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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湄兒在楊宅住了三天了。

    頭一日落腳,全是拜那場荒唐的“獵網逃生”所賜。

    她和楊燦在糾結的老藤間像兩條脫水的魚兒一般胡亂掙動,好不容易才“站蛹”出一條生路。她的衣袍都被刮得抽絲了,掌背和手腕上也有幾道細密的刮痕,滲著點血絲,在瑩白肌膚上格外紮眼。姑娘家哪有不愛惜肌膚的,她回房後先細細地沐浴了一番,又向楊宅的婆子討了清涼的藥膏,一點一點地塗在傷處。

    一通忙活下來,天色已經晚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她就發現自己鼻塞了。

    想來是昨日沐浴後,隻裹著件單薄的中衣在屋敷藥,耽擱的時間太久,著了涼。

    這個年代,風寒這種病可也是不能大意的。

    楊燦站在房門外,語氣滿是愧疚:“是我照顧不周,羅姑娘,你且在這兒安心養著,等身子爽利了再走也不遲。”

    他說話時,靴尖蹭著門檻,窘迫得像個做錯事的少年。

    羅湄兒本已到了嘴邊的推辭,被這聲真誠的歉意堵了回去,終是軟了心腸。

    她對楊燦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她知道,那個曾被楊燦放在心尖尖上的女人,並不是她。

    可那個女人,偏偏又頂著“羅湄兒”的名字,借著她的身份,和楊燦耳鬢廝磨了那久。

    那些溫柔的低語、鄭重的承諾,楊燦喚的全是“湄兒”,那是她的名字,卻不是說給她聽的。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念頭就會像藤蔓似的纏上來。

    她試著把自己代入那個“假湄兒”的位置,剛一想楊燦曾對著別人叫自己的名字,心口就像被細針輕輕紮了一下,又酸又麻。

    這種滋味太過微妙,說不清是委屈還是不甘,亦或是別的什,反正攪得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更讓她不自在的,是楊宅那些丫鬟婆子看她的眼神。

    她們的眼神兒總是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曖昧,讓她渾身的不自在,偏又挑不出什毛病。

    “羅姑娘,你醒了?快瞧瞧這幾套衣裳合不合身。”

    第三天一大早,卓婆子就提著個描金漆盒來了,臉上堆著笑,眼角的褶子都擠在了一起。

    羅湄兒自帶的衣物早沒了著落。

    除了那日“行刺”楊燦時穿的勁裝還在,其餘備換的衣裳,都被她臨行前剪成了碎片。

    女兒家的貼身衣物哪能落進旁人手?

    她原計劃是得手後直奔馬廄,趁著山莊未封趕緊逃之夭夭。

    沒成想如今要在楊宅暫住,身上那套勁裝早已被藤枝刮得不成樣子。

    等卓婆子打開盒子,羅湄兒就愣了。

    麵可不是男兒裝,也不是她慣穿的素雅襦裙,全是一水兒的軟羅裙。

    水粉色的裙擺繡著纏枝蓮,櫻桃粉的襖子滾著銀線,連裙裾內側都繡著小小的並蒂桃。

    “姑娘你試試,這是我們老爺從針娘房挑來的新衣裳,本是為莊貴女裁製的,你試試合不合身。”卓婆子說著就上前幫她解腰帶,那股子體貼慈祥勁兒,和豐安堡時總向青梅打小報告的長舌婦判若兩人。

    “我們老爺說了,就要這般鮮亮的顏色,才襯得起姑娘你這般水嫩的好肌膚。”

    羅湄兒被她哄得迷迷瞪瞪的,等她反應過來時,人已經站在了銅鏡前。

    鏡子的小姑娘穿著水粉色的羅裙,領口襯得脖頸又細又白,唇瓣被衣料映得也泛著粉,一雙眼睛被嫩色衣裳襯得格外大。

    羅湄兒登時有種重回十一歲的感覺。

    就……好軟萌!

    我明明是陳朝大將軍之女啊,這是什鬼樣子?

    羅湄兒看著鏡中那個眼睛大大、嘴巴小小,軟萌可耐的粉色係小女孩,隻覺得心中好羞恥。卓婆子卻看得眉開眼笑,圍著她轉了兩圈,嘖嘖讚歎:

    “哎喲喲,這真是仙女下凡也不過如此!嘖嘖嘖,瞧瞧這身段,這氣色,哎喲喲喲……”

    羅湄兒無奈地歎了口氣。

    罷了,先湊活著穿吧,等我下了山,立刻去置備幾套能騎馬能舞劍的衣裳就是。

    還有,她就是和楊宅的丫鬟、婆子們稍稍熟悉了些之後,隨口問了一句:

    “你們天水,有什很稀罕的在中原不常見的食物嗎?”

    沒成想當晚楊燦就親自來請,還帶著他的小夫人青梅,說是要讓她嚐嚐隴右獨有的“胡炮肉”。手藝當然是朱偉鵬朱大廚的手藝,那肉做得確實地道。

    他用當地的羯羊肉切得厚薄均勻,用隴山特產的蕪美和花椒醃漬得入了味,再用肥潤的羊網油細細包裹,埋進燒紅的炭火炙烤。

    炭火“劈啪”作響,油脂滲出來落在火上,騰起一陣陣焦香,勾得人食指大動。

    咬一口下去,外皮焦脆,內的羊肉鮮嫩多汁,香料的香氣混著肉香就在舌尖上炸開了。

    羅湄兒確實沒吃過這般有風味的肉食,不知不覺就多吃了兩塊。

    隻是這頓飯,楊燦的目光總在她身上打轉。

    羅湄兒起初有些不自在,後來悄悄觀察了幾回,發現那目光沒有貪婪,沒有輕佻,甚至帶著點她讀不懂的悵惘,倒也不好發作了。

    畢竟吃人家嘴軟,人家這般熱情款待著,她總不能平白給人臉色看。

    直到酒足飯飽回了房,捧著丫鬟送來的香茗,靠在軟榻上消食時,她腦子才突然“叮”的一聲響,像是有什東西豁然開朗了。

    楊燦為什總是用那樣憂鬱的眼神兒看我?

    楊燦為什要特意讓人做這些粉嫩嫩的衣裳給我穿?

    難道……

    他是把我這個真羅湄兒,按照他至今難忘的那個假羅湄兒在打扮?

    他……他把我當成了那個女騙子的替身!

    這個突如其來的認知,讓羅湄兒氣的半宿都沒睡好覺。

    難道我這個貨真價實的羅湄兒,還比不上一個冒名頂替的女騙子?

    難道我吳郡羅家的嫡女,要靠著模仿別人才能入你的眼?

    第二天一早起來,羅湄兒就讓卓婆子帶著她,去了鳳凰山莊的針娘房。

    羅湄兒自己掏了銀子,要求針娘們按照她的要求,裁剪幾套服裝出來。

    “要利落,要能騎馬,要能打人,要襯得人夠精神!”

    羅湄兒氣咻咻地說,這什軟萌粉嫩的小可耐,她是一天也扮不下去了。

    但是,衣服做好需要時間……

    羅湄兒在針娘房氣憤地表達她要什風格,以便實現“穿衣自由”的時候,楊燦正在緊鑼密鼓地張羅著入主上邽城的事。

    他不能兩眼一抹黑地去當這個城主。

    所以,他先派人去了一趟昆侖匯棧,讓皮掌櫃的把上邽城所有能擺上台麵,以及擺不上台麵的消息,全都幫他掃聽一遍。

    與此同時,他讓索纏枝通過索弘那條線,讓天水的地頭蛇陳家,也幫忙打探情報。

    不同的層麵、不同的階級,分別打探來的消息,可以讓他更準確、更全麵地了解上邽。

    難得的是,現在代來二脈、索家、於閥主,都覺得他是自己人。

    這種左右逢源的好機會,他當然要充分利用起來。

    楊燦還派人去了豐安莊,去找老辛。

    上邽城的城防武裝,可那是前城主李淩霄的班底,人心隔肚皮,驟然接手的話,他根本沒法放心用。他需要一支完全聽命於自己的親兵武裝。

    老辛如今相當於八莊四牧的總教頭,楊燦要他從調教過的部曲中,抽調一些精銳出來。

    一個莊子哪怕隻抽十個人出來,那就是一百二十人。

    一百二十人的親兵衛隊,在和平時期,足夠了。

    上邽城的城防武裝力量他又不是不能用,他隻是需要一些自己人,以點帶麵而已。

    雞鵝山的果園被正月初六的暖陽浸得透亮。

    一群半大的孩子,嘰嘰喳喳,屋屋外的跑,像是一群在果樹枝椏間快樂地跳來跑去的麻雀。他們盼這一刻盼了整宿,因為今兒一早,他們就要搬去上邽了,往後就能天天看見幹爹了。旺財紮著粗布腰帶,正指揮著孩子們歸置他們那些“寶貝”。

    玩得泛起了玉色的羊骨頭、磨得發亮的木劍、圓滾滾的核桃、還有沉甸甸的鬆塔……

    他們認真地把自己的寶貝放進竹筐,再提出房子,踮著腳尖推到車上。

    雙胞胎姊妹花胭脂和朱砂守在牛車旁,幫他們看著,孩子太小,籃子送不上車的,他們就幫一把。楊笑和楊禾是二十八個孩子邊年紀最長者,如今轉過了年,都是八歲。

    她們也在一旁幫著照看,自己的東西暫且顧不上了。

    “都把自個兒的玩意兒收牢實了!”

    旺財扯著嗓門喊:“能放車上的都放車上,那個木刀木劍,別插在腰上了,再晃悠掉嘍。

    小十六,你那大一個鬆塔,能塞進懷嗎?放車上,放車上。”

    旺財太好說話了,小家夥們根本不怕,依舊我行我素。

    大姐頭楊笑不滿了,脆生生的就是一聲斥:“都別吵吵了,沒聽見旺財哥說話嗎?”

    才八歲的楊笑梳著雙丫髻,卻把小腰板挺得筆直,後背抄著手,眉頭微擰,學著她幹爹的架勢。“都聽見旺財哥的話沒?肅靜!再吵就不許坐車,跟著走!”

    這個懲罰可重,鬧哄哄的孩子群瞬間靜了下來,其中幾個淘氣的還吐了吐舌頭。

    靠山那排泥坯房前,孕婦和寡婦們揣著手站著,對這些孩子的離去有些不舍。

    孩子們在這住的時候,整天吵鬧,吵得人心煩。

    可如今他們要搬走了,卻叫人有些舍不得了呢。

    楊燦已經給這些鮮卑孕婦們做好了安排:

    她們照舊住在這,先前對她們的承諾也依舊有效。

    就連那個無兒無女的老產婆,也被楊燦留住在了這。

    前山有幾個園丁已經和這的幾個婦人眉來眼去了。

    看來,這幾個婦人以後就要住在這了。

    往後老產婆可以幫他們帶娃,他們小兩口則可以都在果園做園丁,大家搭夥,彼此都有個照應。對楊燦來說,關照一下這個孤真老婆子,也不費什事兒。

    把這老產婆留在山坳,才是最穩妥的安排。

    楊燦的親生女兒,也要跟著這些義子女一起去上邽了,算是這些孩子邊最小的一個。

    沒人注意到,孩子們忙著搬家的時候,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附近徘徊著。

    “還是沒找到……”

    秦太光鬼鬼祟祟地貓著腰,目光在地上掃來掃去,他的墨符始終不見蹤影。

    邱澈站在他身側,指尖撚著下巴上的碎須,聲音壓得極低:“太光兄,你會不會是落在別處了?”“不可能!”

    秦太光的聲音發悶,:“我一向貼身戴著的,除了在這兒跟人打了那一場糊塗仗,最有可能遺失。”邱澈皺起眉道:“總不能是那些孩子撿去了吧?

    他們既是楊燦的義子女,就該懂得墨符的用處。

    那就是一塊我們墨者的身份證明,對他們來說,有什用?”

    墨符這東西,說金貴也金貴,說尋常也尋常。

    它是墨者身份的憑證,卻不是唯一憑證。

    三派墨者理念雖有分歧,卻都認這枚小小的木牌。

    哪怕你師父是楚墨,你若踐行齊墨的主張,照樣能算齊墨中人。

    但你脫離墨門了嗎?沒有,你還是一名墨者。

    師承從來都不是標準,理念才是。

    是以三派從不在墨符上做文章,樣式用法都遵照古製。

    那些孩子真要需要,楊燦這個師父自會為他們置辦,犯不著藏他的呀。

    “咱們都已經離開了,為了找這枚墨符又半道折了回來。”

    邱澈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實在找不著,不如先回稟子。

    你如今都能帶徒弟了,難道還不會製作嗎?

    回頭自己親手再做一塊便是,何必執著於這枚?”

    秦太光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聲音添了幾分沙啞:

    “這是我師父親手給我刻的,他走的時候,他就留了這個給我。”

    風卷著幹枯的果樹葉子擦過腳邊,秦太光仰起頭,望著頭頂的暖陽呆了片刻。

    他終是擺了擺手:“罷了,再找也是白費力氣。咱們走。”

    兩道身影像兩縷青煙似的,貼著竹籬笆掠了出去。

    腳步輕盈敏捷,很快就消失在了疏曠的果林深處,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沒有人知道,這剛剛來過兩位墨者。

    更沒人知道,他們遺失的那枚墨符,已在恰當的時機,落到了恰當的人手。

    這枚小小的木牌,將以一種無人預料的方式,悄悄改寫所有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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