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三過吳記而不入
歐陽發趕至吳記時,恰值午市開張,便隨曾鞏的弟弟、妹婿魚貫進店。
李二郎瞧見歐陽發,微微一愣。這位小官人近來皆於午後到店教他識字,順道吃些便飯,今日竟於午間前來用膳。
他雖出身市井,亦知尊師之禮,正欲叉手唱喏,歐陽發擺手笑道:“莫要拘禮,且忙正事。”
李二郎遂斂禮,與張關索一同招呼來客落座。
曾布五人看在眼,皆麵露訝異之色。
歐陽發乃高門子弟,竟與這市井夥計相熟至此?
歐陽發見狀,一本正經道:“聖人雲:有教無類。某觀二郎有向學之心,故於閑暇時授其文字,使其略識之無。”
五人頓時肅然起敬。
不愧是歐公之子,一心踐行聖人之道,毫不自矜門庭,此等胸襟氣度,實非尋常士子可及!
曾布環顧店堂,暗暗咋舌。
開市不過片刻,店已然座無虛席,而食客仍絡繹登門,領了號牌,便自行上門外排隊等候。
排號入店已是奇觀,又見一眾食客不爭不搶,井然有序,更覺匪夷所思。
足見京師不僅食肆眾多,食風亦淳厚謙和,用現代的話說,素質極高!
張關索將食單分發給各桌食客,李二郎則挨桌點菜。因一次性湧入大量食客,效率自然較低。
好在店多為熟客,早已習以為常,隻耐心等待,並不催促。
而新客如曾布五人者,則細細觀覽食單,一時之間也不急於點菜。
五人對蜀地菜肴一無所知,見食單上所列皆是新奇名目,隻道是川飯店的慣常菜式,不覺有異。
曾牟問道:“不知哪些菜是此間的招牌?”
歐陽發正色道:“吳記菜肴,道道獨具特色,皆值得一品。諸君可有忌口?”
他對吳記店堂所售的菜肴了若指掌,問明了五人的忌口偏好,便如數家珍般薦起菜來。
廚房,吳銘專注於烹飪,對曾家的到訪一無所知。
小半個時辰後,六人打著飽嗝走出店門,皆滿麵饜足之色。
曾牟感慨道:“幸得伯和相薦,此間滋味,委實妙絕!縱使最最尋常的醋溜白菜,竟也比別家可口三分!”
和弟弟們不同,曾牟早年曾遊學江南,於杭州、揚州等富庶之地寓居多年,非無見識之人。
江南雖不乏珍饈美饌,然相較吳記菜肴,弗如遠甚!
五人咂摸著殘留在唇齒間的餘味,讚聲不絕。
曾布悵然道:“惜哉!此等至味,兄長卻無緣得嚐!”
歐陽發笑道:“家父欲在吳記雅間設席,為令兄接風洗塵。相較店堂所售之肴,吳記雅間所供方為吳掌櫃的拿手菜,堪稱一絕!”
五人相顧驚愕。
適才品嚐的各色菜肴已是生平僅見,猶有過之的雅間菜品又該是何等美味!
歐陽發歎道:“隻可惜,吳記雅間一席難求。若非如此,某定當置席宴請諸君!”
聞聽此言,曾布對兄長錯失美食的悵惋霎時化作無盡豔羨,心想待自己登科及第,定要來吳記雅間訂上一席,大快朵頤!
……
直到午後,歐陽發來店教二郎識文斷字,吳銘才從對方口中獲知此事。
不早說!
早知曾家登門,便該熬一鍋及第粥,再做兩條鯉躍龍門,這可是一門六進士,以後傳出去,吳記川飯必將坐實考生福地!
說起來,唐宋八大家的宋六家齊聚京師,如此豪華的陣容,也隻在嘉祐元年年末至嘉祐二年年中這短短半年時間能夠見到。
機會難得,吳銘不禁冒出個大膽的念頭,倘若能將歐陽修、三蘇、王安石、曾鞏湊一桌,盛情款待一番,六人再聯名送幅墨寶啥的,那可牛逼大發了!
光是想想就忍不住笑出聲。
歐陽發不明所以:“吳掌櫃何故發笑?”
吳銘立刻斂容,搪塞道:“我忽然想起,小官人既已用過午飯,今日這頓便飯,怕是不吃了吧?”
“非也!”歐陽發大搖其頭,“某適才陪同曾家才俊在京中閑逛了一陣,已是饑腸轆轆,正指著午後的點心充饑哩!”
你吃完午飯還不到三個小時,餓得也太快了罷!
吳銘心吐槽,點頭稱好。反正要試菜,不費事。
歐陽發說回正題:“曾家久居南豐故,吳掌櫃應不識得,其家中長兄乃家父門生,此番攜弟、婿進京,家父與某理應略盡東道之誼,為其接風洗塵。而放眼京中食林,最宜設宴之所,非貴店雅間莫屬!”
吳銘聽明白了,這是走正規渠道訂不到雅間,改打感情牌來了。
話又說回來,曾鞏也是一生坎坷,前半生科場失意,在家鄉耕讀十數載,含辛茹苦將弟弟妹妹拉扯大,好不容易熬出頭,又趕上王安石主持變法。
他身為王安石的摯友,既不讚成變法,又不為保守派所容,後半生官場不順,隻能輾轉地方,空有一腔抱負,卻沒有施展的機會。
此番攜弟弟、妹婿進京趕考,考出個一門六進士,算是老曾人生中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了。
吳銘無意改變什,但為一代醇儒做一桌好菜接風,還算力所能及。
隻不過,吳記川飯的雅間確已訂滿,目前也沒有退訂的,已經訂出去的自然不可能收回。
他想了想,提議道:“小店雅間確已訂滿,令尊若有意在小店設宴,隻能選在午後。原本打烊後不再接客,既是令尊與小官人訂宴,破一回例也無妨。”
歐陽發大喜:“吳掌櫃真夠義氣!”
這時,何雙雙和謝清歡已試完菜,李二郎將熱氣騰騰的菜肴及一應餐具端出。
遂一邊吃菜一邊商談宴席的相關事宜。
具體定在哪一天,歐陽發得回去問過父翁再做計較,屆時的菜品倒是當場便定下了,他自然優先挑選自己沒吃過的。
此外,吳銘還打算專為曾鞏做一道新菜。
聽說有不作市售的新菜可嚐,期待瞬間拉滿,歐陽發立刻加快進食,風卷殘雲之後,起身告辭而去。
待回到家中,父翁與曾子固仍在把酒暢言,暌違十數載,今又重逢,師生二人有說不完的話。
歐陽發將吳掌櫃所言如實轉告,不料爹爹竟比自己還心急,脫口道:“擇日不如撞日——”
入冬後,每日隻得鹵味下酒,偶爾點個幹鍋,卻遠不足以解饞,歐陽修真恨不得搬到吳記隔壁居住。
“日子還是要擇的。”歐陽發還沒有急切到這個地步,畢竟,他最近天天都有美食可享,“今日時辰已不早,且吳掌櫃不曾備料。”
“那便定在明日!”
略一停頓,歐陽修看向自己的得意門生:“子固以為如何?”
曾鞏點頭稱善,他本不重口腹之欲,但見歐公推崇備至,不由得也對這家陋巷小店生出幾分好奇。
歐陽修緊跟著吩咐大郎:“你去王介甫、梅聖俞府上走一遭,邀他二人赴宴,若明日不得閑暇,便再延後一日。”
“孩兒省得!”
歐陽發即刻出發,騎馬行過長街,直奔清明坊。
歸來時恰逢飯點,吳記賓客盈門。盡管不太餓,但來都來了,兜又有點閑錢,遂又進店要了兩道菜打牙祭,順便將此事敲定,於明日午後登門。
是夜,曾鞏在恩師府上用過晚飯後方歸。
按他原本的習慣,該是沿橫街東行再轉而往南,今夜不知怎的,許是聽恩師提了一句吳記夜市,心下好奇,竟鬼使神差地鑽進了麥秸巷中。
莫看吳記位於僻巷,夜市竟也有這許多食客排隊等候!
曾鞏此時已酒足飯飽,正所謂饑餓是最好的調味料,反之,對一個飽漢而言,再美味的珍饈,吸引力也要大打折扣。
他吸了吸鼻翼,香歸香,並不饞。
自店門前路過,扭頭朝店一看,頓時一怔。
店堂,曾布五人要了一大份麻辣燙,分而食之。
香!太香了!
曾布將盆中的湯汁舀進碗中,隨後舉碗痛飲。
香濃熱乎的湯汁滑過喉頭,滾落腹中,隻覺寒意盡散,喉間隨之溢出一聲輕歎:“快哉!”
話音未落,曾布猛地身軀一震,忙擱碗起身:“二哥!”
另四人亦抬頭看去,但見一清臒夫子步入店內,眉棱似劍,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不是曾鞏又是何人?
自父翁、長兄逝世後,二哥便一力肩負起家的生計,教年幼的弟妹讀書識字,眾人亦敬之如父。
那間,五人麵上的陶醉之色盡斂,紛紛起身相迎。
李二郎本待上前招呼,見狀便又退回原位。
曾鞏掃過桌上菜肴,見碗盆皆盡,遂開口問道:“吃好了?那便結賬罷。”
付訖飯錢,五人隨兄長離店,打道回府。
夜色寂寂,便連蟲鳴也為之沉默,沉默是今晚的東京。
曾布終是沉不住氣,率先打破沉默:“二哥,我五人有些餓了,便出來買點吃食。早聞京師夜市繁盛,不輸白晝,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另四人仍然默不作聲。
曾鞏不予置評,隻陳述事實:“此間距景德寺頗遠,爾等忍著饑餓,不辭辛苦走這一趟,委實不易。”
曾布噎了下,坦誠道:“先前聽伯和提及吳記夜市,滋味甚美,三哥遂提議來此,我等欣然同往。”
“???”
曾牟扭頭瞪弟弟一眼,曾布渾若不覺。
曾鞏輕“嗯”一聲,仍未置評,隻默然前行。
待出了麥秸巷,方才再度開口:“可還記得臨行前,小娘對我等的囑咐?”
他口中的小娘乃父翁的續弦夫人朱氏,即曾布生母。
此言一出,五人盡皆低頭垂眸,麵露愧色。
自父翁逝世,曾家家境便日益衰落,鄉親對此頗有閑話,甚至作詩戲謔:“三年一度舉場開,落殺曾家兩秀才。有似簷間雙燕子,一雙飛去一雙來。”
嘲弄曾鞏與其長兄曾曄屢試不第。
曾鞏對此並不在意,隻竭力教導眾弟妹,不曾有絲毫懈怠。
八月間,他與弟弟、妹婿順利取得解額,臨行之際,六人在堂下拜別朱夫人,夫人歎息道:“是中得一人登名,吾無憾矣!”
言猶在耳,回想起這些年鄉的種種非議,五人心中皆是一凜。
今科六人進京趕考,若竟無一人登第,南豐故,恐再無曾家立足之地矣!
曾鞏正色道:“春闈在即,我等更當勉勵自持,克己向學,除卻必要的酬酢,合該閉門鎖院,潛心攻讀。待科考塵埃落定,為兄自會引爾等遍覽東京風華。”
五人齊聲認錯:“二哥教誨,弟等謹記。”
曾布到底年少氣盛,忍不住低聲辯解:“此事也不全怨我等,實在是吳記菜肴滋味太絕。聽聞其雅間珍饈竟似更勝一籌,待二哥嚐過,隻怕亦難忘懷。”
另四人聞言皆是一驚,走在曾布身側的曾阜忙輕扯弟弟衣袖,用眼神示意他少說兩句。
曾鞏性情再是寬厚,此刻也不禁沉下臉來,語帶責備:“你自己定力不足,難抑口腹之欲,反怨菜肴太過誘人,是何道理?若非撞見爾等在店用飯,為兄本可三過吳記而不入!這世上能讓我念念不忘的,唯天地君親師而已!”
見二哥動了真怒,曾布趕緊噤聲垂首,不敢再言。
卻仍偷摸回味那唇齒餘香,心下暗忖:食色,性也。此等至味,便是孔聖人複生,亦難拒之!
曾家六舉子折返東門之際,吳銘和張關索也自東門擺攤而歸,但走的不是同一條路,正好錯過。
事實上,吳銘白天從歐陽發處得知曾家寓居景德寺,想起此前不曾在景德寺擺過攤,晚上便特意前往。
本想同曾家打個照麵,混個臉熟,偏生不巧,曾家竟無一人在寺。
倒是無妨,來日方長。城東住了不少熟客,除曾鞏一家,王安石、梅堯臣也俱在東郊,將來有空可以常來。
兩人駕著餐車回到吳記川飯,店鋪也已打烊。
將一應器具收進廚房,結清今日的工錢,吳銘仍囑孫福將餐車送至何雙雙府上停放。
眾店員互相道別,各自回家歇息。
吳銘最後再囑咐謝清歡兩句,也閉店回家睡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