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靠山
傍晚,蘇州胡同七號院的後院,日頭早沉到房簷後頭了。
風帶著點涼,吹在臉上特舒服,不像晌午那燥。
金子趴在院中間的石板路上,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地,帶起點細土。
火焰圍著它轉圈圈,時不時用小腦袋蹭蹭金子的身子,毛茸茸的尾巴晃得歡。
煤球就蹲在牆根下,眯著眼睛瞧倆狗鬧,偶爾抬抬爪子扒拉兩下空氣,跟湊趣似的。
東屋書房,李哲坐在書桌前,手攥著英雄鋼筆在牛皮筆記本上寫寫畫畫。攤開的那頁紙上,已經用工整的字列了幾行菜名,旁邊空白處還標著不同渠道的供貨量,一筆一劃都清楚。
眼瞅著要六月了,天兒一天天暖起來,國營農場和京郊農戶的育苗棚蔬菜產量也越來越高。市麵上菜多了,價格自然得往下走。
雖說心中不舍,但李哲很清楚,自己必須提前降價。
他低頭琢磨著六月的蔬菜價格表,筆尖在紙上劃得沙沙響。這次調價,所有銷售渠道都得跟著動,菜的品種不一樣、上市時間不同,價也得分開算,不能一刀切。
他在筆記本上仔細標:黃瓜調到五毛一斤,西紅柿六毛,菠菜八分,生菜也八分……每個數都反複核對好幾遍,就怕寫錯了,回頭出麻煩。
現在也就 365蔬菜店還能收到外匯券,其他渠道都是人民幣支付。
李哲想著,七月份隨著應季蔬菜大量上市,蔬菜價格還會再降一次,到時候大多數蔬菜都會跌到幾分錢一斤,李哲的收益也會大打折扣。
李哲已經提前跟金百萬打過招呼,讓金百萬負責收購蔬菜,彌補大棚蔬菜的產量不足,就算到了夏天,也得保證幾個主要銷售渠道的正常供應。
他的供菜渠道涉外酒店是大頭,這些酒店給的蔬菜收購價本來就高,就算自己從市場上收購蔬菜再供應給酒店,中間也有些許利潤。
其實即便沒有利潤,哪怕略虧,李哲一樣會供應。
做生意得看長遠,不能隻盯著眼前的利益,就算偶爾不賺錢,該供應的蔬菜也不能斷,得把口碑做起來。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喧鬧聲,夾雜著金子興奮的叫聲。李哲停下筆,側耳聽了聽,金子的動靜不像見了陌生人,倒像是遇到了熟人。
果然,沒一會兒,就看見譚靜雅的身影出現在北屋門口。她抬手敲了敲門,聲音挺溫柔:“李老板,您在嗎?”
北屋的門本來就開著,李哲走到門口,瞧見譚靜雅提著個印著“副食品商店”的網兜,站在台階下,模樣俏生生的。
她今兒穿著一件淺藍色連衣裙,領口還別了個小小的珍珠發卡,就是眼底帶著點倦意,額前的碎發也有點亂。
“譚姐,今兒怎回得這早?”李哲側身讓她進來,目光掃過她手的網兜,黃紙包像是裹著熟食。
“今兒個偷個懶,讓王經理在店盯著,我先溜回來了。”譚靜雅提了提手的網兜,“記得您屋還有好酒,我剛順路買了點小菜,晚上想跟您喝兩杯。”
李哲有點意外,隨即笑了:“行啊!剛才我還愁晚飯吃啥呢,您這一來正好。”
“您先忙著,我回屋換身衣裳,就去廚房做飯。”譚靜雅說完,把網兜擱在廚房的案板上,轉身回了西廂房。
沒一會兒,譚靜雅就換了身居家服出來——淺灰色的針織衫,配著黑色長褲,身材玲瓏有致。
她進了廚房,先洗過手,把從蜀香居打包的夫妻肺片拿出來,擺進盤子,又調了個料汁倒進去;
又把油麥菜洗幹淨,切了幾瓣大蒜,鍋倒上油,“滋啦”一聲,蒜香一下就飄滿了屋。
她手腳麻利地炒著菜,又把菠菜焯水後切碎,和泡好的粉絲拌在一起,淋上香油和醋;最後從網兜拿出個油紙包,打開麵是切好的驢肉和蹄筋,擺成了一盤拚盤。
等她端著菜進客廳時,正看見李哲彎腰往錄像機放錄像帶。
“聽王經理說您愛吃驢肉,我特意去菜市場那家老字號買的,他家的驢肉鹵得特香。”譚靜雅把菜放到桌子上,語氣帶著點小心翼翼。
“您有心了。”李哲直起身,手拿著盒錄像帶,是楊紫瓊演的港島電影《皇家師姐》,“這是我前幾天租的,還沒看過,今兒一起看看。”
“好啊,經常聽到您和王經理看錄像帶,每回都把王經理樂得不行,我早就好奇了。”譚靜雅把碗筷一一擺好,站在茶幾旁有點拘謹。
李哲瞧見了,笑著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譚姐,隨便坐,甭客氣。想喝點啥?白酒、紅酒,還是可樂?我這兒都有。”
譚靜雅想了想,眼睛亮了亮:“今兒高興,咱喝點白的吧,正好配驢肉。”
“成啊。”李哲從櫃子拿出那瓶汾酒,擰開瓶蓋,一股醇厚的酒香就飄了出來。
他給兩個杯子都倒滿,遞了一杯給譚靜雅。
譚靜雅雙手接過酒杯,舉到跟前:“李老板,我先敬您一杯。這次要不是您出手買下商鋪,咱們餐廳的生意肯定得受影響,我這心一直記著您的好。”
說完,她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讓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李哲也端起酒杯:“譚姐,別這說,咱們是合作夥伴,相互幫襯罷了。要是沒有你把店打理得井井有條,生意也不會這好。”
譚靜雅放下酒杯,眼眶有點紅:“您甭這說,我心清楚,沒有您在後麵撐著,咱們蜀香居這條船開不快,也開不遠。以後,您怎說,我就怎做,絕不含糊。”
倆人邊吃菜邊喝酒,電視已經開始放電影了。看著畫麵港島的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譚靜雅放下筷子,眼神有點飄:“這港島都這熱鬧,美利堅肯定更繁華吧?難怪這多人都想著出國……”
李哲知道她是想起了去年的事,試探著問:“季老板出國後,跟您聯係過嗎?他現在過得咋樣?”
譚靜雅搖了搖頭,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語氣挺平淡:“都離婚了,天各一方,還有啥好聯係的。他現在過得好不好,跟我也沒關係了。”
李哲見她神色落寞,又問:“您離婚也有些日子了,家人沒催您再找一個?”
譚靜雅苦笑了一下,夾起一筷子菠菜粉絲:“我也算看明白了,找個沒擔當的男人,結了婚也白搭,就像我和季鴻賓那樣,最後還不是離婚了。
我現在對日子挺滿意的,守著蜀香居能賺點錢,不用看別人臉色,不打算再找了。”
說到這兒,她話鋒一轉,臉上露出笑:“我現在就想著,跟著李老板您多賺點錢。隻要您不嫌棄我拖後腿就行。”
李哲喝了口茶水,把話題拉到工作上:“說到賺錢,下個月菜價還得降,大棚的菜也就能供到六月底。七月份我建議直接在崇文門市場進菜,價格能更劃算點。
有空了你跟王經理商量商量,看看店需要哪些菜,提前列個清單。”
他心盤算著,金百萬收的夏菜是給涉外酒店的,蜀香居是自己的產業,沒必要多一道手續,直接從市場進貨成本更低。
譚靜雅點點頭,認真地說:“行,明兒我就跟王經理說,店缺啥菜,讓他直接去市場買,保證不耽誤生意。”
李哲又叮囑:“應季蔬菜馬上要上市了,雖說能降餐廳的成本,但對咱們來說也是個考驗。
之前蜀香居生意好,有一部分原因是靠反季節蔬菜引流,現在應季蔬菜上來了,咱們最大的優勢沒了。
這時候拚的就是菜品質量和服務,一定得嚴格把關。”
譚靜雅鄭重地點頭:“我明白。老話說得好,潮水退了才知道誰在裸泳。
等應季蔬菜下來,蜀香居的生意依舊好,才是真的好,也能看出我這個經理有沒有真本事。
您放心,我肯定把店的事打理好。”
倆人聊完工作,又把注意力放回電影上。電視楊紫瓊演的女警身手利落,正跟壞人搏鬥。譚靜雅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感歎:“這女警真厲害,又勇敢又颯,比男人還能幹。”
李哲笑了笑:“港島的電影都這樣,拍得熱鬧。”
幾杯酒下肚,譚靜雅的臉頰泛起紅暈,眼神也有點迷離。
她突然想起件事,對李哲說:“李老板,我跟王經理商量過了,以後我倆分開值晚班,他一三五七,我二四六。這樣彼此也能歇口氣,不用天天熬到那晚。
後天我下班早,您想吃啥,我給您做。”
其實譚靜雅以前一門心思撲在餐廳生意上,覺得隻要把工作做好就行。
經過商鋪那事兒,她才明白,守著李哲這尊“大神”,卻不知道維護關係,真是傻。
隻要跟他處好關係,餐廳那些事根本不算事。
她要是有王建軍那份底氣,這次商鋪的事,肯定也能處理穩妥。
說到底,她沒靠山,經不起風浪,隻能自己硬扛。現在想通了,累死累活幹,不如找個靠譜的靠山穩當。
李哲沒料到這事能讓譚靜雅有這大改變,想了想,笑著說:“有陣子沒吃餃子了,要不咱包餃子吧。”
譚靜雅立刻爽快地答應:“行啊!您想吃啥餡的?肉的還是素的?”
“牛肉大蔥的吧。”除了韭菜雞蛋,其他的素餃子李哲都不愛吃。
“好!後天我一早就去菜市場買新鮮牛肉,保證讓您吃夠。”譚靜雅眼睛亮了起來,臉上的拘謹也少了不少。
這會兒,電影正好到了精彩的打鬥場麵,楊紫瓊一個飛踢把壞人踹倒在地,動作淩厲、瀟灑。
倆人都被吸引住了,譚靜雅看得目不轉睛,很佩服麵英姿颯爽、勇敢獨立的女警——心卻清楚,電影好看歸好看,終究是假的。
……
5月29日。
傍晚七點,廣渠門內大街的筒子樓,各家的飯菜香早飄滿樓道了。
二樓陳家。
天花板中間懸著個昏黃的燈泡,把不大的客廳烘得暖乎乎的——牆麵上春節貼的福字,邊角都卷翹起來,沾了點油煙子。
陳淑萍係著那條洗得發白的藍布圍裙,剛把最後一盤炒胡蘿卜端上桌,額角沾的碎發被汗浸得貼在臉上。
“媽,輝京,吃飯啦!”她擦了擦手朝屋喊,聲音有點啞——自個兒男人回大營村幫侄子租賃罐頭廠,她就成了家的頂梁柱。
每天下班回家,做飯刷碗是她,輔導兒子功課也是她,好在陳老太身子骨還硬朗,能幫著收拾收拾家務、縫縫補補衣裳,日子雖忙,倒也沒亂了套。
一家三口剛坐在桌前,外麵的門就響了。
“我去開!”小胖子眼睛一亮,蹬著小短腿就衝過去,拉開門一看,立馬咧嘴笑出聲:“爸!您可回來啦!”
門口的李振國穿件灰色勞動布外套,褲腳沾了些塵土,手拎著個印著“京城罐頭廠”的網兜,臉上帶著旅途的疲態,可眼的笑藏都藏不住。
“慢點跑,別摔著。”李振國揉了揉兒子的腦袋,把網兜遞過去:“給,你二哥特意給你買的糖糕,還熱乎著呢,趕緊嚐嚐。”
小胖子接過網兜,湊到鼻尖聞了聞,甜香直往鼻子鑽。他抬頭往外瞅了瞅:“二哥呢?他咋不進來坐會兒?”
“你二哥忙著回自家那邊,我讓他上來,他說下次再來看姥姥。”李振國笑著邁進屋,看見陳老太,趕緊上前半步:“媽,有日子沒見,您身子還硬朗吧?”
“硬朗著呢,快坐下歇會。”陳老太也走上前,盯著他的臉頰瞅:“這才走了幾日就瘦了,肯定在村沒少忙活。淑萍,再去炒幾個雞蛋,給振國添個菜!”
“媽,不用麻煩。”李振國趕緊擺手,從網兜掏出個油紙包:“李哲知道您愛吃水晶肘子,特意繞到鹵味店買的,切了就能吃,省得折騰。”
陳淑萍走過來,接過丈夫肩上的帆布包,“咋回來的?路上累壞了吧?”她伸手撣了撣丈夫外套上的灰塵,眼神滿是心疼。
“不累不累。”李振國咧嘴一笑,語氣帶著點得意:“罐頭廠開工了幾天,老二在京城有事一直沒去,今兒個上午去了罐頭廠,下午他開小轎車回京城,我就搭了個順風車。”
“喲,你還坐上小轎車了?”陳淑萍忍不住笑了:“這可真是享受領導待遇了,比坐公交舒坦多了吧?”
“可不是嘛,那車坐著就是舒服,比長途汽車穩當多了,一點不顛。”李振國笑得眼角皺成了褶子。
“輝京,給你爸盛碗飯去。”陳淑萍說著,拿起網兜的肘子往廚房走,小胖子一聽有肉,顛顛兒地就去拿碗筷,差點撞翻了桌邊的小板凳。
沒一會兒,陳淑萍端著切好的水晶肘子出來,往陳老太麵前一放:“老太太,您未來外孫女婿孝敬您的,快嚐嚐。”
“好好好。”陳老太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拿起筷子夾了兩塊最厚的放到小胖子碗:“輝京正長身體呢,學習又累,多吃點肉補補。”
小胖子嘴塞得滿滿的,含糊不清地說:“謝謝姥姥!”
這時,李振國從帆布包掏出個圓柱形的罐頭,罐頭盒上印著綠色的商標。
陳淑萍瞥了一眼,納悶道:“呦,怎又拿了一瓶罐頭?你在京城罐頭廠幹了這多年,一年到頭罐頭沒少吃,還沒吃膩啊?”
李振國把罐頭遞過去,眼帶著自豪:“這不一樣,這是我們自己廠生產的罐頭,你看看這商標,咱自家的牌子。”
陳淑萍接過來仔細一看,罐頭盒上印著“好滋味”三個黑體字,旁邊還畫著一根酸黃瓜,顏色挺鮮亮。“‘好滋味’,謔,這名字取得還真不錯,聽著就有食欲。”
她摩挲著罐頭盒,心有點驚訝——沒想到李哲真把罐頭廠辦起來了。
“那可不,自家的產品,能不用心嘛。”李振國喝了口溫水,繼續說:“罐頭廠已經租下來了,老二還注冊了一家正兒八經的罐頭公司,就叫‘好滋味罐頭公司’,手續都辦齊了。”
“這公司是老二一個人開的?”陳淑萍放下罐頭,語氣滿是詫異。
在她印象,李哲之前就是個種蔬菜大棚的,天天跟泥土打交道,怎突然就開起公司了。
“不是一個人,幾個人合夥開的,但老二是大股東,廠的事基本上都是他拿主意。”李振國解釋道,語氣帶著對侄子的認可:
“之前老二說要做罐頭生意,我還擔心呢,覺得他跨度太大了——蔬菜大棚賣得好好的,幹嘛折騰這一攤。現在我算是真明白了,這孩子腦子活絡。”
“明白啥了?你跟我說說,讓我也聽聽。”陳淑萍好奇地追問,手還拿著筷子,卻忘了夾菜。
李振國放下碗,認真地說:“老二之前賣的大棚蔬菜是反季節的,天冷的時候能賣上高價,賺不少錢。可現在天氣暖和了,應季蔬菜都成熟了,反季節蔬菜的價格就下來了,利潤跌得厲害。
但人家老二一點都不急,你知道為啥不?”
他故意頓了頓,看著陳淑萍和陳老太好奇的眼神,才接著說:“因為他現在開了罐頭廠啊!應季蔬菜下來了,剛好可以收來做成罐頭,一樣能賺錢。
冬天賣大棚蔬菜,夏天賣罐頭,兩頭都不耽誤,多機靈。”
“嘿,還真是這個理!”陳淑萍恍然大悟,忍不住感歎:“老二這孩子是真有出息,生意越做越大了,比咱這些守著死工資的強多了。”
夫妻倆有日子沒見,邊吃邊聊,從罐頭廠的生產線聊到村的新鮮事……
陳老太坐在旁邊,手拿著筷子,卻沒怎動,隻是靜靜地聽著,眼神不知道在琢磨些什,偶爾還點點頭。
小胖子則一門心思撲在飯菜上,碗的米飯和肉很快就見了底,還時不時伸手去夾盤子的肘子,嘴角的油擦了又沾。
一頓團圓飯吃的和和美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