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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家長房後宅暖閣,暖意混著花架上蜜蠟梅的清冽香氣,在雕花描金的閣間緩緩流淌著。索纏枝斜倚在貴妃榻上,身下的雪兔褥子細密柔軟得仿佛一團雲絮。

    她身旁的繈褓中,就是剛剛吃飽了奶,被拍睡著了的孩子。

    奶娘正係著布衫的領口,看見孩子熟睡的模樣,失笑道:

    “小郎君還是跟他娘親親,你看這一到了少夫人身邊,他就安生了,真是個有靈性的。”索纏枝淡淡一笑,道:“難得這孩子消停一會兒,你去偏房歇著吧。”

    “歙!歙!”

    奶娘連忙應著,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念叨,“男孩子嘛,淘點好,淘點有出息!

    少夫人放寬心,小郎君將來定是個有大造化的。”

    奶娘退了出去,一時間暖閣就隻剩下了索纏枝和小青梅,還有榻上熟睡的孩子了。

    銅壺滴漏的聲音因此變得清晰起來,“滴答、滴答”地敲在人的心上。

    索纏枝的目光重新回到繈褓上,看著熟睡的孩子,低聲道:“這孩子精神頭兒旺著呢,一天到晚的折騰她抬起頭來,看著青梅,問道:“我那孩子……她乖嗎?”

    青梅走到榻沿兒上坐了下來。

    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襦裙,裙擺上繡著幾枝細小的蘭草,襯得她本就俊俏的眉眼愈發嫵媚了。曾經的小丫鬟現在已經有了幾分小婦人的溫婉。

    “姑娘放心,小娘子可乖著呢,”

    她往索纏枝身邊湊了湊,聲音也放輕了:“前幾天一抱去果園,就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乖得招人疼。索纏枝聽了,眼底漫開一層感傷的柔意,她想象著女兒的模樣,也不知她是像自己多些還是像楊燦多此?

    於是,那心口就像是被什東西輕輕揪了一下似的,又酸又脹。直到現在,她才隻見過女兒一回呢。“夫君說,”青梅見她神色落寞,連忙轉移話題:“讓我問問姑娘,想給小娘子取個什名字。”索纏枝回過神來,眼底的感傷褪去幾分,卻多了些嗔怪的意味:

    “我女兒難道就不是他女兒了?他這個當爹的不取,倒讓我來取?”

    青梅賠笑道:“夫君也是想著,這是姑娘你十月懷胎、辛苦分娩的孩子,總歸是該你疼惜的。他怕你心已經有了主意,特意讓我來問問嘛。

    不過夫君倒也給小娘子想了幾個名字,說給姑娘聽聽,由你選一個合心意的。”

    “哦?說來聽聽。”

    青梅便扳著手指數道:“有溫婉些的,叫書瑤、知予,風棲也好。

    還有單字的,鸞、鳳、黛,都是極美的字,夫君說,請姑娘挑一個。”

    索纏枝想了一想,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便道:“這名兒,孩子是要用一輩子的,我再斟酌一下。”青梅應了聲“是”,下意識地扭頭往門口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來,低聲道:

    “姑娘,一會兒我們就動身往上邽去了。

    夫君說,等到了上邽城,我就可以假裝有了身孕。

    這樣一來,小小姐很快就能以我親生的名分養在身邊了。”

    索纏枝輕輕點頭:“嗯,我原想著你在山莊,人多眼雜。

    冒充有孕容易敗露,就沒讓你冒那個險。

    如今你要下山去上邽,那倒是好安排了。”

    索纏枝頓了一頓,忽又想起什似的,目光在小青梅平坦的小腹上掃過,疑惑地道:

    “對了,你陪他的時間比我還多,這肚子……怎一點動靜也沒有?”

    青梅的嫩臉“唰”地一下就紅了,暗自腹誹:你家男人有種子他不往地種,我有什辦法?青梅隻好紅著臉支吾道:“夫君說……說我身子骨剛長開,晚幾年再生更好。

    他還說,若非姑娘你必須得有個孩子,他都不想讓你現在就生。”

    說到這,青梅眼熱地瞟了一眼榻上的孩子,輕輕歎息道:

    “其實我也就比姑娘你小一歲半,姑娘都能生,我怎就不能生了呢,真是的。”

    索纏枝這才明白過來,想來是楊燦憐惜青梅身子骨兒剛剛長開,所以用了些什手段,不想她現在就有了孩子。

    索纏枝便輕笑道:“總歸是因為他心疼你,便晚兩年也沒甚。”

    說到這,索纏枝有些不舍地道:“可惜,你們這一下山,我這一年到頭,也不知道還能見你幾回,見著孩子幾回。”

    青梅的眼圈兒一紅,輕輕握住索纏枝的手,柔聲道:“姑娘放心,等婢子在那邊安頓下來,每個月都會來看你。”

    “可別!”

    索纏枝馬上搖搖頭:“孩子還小,離不了人看護,你若帶她來,那就更加不妥。

    你隻管用心把她照料好了,我這便一萬個知足。

    怎也要等她過了周歲,你再帶她回山,我才放心。”

    青梅點頭答應,幽幽地道:“要是姑娘你也能去上邽城中長住就好了。”

    索纏枝苦笑道:“我倒也想,可……哪有合適的借口?

    我是索家長媳,不在公婆麵前侍奉晨昏,像什話?”

    青梅隻是隨口一說,她也想不出什妥當的辦法,兩人一時無言。

    暖閣又隻剩下銅壺滴漏的聲音,“滴答、滴答”,像是在數著流逝的時光。

    過了片刻,索纏枝才輕咳一聲道:“那秘道,已經封死了吧?”

    青梅的神色嚴肅起來,點了點頭道:“姑娘放心,兩端都用磚石封死了,還澆了糯米汁。

    隻等開春引水進來,秘道中間部分一塌,便沒有任何痕跡了。”

    索纏枝頷首道:“成,我知道了。引水入園之前,那處宅子我不會讓其他人搬進去的。

    楊燦今日將赴上邽就任督護的消息,早已像春風般吹遍了整個鳳凰山莊。

    一大早,莊門外便已聚集了各處管事,人人提著備好的程儀,一副要鄭重相送的模樣。

    這回趕來相送的管事,可不單單是長房的舊人了。

    李大目裹著一身簇新的藏青緞麵襖子,料子是上等的。

    他邁著八爺步,一步三搖地走進楊宅的院子,新鞋踩在路上,嗒嗒作響。

    如今他已經是於家長房的新任大執事,取代了即將赴任的楊燦。

    今日到宅中促請楊燦啟程的差事,自然就該由他這個新執事來辦。

    這處宅院是楊燦入秋時剛翻修完的,青磚縫還帶著新泥的氣息。

    黛瓦排列得整整齊齊,就連簷角的獸頭都透著股鮮亮勁兒。

    廊下的柱子刷了三遍上等清漆,漆水飽滿,映著牆根下未化的殘雪,亮得幾乎晃眼。

    李大目伸出手,指尖在光滑冰涼的廊柱上輕輕一抹,觸感細膩得不像木頭。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再瞧那院中的石子路,竟是用各色卵石拚出了規整的“福壽紋”,每一粒石子都嵌得嚴絲合縫。這等考究的排場,以後就屬於他了。

    “黑嘿噪黑……”李大目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楊燦入秋才修好的新宅子,連炕都沒睡熱乎呢,就歸了他了。

    這一想,他忽然覺得楊燦簡直就是他的福星。

    自從他當初被楊燦點將去了豐安莊,他的路就越走越順、越走越寬了。

    不過,要這說,他楊燦旺了我,我也旺了他楊燦呀!

    對,我們這叫互相旺!

    李大目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說出了口:“旺!旺旺……”

    “哪來的野狗在這兒叫喚……”一聲粗嗓門,挎著腰刀的豹子頭程大寬從廳大步走了出來。看清了廊下人,豹子頭頓時有些尷尬:“哎喲,原來是李大執事!

    你瞧我這眼拙的,沒聽出來,不是,沒認出來。”

    李大目翻了個白眼兒,幹笑道:“那什,對!我家小檀屬狗的,方才我就是突然想起了這茬,順嘴喊了兩聲,讓程兄見笑了。”

    李大目話鋒一轉,臉上堆起更熱絡的笑來:“程兄,李某這給你道喜了!”

    程大寬瞪眼道:“李先生你這話可就奇了,如今是你升了長房大執事,該我給你道喜才對,你給我道的什熹?”

    “我這算什喜?不過是接了個現成的差事。”

    李大目擺擺手,走上兩步,壓低聲音道,“程兄,你想啊,楊大執事此去上邽當督護,掌著一城的事務。

    那這上邽城的部曲督之位,他不交給你,還能交給誰?

    交給別人,他放心嗎?

    我這提前向你道一聲喜,難道不應該嗎?”

    “歙?嗨,還真是……”程大寬的嘴巴咧開了。

    他隻知道楊燦越往上走,自己就越是跟著沾光。

    不過這隻是他常識性的本能判斷,他還真沒想過這詳細的東西。

    有了李大目這句話,程大寬心中的喜意頓時像潑了油的火,“噌”地一下燒了起來。

    “部曲督!好好好,我倒要看看,那亢正陽以後見了我,還敢不敢像以前那樣擺架子!哇哈哈哈……”楊宅搬家的動靜鬧得正酣,箱籠碰撞聲、仆役吆喝聲此起彼伏,卻像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在了客房之外。

    趙楚生埋首於案前,狼毫筆在紙上疾走如飛,根本不為外物所動。

    這位子哥,做什事都帶著股“一根筋”的執拗,專注且專一。

    此刻他正在寫信,他要把他還能聯係得上的、散落各地的秦墨門人,盡數召至天水。

    這幾日與楊燦相處下來,他心中的念頭愈發篤定:

    楊燦才是他秦墨的未來!

    至少比他這個不稱職的子,更能讓秦墨學派在亂世中紮下根來。

    他得趕在秦地墨者從他手中徹底散架之前,把人盡可能地聚集回來。

    他知道楊家人啟程在即,可這不是還沒走呢?

    他早日發出一封信,就有可能多聯係上一個同門。

    這位子哥,此時心頗有種隻爭朝夕的急切。

    隔壁客房的氣氛,卻與這邊的緊迫感截然不同。

    羅湄兒一身月白勁裝,腰間束著墨色鸞鳥紋腰帶,分明是一副要遠行的打扮。

    她的語氣帶著幾分釋然,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

    “先前在江南,我聽了些風言風語,隻當你是……,便揣著一肚子火氣趕了來。”

    她的聲音頓了頓,語氣更柔軟了些:“如今真相大白,我是受人牽累,而你……

    比我還慘,這樁事,便就此揭過吧。”

    說罷,羅湄兒淺淺一笑,梨渦隱現:“前兩日我偶感風寒,多虧你派人悉心照料,這份情,我記下了。如今你舉家遷去上邽赴任,我先賀你高升。至於我,也該回江南去了。”

    楊燦的手指下意識絞緊了腰間的革帶,緊張地道:“羅、羅姑娘,你何必這急呢?

    不如……在我府中再多住幾日?”

    看他這副窘迫得話都要說不利索的純情模樣,羅湄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的杏眼彎成了兩道月牙兒,語氣帶著幾分調侃:

    “你都要舉家搬去赴任了,我一個外客還巴巴地跟著,生怕不被人家笑話?”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楊燦慌忙擺手,硬憋了憋,臉終於成功地憋紅了。

    “我是想著,隴上這地方不比江南,製糖的原料少得可憐。

    你羅家是江南士族翹楚,不知……有沒有興趣與我一同設坊製糖?”

    羅湄兒一雙杏眼睜得溜圓,失聲道:“你說什?

    你可知曉,若你真能把甘蔗做成金砂般的紅糖、白雪似的糖霜,那便是一座取之不盡的金山!你竟要……拿這法子,與我羅家分享?”

    楊燦靦腆地笑了笑,目光落在她臉上,聲音溫柔,卻又透著異常的堅定:

    “我這製糖的法子,本就是要獻給一個叫羅湄兒的女子,不是?”

    那目光太灼熱了,灼得羅湄兒的芳心猛然一跳。

    可下一刻她便覺出了不對,楊燦的視線看似落在她的身上,卻更像是穿透了她的身影,落在了另一個看不見的人身上。

    一股莫名的酸意突然就湧上羅湄兒喉頭。

    她不理解,那個讓楊燦念念不忘的“女騙子”,就真的那好?

    可……,看到他藏在眼底的那份深情,誰又能不為之動容呢。

    問世間情為何物……,他……真的好深情、好感動啊!

    楊燦一邊努力放空了自己的眼神,一邊在心盤算著:

    習得了屠龍之術,若世間無龍,豈不扯淡?

    我雖然懂得製糖之法,可是隴上缺原料啊,那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嗎?

    即便日後我有財力去江南開辦製糖坊,就這一個暴利的行當,我也難免被江南本土士族嚼的渣都不剩。

    所以,和羅家合作,才能完美地規避這些風險。

    她出原料與渠道,我出技術,既能讓糖霜之法迅速變現,又能借羅家的根基安穩立足,這才是雙贏之法啊。

    更何況,子哥被我忽悠的跟打了雞血似的,正在瘋狂搖人。

    等他把秦墨門人都給召來,就他們搞的那些研究,哪個不燒錢?

    我不馬上想辦法搞錢,到時豈不抓瞎?

    楊燦定了定神,再次望向羅湄兒的眼睛,發動深情大法,語氣愈發懇切起來:“羅姑娘,你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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