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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禎禦宇數十載,與一眾文臣周旋久矣,豈會聽不出歐陽修的含糊其辭?

    他雖久居深宮,卻也知曉食肆堂饌理應精於攤食。若非如此,焉能引得醉翁這等老饕頻頻光顧,乃至於親題匾額相贈?

    當即挑明道:“永叔不妨明言,吳記其餘菜品,較這蛋烘糕到底是上還是下?”

    話已至此,再難虛應。

    如何奏對是每一個朝臣的必修課,歐陽修年輕時曾也心直口快,吃過不少虧,更累及同僚,如今在朝為官二十餘載,早已深諳審慎措辭。

    略一沉吟,肅容道:“吳掌櫃有言:食無定味,適口者珍。臣深以為然。以臣之喜好,實更偏愛堂食菜肴,然推崇此糕者亦眾,足見飲食好惡,因人而異,本無定論。宮中有禦廚二百,官家亦遍嚐百味,坊間稱譽之肴,於聖口該當不值一提。”

    “非也!”趙禎微微搖頭,“此糕雖隻取用尋常食材,然別具新意,風味獨特,單論此肴,已勝過禦廚所製,朕頗愛之。由此觀之,宮中禦廚未必賢於坊間庖廚,朕之喜好也未必高過市井百姓。”略一停頓,又感慨道:“食無定味,適口者珍……善哉斯言!若非技近乎道,焉能悟出至理?永叔所言甚是,吳記菜肴之好壞,實不該詢問旁人,朕當逐一親嚐才是。”

    ???”

    臣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歐陽修瞬間汗流浹背了,起身道:“官家……”

    恰在這時,殿外響起傳菜聲:“烤冷餅”

    內侍奉肴而入。

    趙禎笑道:“卿且安坐,佳肴長宜趁熱食,有何見解稍後再論。”

    歐陽修隻得將湧到嘴邊的勸諫咽回肚皮,重新歸座。

    偏殿,趙希蘊也三兩口將此前錯過的蛋烘糕吃盡。

    吳掌櫃秘製的奶油,和禦廚所製滴酥近似,卻又有所不同,色澤更白上三分,且甜味濃而奶味淡。這蛋餅本也是甜口的,甜上加甜,甜食愛好者狂喜!

    趙希蘊意猶未盡,聽聞此肴共有十種餡料,當即吩咐梁懷吉再續一份,這回要秘製果醬餡。“烤冷餅”

    內侍奉上新肴,揭開罩子的瞬間,挾裹著醬香、油香和蛋香的熱氣直撲麵門,引人垂涎。

    趙希蘊立時動箸享用。

    會通門外,吳銘已備好六份薑汁,轉而煮奶,並加糖拌勻,隨後將煮熱的水牛奶分別倒入六隻碗中。隻要溫度適宜,一分鍾之內就能凝固,無須長時間靜置。

    見吳掌櫃將熱奶倒入薑汁,隨後便袖手旁觀,似已功成,眾內侍皆不明所以。

    相較蛋烘糕和烤冷餅,這薑撞奶的烹製方法未免過於簡單,甚至有些敷衍。

    此肴當真適宜進獻……

    陳俊正欲開口提醒,卻見吳掌櫃忽然拿起一小勺置於奶麵上,小勺競不陷落,反而穩穩立於其上!原本水樣的牛奶,此刻競凝成了膏狀!

    這……這是何道理?!

    陳俊知道鮮牛奶過度加熱後會結塊,但這顯然不是薑撞奶凝結的緣故。

    若說是牛乳凍結而成,也說不通,即便是寒冬臘月,也斷無可能凍得這般快!

    眾內侍相顧驚愕。

    吳銘卻神色如常,端起這份薑撞奶,遞給兩位司膳道:“請二位中使嚐驗。”

    陳俊接過碗時,又是一驚!

    他自然不明白薑蛋白與乳蛋白之間的相互作用,隻道與天寒地凍有關,可此刻一摸碗壁,分明還燙著哩!

    不可思議!端的不可思議!

    陳俊替官家嚐膳多年,什稀奇古怪的菜沒見過沒嚐過?

    然此菜違背自然之理,實乃生平僅見!

    他忽然想起坊間盛傳吳掌櫃曾受仙人點化,承灶王爺衣缽,莫非不全是虛言……

    兩位司膳各執一勺,在眾人的灼灼目光中,縱享絲滑。

    見二人頻頻動勺,李憲心中暗罵:鳥的,嚐一口便是了,怎還停不下來了!

    他略顯不耐道:“如何?”

    陳俊脫口稱讚:“吃得人心底暖暖的,真個舒泰!”

    李憲霎時黑臉:“誰問你這個了?”

    陳俊一怔,隨即醒悟,頷首道:“送膳罷。”

    此菜以薑汁、牛乳、白糖製成,牛乳和白糖此前已經嚐驗,且烹製全程都在眾人的注視下進行,任誰都清楚並無不妥之處。

    奈何流程如此,得待司膳發話,方可送膳。

    內侍將薑撞奶裝盤,入禁中傳菜。

    這時,何、謝二人已將剩餘三份蛋烘糕及兩份烤冷麵做好。

    李憲遂攜三道新肴前往孝敬張供奉;另一份“套餐”則送往尚食局,由郭慶等禦廚品嚐。

    謝清歡不禁鬆一口氣。

    用師父的話說:沒有翻車。自始至終都很順利,還算不辱使命。

    眼下還不能撤攤,三人將器具和台麵清理幹淨,在原地靜候。

    凝暉殿內,君臣二人已品罷烤冷餅,自是交口稱讚。

    歐陽修重拾前議:“官家適才所言,欲親嚐吳記諸肴,然其店鋪遠在朱雀門外,恐難遂願。”趙禎猶自回味著殘留於唇齒間的新奇滋味,隨口道:“永叔勿憂,朕無意強召吳掌櫃入宮。想那郭慶,入宮前亦是一等一的名廚,而今卻再做不出教人唇齒一新的菜肴。朕豈忍見吳掌櫃重蹈覆轍?”“臣愚鈍…”

    歐陽修越發不解,若不宣召,官家何以親嚐?

    趙禎淡然道:“吳掌櫃既不願入宮,朕出宮便是。”

    “陛下!此事恐怕不妥!”

    歐陽修再度離席而起。

    “你又急……坐下罷!”趙禎截斷話頭,“朕自不會輕易出宮,然該當出宮之時,譬如冬至郊祀,朕欲繞道訪此吳記,卿等不得阻諫。”

    郊祀大禮,三年一度,今歲恰逢其期。

    趙禎本擬待年節再訪吳記,然此刻嚐過吳掌櫃的手藝,又得知其店中所售猶勝今日進獻之肴,已難按捺,遂提前至冬至。

    縱需繞行,亦必往之!

    歐陽修還欲再諫,趙禎正色道:“朕意已決,且已容讓至此,勿複多言!”

    歐陽修伴君二十餘載,深知官家雖性情溫厚、從善如流,卻絕非沒脾氣、無主見之君。

    若再喋喋不休,必致龍顏不悅。

    遂緘口噤聲,再度歸座。

    甫一坐定,內侍便奉入今日的最後一道點心:“薑撞奶一”

    歐陽修立時將繁雜的念頭拋之腦後,專注於眼前的白瓷小碗。

    揭開碗蓋,一股略帶薑辣氣的奶香霎時升騰而起,碗盛著雪白的牛乳,猶自散發著縷縷熱氣。往鮮奶加薑同煮,且不論滋味如何,當真前所未聞……

    趙禎率先舉勺,一落勺便覺有異。

    非是鮮奶,實為凝乳!

    但見表麵光滑微泛水光,凝得極其結實,倒像是豆腐塊。

    委實稀奇!

    舀起一小塊送入口中,凝乳溫熱,口感絲滑軟嫩,隻輕輕一抿,便鬆散化開,濃鬱的奶味霎時裹住味蕾,奶香中夾帶著絲絲甜香與淡淡薑辛。

    不待細品,凝乳已然滑過舌尖,滾入肚中,五髒六腑俱感熨帖,寒氣頓消,溫潤之意緩緩生發。奇哉妙也!

    趙禎驚歎不已。

    以珍稀食材烹製出美味佳肴不難,難的是,以最尋常的食材做出諸多花樣,且樣樣不俗!

    吳掌櫃今日所展現出來的,正是這等世所罕見的技藝!

    他毫不懷疑禦廚的手藝,但他也絕不認為,郭尚食等人亦有這等推陳出新、化尋常為珍饈的本事。品嚐過三道菜肴的郭慶也不禁生出同樣的念頭。

    若說先前進獻的鹵味隻是借助了香料之利,算不上多大的本事,可今日進獻的這三道菜肴,無疑彰顯出吳掌櫃極紮實、極深厚的功底。

    若非如此,豈能推陳出新,直如信手拈來?

    想他自幼隨名師學藝,入行數十載,所創新菜雖然不少,但大多都是在前人的基礎上略作改良罷了。而吳掌櫃所烹之肴,既無菜式可借鑒,亦無傳承脈絡可循,竟似憑空生出一般!

    他忽然想起,坊間如今盛傳,言其曾得仙人點化,承灶王爺衣缽,莫非……

    不止郭慶,幾位品級較高的禦廚,嚐罷也沉默了。

    這薑撞奶尤為匪夷所思,食材分明隻有牛乳、薑汁及白糖,再尋常不過,如何能做出這般形態?為何旁人想不到,偏生吳掌櫃能想到?

    郭慶忍不住問:“陳司膳,這薑撞奶可是以牛乳與薑汁同煮而成?”

    “這……”陳俊略顯遲疑,“此乃庖廚秘辛,吳掌櫃容我等在旁觀摩已是破例,於情於理,皆不應外傳,還望郭尚食見諒。”

    他隻說了“於理”的部分,於情嘛,親眼見識了吳掌櫃化尋常為神奇,又親口品嚐了薑撞奶的美妙滋味,他對吳掌櫃早已肅然起敬。

    用現代的話說:對不住了郭尚食,咱家已經是無名氏廚了!

    郭慶聞言一愣,既羞又慚。

    探問他人秘辛,委實不該,一個外行倒比他這內行守規矩……

    無妨,不就是牛乳、薑汁加白糖的搭配?多試幾回,總能試出來!

    當然,此番得控製好開銷,可不能再超支了。

    會通門外,三人仍在原地靜候,李憲也已歸來,陪同左右。

    若在別處,尚可閑聊打發時辰,可身處宮中,周遭又圍著一群內侍、禁衛,隻能噤聲幹等著。趙官家和歐陽學士沒再加菜,畢竟不是正餐,吃個六七分飽,足矣。

    而福康公主食量本就不大,吃完兩個蛋烘糕、一份烤冷麵,外加一碗薑撞奶,已然飽肚。

    所以……

    吳銘也不知道在等什,想到王安石家住東郊,距此地頗遠,隻盼早點出發。

    凝暉殿內,君臣正就付錢之事商議。

    趙禎素來愛民如子,自然不會白吃白拿,錢是一定要給的,且不能太少,以免有損天家威嚴。他本無意同歐陽永叔商議,欲以賞賜代替結賬。

    歐陽修對此並無異議,隻是在賜錢還是賜物上,君臣有所分歧。

    趙禎打算賜個十貫八貫的,歐陽修卻諫言道:“賜錢未免俗氣,吳掌櫃也絕非缺錢之人。時值孟冬,不若賜其棉衣禦寒,足以彰顯天恩。”

    “此言甚是。”

    趙禎微微頷首。

    入冬授衣,原是官員的福利,如今賜予庶民,其嘉賞之意,遠甚錢財。

    遂喚來近侍,著其備棉衣三套,賜予吳掌櫃師徒。

    吳銘三人苦候多時,其實是在等內侍取賞。

    待內侍取來棉衣,代天子賜賞,三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謝清歡接過一摸,心說官家賜的棉衣甚至不如師父給的厚實!

    腹誹歸腹誹,嘴上仍然高聲謝恩。

    此間終於事了,三人辭過陳俊等內侍,隨李憲沿來時路折返。

    李憲隻送到嘉肅門前,拱手作別道:“李某出不了此門,恕不遠送。”

    複又湊至前進,悄聲道:“官家嚐罷吳掌櫃的手藝,龍顏大悅,想必再見之日不遠。今日所獻之肴,還望吳掌櫃另備一份,李某亦欲嚐鮮。”

    說罷,忍不住咽口唾沫。

    吳銘笑著點點頭。

    拱手作別,三人一車連過嘉肅、東華兩重宮門,出得宮來。

    嘈雜的聲浪霎時撲麵而來,東華門外是京中最繁華的地段之一,但見行人如織,車馬塞途,夥計高聲吆喝攬客,挑夫小販沿街叫賣,與宮中的清冷肅穆對比鮮明。

    一牆之隔,內外竟如兩個世界。

    三人同時鬆一口氣。

    “吳掌櫃!”

    李二郎、孫福和張鐵嘴立時迎上來。

    張鐵嘴一眼便瞧見那三套棉衣,入宮時分明沒有,忙問:“這可是官家賞賜?”

    “路上再說。”

    吳銘扭頭囑咐小謝:“你且隨何廚娘回其府上沐浴,隨後回店歇息,莫要亂跑。”

    謝、何二人均已戴上帷帽,謝清歡訝異道:“師父不回去?”

    “我要往東郊走一趟,晚些回去。”

    “哦………”

    師父又不帶我·……謝清歡難掩失望之色。

    吳銘又囑咐何雙雙幾句,讓她看好小謝。

    “雙雙省得。”

    何雙雙本無意隨吳掌櫃同往,她待會兒還要去拜謁恩師哩。

    李二郎立時喚來兩頂轎子,仔細吩咐轎夫一番,送兩位廚娘上轎。

    何、謝二人帶上禦賜的棉衣,乘轎自回家中沐浴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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