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6章 濁海沉浮
濁海無垠,五個穢泥凝聚的獄卒在前引路,身後四道身影如墨點般在昏黃粘稠的波濤間緩緩移動。
梁言跟在隊伍末尾,表麵不動聲色,暗中卻在觀察前方那五個引路的穢泥獄卒。
他有“希夷道種”在身,世間萬物,無論是靈氣流轉還是法則波動,都很難逃過他的探查。
此刻凝神細觀,立刻察覺這些獄卒並非真正的玄族妖修,其內在核心是一縷極其隱晦的聖氣,與這片濁海同源共生。
“原來如此……”梁言心中了然,“這些泥人,恐怕是鎮守濁海環的兩位妖聖中,某一位的神通所化。”
它們就像是那妖聖延伸出來的耳目,借由這無處不在的穢泥,監察著整條“濁海環”。
任何一點風吹草動,恐怕都難以瞞過其感知。
想到此處,梁言心頭微凜。
這五位鎮守獄主皆是古老血脈,能被玄帝委以重任,實力必然不弱,絕非易與之輩。
自己此行雖是潛入,但在這等存在的地盤上,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的下場!必須萬分小心,步步為營才行……
梁言暗暗警惕,行動愈發謹慎。
眾人隨那穢泥獄卒在濁海中前行,腳下臨時凝結的路徑在身後不斷消融,隻有前進的道路,沒有回頭之路。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昏黃的天幕下,忽有微光亮起。
起初隻是幾點模糊的光斑,在粘稠的霧氣中搖曳不定。
隨著眾人不斷前行,那光點愈來愈密,最終連成一片幽幽的光海。
而在這片光海的中央,一個龐大到令人窒息的輪廓,逐漸從渾濁的迷霧中顯現出來。
那是一艘船!
一艘詭異的巨船!
梁言神識悄然蔓延,竟一時探不到其首尾邊界,仿佛橫亙在前方的並非舟楫,而是一座漂浮的大陸。
船體不知由何種材料打造,色澤暗沉如凝固的汙血,表麵布滿孔洞,不斷有粘稠的濁流從中滲出,與下方的穢海融為一體。
無數扭曲、慘白的手臂從船身兩側伸出,密密麻麻,如同怪異的船槳,在濁海中緩緩劃動,推動這艘巨船無聲前行。
船舷兩側,懸掛著無數燈籠,先前看到的微光正是源自於此。
燈火幽幽,並非凡火,光暈幽綠如磷,跳躍不定,映得周遭粘稠的濁浪也泛出詭異的色澤。
穢泥獄卒被燈火一照,身體竟如同蠟燭般融化,重新匯入下方的濁海,消失不見。
“濁源殿……到了。”百草真人深吸一口氣,臉色凝重。
幾乎同時,巨船的甲板上,一陣令人牙酸的“哢哢”聲響起。
轉眼之間,一條由慘白骸骨拚接而成的階梯,自高高的甲板邊緣垂落,“啪”地一聲搭在了眾人立足的臨時小徑上。
嶽山看著那不斷蠕動、仿佛活物般的階梯,喉結滾動了一下,卻不敢多說什。
“進去吧,莫要讓獄主久等。”百草真人整理了一下衣袍,率先朝那階梯走去。
四人依次登上甲板。
一上船,便看到數千名玄族妖修著甲而立,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來者可是天元商會的藥師?”其中一名身著玄黑骨甲、氣息森然的妖將越眾而出。
“正是。”
百草真人躬身行禮,語氣恭謹:“奉商祖之命,前來維護‘化血池’。”
妖將冰冷的目光在四人身上掃過,尤其在梁言身上停留了一瞬。
百草真人忙道:“上次那位不幸死在天牢,這位是新晉的丹師。”
片刻沉寂後,妖將緩緩轉身。
“隨我來。”
四人跟隨妖將穿過肅立的玄甲妖修,來到甲板中央。
隻見一座巍峨高塔矗立眼前,塔身幽黑,表麵布滿扭曲的符文,不斷滲出粘稠的黑霧。
玄甲妖將無聲退下,隻留四人站在塔前。
百草真人深吸一口氣,目光向前看去,隻見塔門洞開,內幽暗深邃,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如潮水般湧出,令人不寒而栗。
更恐怖的是,這氣息中有一種源自上古蠻荒的暴虐,仿佛一頭沉睡的太古凶獸正在塔內呼吸,每一次氣息吞吐都令周遭空間微微扭曲,粘稠的濁海也為之凝滯。
百草真人、青爻先生與嶽山三人臉色瞬間發白,幾乎是本能地彎腰低頭,不敢直視塔內深處。
梁言雖然不懼這威壓,但他不可能在這種時候表露出來,於是也和另外三人一樣,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
塔內沉寂如死水,四人垂首而立,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就在這針落可聞的死寂中,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
這聲音非男非女,帶著粘稠的濕氣,仿佛濁海的海浪在摩擦礁石,緩慢而直接地鑽入了梁言的識海:
“告訴本座,你的真實身份……是什?”
聲音入耳的瞬間,梁言心中警兆驟生!
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陰冷詭異的力量隨著聲音悄然侵入,纏繞上他的神念,誘使他吐露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梁言下意識便要運功抵抗。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
如果在這個時候運功抵抗,法力運轉帶來的氣息波動,難保不被對麵發現……
“這是個陽謀!”梁言雙眼微眯。
他深知,若不運功抵抗,必然心神失守,和盤托出;可一旦運轉法力抵抗,隻怕對方有什秘術,立刻就能察覺出異常!
當著對方的麵,也沒有辦法使用天衡鬥篷……
電光火石間,梁言各種念頭轉了又轉,最終硬生生按捺住了運功抵抗的衝動,老老實實站在原地。
任憑聲音入體,侵蝕神魂,陰陽道種卻自發運轉起來。
瞬間,一幅微縮的陰陽道圖在梁言識海中凝結,隻微微一轉,就將那聲音中的邪術盡數吸收,不露半點痕跡……
這一切說來話長,但梁言思考並做出決策的時間,僅僅隻有千分之一個呼吸的功夫。
在外界看來,他隻是身形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臉色如常,朝著黑塔深處恭敬地拱了拱手,聲音平穩不見絲毫波瀾:
“回稟獄主,在下丹陽生,承蒙商會看重,添為此次隨行藥師,特來輔助三位供奉穩定‘化血池’。”
他的聲音沒有半點異樣,眼神也極為坦然。
塔內的存在沉默了片刻,最終,似乎認可了他的身份,緩緩開口道:“玄族天牢,乃帝尊重地。凡有新麵孔至此,本座皆需親自過問,此乃慣例,非獨針對你一人,不必介懷。”
梁言心中雪亮,堂堂鎮守妖聖,怎會特意向自己解釋?
他不是給自己麵子,而是給自己背後的天元商會麵子。
“獄主言重了。獄主執掌天牢,法力無邊,威震北境,晚輩雖初來乍到,亦已久仰大名。此番晚輩奉商會之命,初次執行此等重任,經驗淺薄,若有疏漏之處,還望獄主不吝指點。”
梁言語氣恭敬卻不顯卑微,隻因他現在代表的是天元商會。
“不錯……”
塔內傳來低沉的回應,似乎對梁言的表現頗為滿意,那龐大的威壓也稍稍收斂了幾分。
“爾等來得倒是時候。今日三環運轉恰逢‘懸光蝕’之異象,濁海環與鏡光環的交匯之機轉瞬即逝。你等需在三個時辰內抵達‘沉影澤’。唯有在‘懸光蝕’異象最盛之時,方可安然渡入中環。”
說到這,聲音略頓,似在沉吟:“‘沉影澤’乃是幽姬管轄區域,本座又剛好在閉關,不便親自前往……這樣吧,你們先去‘沉影澤’候著,本座即刻傳訊幽姬,讓她前去接引,助爾等通行。”
話音剛落,一道烏光自塔內深處射出,懸停在百草真人麵前。
百草真人連忙恭敬接過。
隻聽塔內的聲音又道:“這是本座的‘千顱令’,持此令可暢通無阻,且無懼蝕海侵襲。”
百草真人臉色一喜,躬身道:“謹遵獄主法旨,我等這便前往‘沉影澤’候命。
“去吧。”
塔內的聲音已有幾分不耐,一股渾濁的力量蔓延而出,將眾人推至船邊。
四人不敢多言,當即躬身行禮,由百草真人捧著那枚烏光流轉的“千顱令”,沿著來時的路徑迅速退出了巨船範圍。
離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壓範圍,嶽山才長舒一口氣,忍不住傳音抱怨:“每次見這些獄主都提心吊膽,這差事真不是人幹的!”
青爻先生微微搖頭,示意他慎言。
梁言沉默地跟在三人身後,目光掃過四周翻湧的濁海,心湖卻泛起漣漪。
剛才看似風平浪靜,甚至旁邊這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隻有他才明白,自己距離暴露就隻差一步之遙!
那聲音直問本心,詭異莫測,若非陰陽道種玄妙無比,自發運轉化解於無形,此刻恐怕已是另一番光景……
“這些上古妖聖,果然無一是易與之輩!”
梁言心中凜然,暗暗忖道:“白瑤所言不虛,這天牢內步步殺機,即便天元商會為此籌備了這多年,也不可能預測麵發生的事情……在這,必須要靠自己靈機應對,決斷速度要快!”
他心思電轉,麵上卻不露分毫,隻將這份警覺深埋心底。
此時,百草真人已祭起“千顱令”,一道烏光罩住四人,破開重重濁浪,朝著獄主所說的“沉影澤”方向疾馳而去。
……
兩個時辰之後。
梁言四人駕馭“千顱令”的烏光,在無邊濁海中穿行。
起初周遭都是昏黃粘稠的波濤,汙濁不堪,死寂沉沉。
但隨著不斷前行,前方濁海的色澤竟逐漸加深,由昏黃轉向暗沉,最終化為一片近乎墨色的深黑。
粘稠的海水也變得更加膠著,仿佛融入了無數沉澱的雜質,行進阻力大增。
烏光護罩之外,偶爾可見大團大團模糊的陰影在墨色濁流中緩慢蠕動,散發出令人不安的氣息。
“快到‘沉影澤’了。”百草真人神色凝重,低聲提醒,“這片海域有些詭異之物,萬不可脫離千顱令的庇護。”
其餘幾人雖不說話,卻也同樣臉色凝重。
又前行片刻,前方景象豁然一變。
墨色的“水域”在此處變得極為粘稠,幾乎無法流動,形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沼澤。
無數扭曲的、難以名狀的陰影在其中沉浮,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息。
更令人心悸的是,這片區域上方的昏蒙“天幕”極低,幾乎壓在頭頂,並且布滿了不斷扭動的空間裂痕。
裂痕中偶爾透出些許破碎光影,似乎來自“鏡光環”,映照在下方的沼澤上,將那些蠕動的陰影切割得支離破碎,光怪陸離。
“我們到了。”
百草真人操控千顱令,烏光將四人籠罩得更加嚴密,同時抬手打出一道法訣,試圖照亮周圍的黑暗。
卻在此時,一股陰風襲來。
嶽山猝不及防,被這股陰風一吹,竟覺雙腿發軟,腳下猛地一個趔趄,踩空了邊緣,整個人向下滑去!
“不好!”
他驚呼一聲,半個身子已沒入粘稠的沼澤。
下一刻,嶽山就感覺自己的右腳踝被什東西給死死拽住,一股巨力要將他拖入深處。
他本就是驚弓之鳥,被這一嚇更是魂不附體,哪還顧得上麵子,立刻大呼道:“救我!快救我!”
旁邊的青爻先生反應極快,素白鶴氅一振,修長五指已抓住嶽山肩頭,猛地發力向上提起。
嘩啦!
隨著嶽山被拉上來,一個鏽跡斑斑的囚籠也被帶出了沼澤表麵。
眾人都是一愣,隨即凝神看去。
隻見籠中蜷縮著一個妖修,大半身軀都已糜爛,露出森森白骨與發黑的髒器,臉上血肉模糊,隻剩下兩個空洞的眼眶,此刻正死死“盯”著嶽山。
與此同時,一隻腐爛的手臂穿過了牢籠縫隙,抓住嶽山的腳踝不鬆。
“滾開!”
嶽山驚怒交加,周身氣血猛然爆發,右腳如巨斧般狠狠劈下!
哢!
那截腐爛手臂應聲而斷,黑血四濺。
囚籠被這股巨力再次踹入沼澤,咕嘟幾聲便沉入深處,隻留下幾串汙濁的氣泡。
眾人驚魂甫定,都沉默了片刻。
青爻先生看著重歸平靜的沼澤,麵色凝重:“原來如此……怪不得每次來都見不到半個囚犯蹤影,沒想到是被永鎮在這汙濁海底,不見天日。”
嶽山看著靴子上殘留的黑血,顫聲道:“這些……這些妖修到底犯了什滔天大罪?要受這等生不如死的折磨?!”
百草真人臉色一肅,厲聲喝道:“噤聲!我等此行隻為維護化血池,做好分內之事!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更別問!”
他目光如刀,狠狠剮了嶽山一眼。
嶽山被這一瞪,頓時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言半句。
就在此時,半空中毫無征兆地傳來一聲巨響!
轟隆隆!
伴隨著巨響,頭頂的天幕竟然開始震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