問。
他在腦海中閃過利瑪竇、金尼閣等人的麵容,試圖尋找反駁的理由,但理智告訴他,作為一個“人”,首先是有國別的。
半晌後,他方才低聲回道:
“此些人……或會盡力居中斡旋,但若事到極限不可避免,應當……還是會相助泰西,但也會力勸減少殺戮。”
朱由檢搖搖頭,仿佛聽到了什笑話:
“減少殺戮?未必吧。”
“徐卿,天主教義中,行惡者下地獄,這不假。但“不信教者’,也是要下地獄的!”
朱由檢的聲音陡然拔高,在房間回蕩:
“孔子諸聖,朕的列祖列宗,你的列祖列宗!因為未曾受洗,未曾信奉他們的主,此刻按他們的教義,都是在天主教的地獄之中哀嚎受刑的!”
“我們這些在他們眼中的“異端’,在他們眼中,真能減少殺戮嗎?”
“若真是如此,為何以西巴尼亞(西班牙)要在呂宋屠殺兩萬華商?那時候,上帝的仁慈在哪?!”朱由檢說到此處,猛地一揮袖袍,厲聲道:
“朕將天主教義看完,便知此教斷然不能存於華夏。”
“其信奉一神,而以其他諸神為非。入其教者為兄弟,不入其教者為異端。”
“徐光啟,朕問你。”
“若南直隸一省,盡為天主教徒,而周遭各省信佛、信道。”
“這一省天主教徒,會乖乖禱告,正常起居嗎?”
“還是會孜孜不倦去嚐試度化他們眼中的“異端’呢?若他們的異端又不欲被度化,是否又會演化為衝突,甚至戰爭呢?”
“你能告訴朕嗎?”
“此等極端排外,以己為確,以他為非,絲毫不能容忍他教之存在,真可行嗎?!”
徐光啟顫抖著站起身來,臉色蒼白如紙。
他想要挽救,想要為自己的信仰做最後的辯護:
“陛下!諸多儀製均是可以改的!”
“天主教原本不許祭祖、祭孔,如今便許了!這是利瑪竇神父努力的結果啊!”
“補儒易佛之說,對於天主教又何嚐不是呢?我們可以讓它適應大明啊!”
朱由檢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憐憫。
一個誕生了千百年的教派,如果是那容易改的,那就稱不上一句千年宗教了。
所謂的“適應”,不過是傳教初期的妥協策略罷了。一旦勢大,必然反噬。
他也不打算與徐光啟在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上繼續糾纏。
畢竟他說改不了,徐光啟說改得了,說來說去都是空對空而已。
朱由檢直接開口,撂下了最後一個猛料。
“朕之所以看不上天主教,除了其本身便是巨大的不安定因素以外,也從來不認為這是什匡救人心的靈藥。”
徐光啟張口欲言,卻被朱由檢抬手打斷。
他對今天這場麵試,失望至極,已然有些失去了耐心。
“朕日講所言,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問題,你可認同?”
朱由檢甚至不待徐光啟回答,便語速極快地說道:
“這個邏輯放在大明成立,放在泰西,放在天主教身上又何嚐不成立?”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
“能誕生天主教之地的歐羅巴,又哪是什至善之地呢?”
“你隻看到你那些教士之友的聖賢,又如何去解釋這些聖賢的同國之輩肆虐南海?”
“縱然天主教解決了歐羅巴以往的問題,那天主教自身又何嚐不會出問題呢?”
“天主教若沒有問題,又為何會有“新教’誕生?”
“天主教若沒有問題,又為何泰西三十國,陷於新教舊教征戰當中,戰了數十年都不曾罷休,殺得血流漂杵?”
“匡正人心?”
朱由檢冷笑一聲:“我國朝人心之貪腐、奢靡,其泰西諸國又何嚐不有?”
“否則這些夷人,萬迢迢而來,難道都是為了傳教嗎?還不都是為了白花花的銀子?為了香料?為了絲綢?”
“聖人?終究隻是少數罷了!大部分,不過是披著外衣的強盜!”
朱由檢這一通火力全開,隻覺胸中塊壘盡去,既暢快又遺憾。
暢快的自然是作為無神論者怒噴宗教的爽感。
而遺憾的是,他抽到的SSR卡中,終究是有一張要作廢了。
算了。
浸淫了二十幾年的宗教,又是六十多歲的老頭,三觀早已定型,難以改變也是正常的,愛信就去信吧。反正大明也不缺一個徐光啟。
大不了,朕自己培養人才!
就在朱由檢準備結束這場無趣的麵試之時,那邊被噴得滿頭唾沫的徐光啟,卻緩緩抬起頭來。他沒有反駁,眼神中卻充滿了一種茫然和巨大的困惑。
“陛下……什是……新教?”
朱由檢一翻白眼,下意識道:“新教不就是……”
等等。
朱由檢突然停住了。
他看著徐光啟那迷茫的神情,樂了。
“怎?那些聖人傳教士,沒有與你說過新教之事嗎?”
徐光啟茫然搖頭。
朱由檢嘴角的笑意越來越大,帶著一絲殘忍的快意。
他前世最討厭這等聽信片麵之言,而絲毫不加以辨別吸收的蠢貨。
而徐光啟,今天,很不幸,完全踩中了他的雷區。
以至於他連一點尊老愛幼之情也不顧了。
朱由檢也不顧不上什偽裝了。
反正這些人總可以腦補他的信息來源的,不管是錦衣衛還是什海外秘聞。
他直接說道:
“所謂新教,與天主教最大的區別,便是一一因信稱義。”
“過去天主教,核心教義便是,人一生下來,便是背著罪孽的,這一生若不贖罪,便不能前往天堂。”“而要贖罪,可以行善,可以信奉,但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去買教會的贖罪券。”
朱由檢模仿著那些貪婪教士的口吻,輕蔑地說道:
“所謂一“錢箱叮咚響,靈魂天堂升’!”
徐光啟的瞳孔猛地收縮。
朱由檢忍不住又刺了一句:“這就是你口中要用來匡扶人心、至高無上的天主教。”
“佛教捐修金身,乃是此世積功攢德,那是你情我願。”
“到了你的天主教這邊,一出生便是欠了教會功德了,不捐錢還不行了,不買那張廢紙,你就得下地獄!”
“這可比大明的胥吏有的一拚了!”
徐光啟緊緊抿著嘴唇,身軀搖搖欲墜,但他還是死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顫聲問道:
“陛下……那……那究競什是新教?”
朱由檢收起笑容,目光深邃地看著窗外。
“新教的誕生,那便是天主教的“時代之問’了。”
“這一問,你卻不該來問朕,該去問問你那些聖賢朋友們。”
“問問他們,知不知道什叫“因信稱義’?知不知道那個回答了時代之問的泰西賢……”朱由檢頓了頓,用一種從未在這個宮殿出現過的、標準的英語發音,吐出了那個名字:
“Martin Luther !”
這一瞬間,徐光啟仿佛聽到了心中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
朱由檢再無一絲耐心。
他揮了揮衣袖,聲音恢複了帝王的冷漠:
“徐保祿,你的麵試時間結束了。”
“下去吧。”
徐光啟如同幽魂一般,行屍走肉地行禮,轉身,木然而去。
這位帝君方才所言,幾乎打翻了他二十年來構建的所有世界觀。
他不是沒有去懷疑過,這位帝君所言是否為真。
但……
新教!贖罪券!因信稱義!錢箱叮咚響,靈魂天堂升!還有那個字正腔圓的Martin Luther!這些詞匯太具體了,太生動了,根本不像是皇帝為了駁斥他而臨時編出來的謊言。
尤其是前文所談各夷地理、器物、格物等法,也證明了皇帝對西學的了解遠超他的想象。
主啊……這難道是真的嗎?
難道我信奉了半生的真理,竟也充滿了謊言和銅臭嗎?
他恍神之間,腳下一軟,沒注意高高的門檻,競被絆了一下。
“噗通!”
徐光啟踉蹌幾步,重重地摔倒在科學院外的草地上。
但他沒有立刻爬起來。
他身心俱疲,幹脆就這樣躺在冰冷的地上,看著頭頂那刺眼的冬日暖陽。
一行渾濁的淚水,終究從眼眶之中無聲流出,劃過滿是皺紋的臉龐。
突然,一句話自身後幽幽傳來。
“徐光啟,朕最後再送你幾句話吧。”
徐光啟艱難地爬起身,轉頭看去。
卻見中午的陽光下,那名年輕的帝君站在門檻的光影交匯之處,半身明亮,半身隱於黑暗。“中國之地,從來便不需要什救世主!”
“數千年來,一直如此!”
朱由檢頓了頓,仿佛也在給自己堅定決心一般:
“數千年往後,也會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