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殊途
白雪皚皚,覆天蓋地,冰風淩淩,素裹銀裝,天地都被雲浪雪海連成一片。
皇甫義出神得望著麵前的大雪山,一時竟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娘,娘,它踩著夾子,腿受傷了……」
皇甫義心中一驚,麵色驟變,猛回過頭去。
隻見身後的雪地,蹣跚著走來一個被皮襖裹得嚴嚴實實的小胖子,手抱著隻嚶嚶叫的雪狐,向正跪在雪地中刨烏塌菜的婦人奔去。
皇甫義目色一厲,竟然展露出前所未見的凶色,飛身撲去,把那婦人攔在身後,二話不說,上手就一拳直轟向那狐狸的腦袋。
然而他的拳頭卻如浮光掠影一般,從麵前的畫麵中穿了過去,好像撞破一層水幕……
幻術……不對,是記憶……
「咦?三尾!義兒,快扔了!這是妖怪!」
「可是它受傷了,好像很痛啊,娘,讓我養吧?」
「別傻了,妖怪養不熟的。」
「但它還小啊,叔不是有馴犬之法嗎?我也想養條狗,讓我養吧娘……」
「這是什狗,是三尾狐狸……」
「娘,求你了,村都沒人陪我玩……」
「……唉,我給它包一下,等傷養好了就放它走。否則等你爹回來,看他不訓你。」
「好好,您放心!保證不讓它尿屋!毛這白,叫你白雪好不好?」
皇甫義咬緊牙關,握緊了拳,死死盯著那隻瞪大了眼睛,裝得楚楚可憐萌萌噠的三尾狐狸。
「哦,原來你爹娘,都是給你自己撿回來的妖怪害死的啊,難怪這極端呢。」
皇甫義猛得扭頭,怒瞪著身後的樵夫,
「你看夠了!」
樵夫冷笑,
「怎著,就這你就受不了了?我還眼睜睜看著養了千年的靈寵被你生吞活剝呢!我特說什了!」
皇甫義咬牙切齒,
「妖怪都該死……」
樵夫不耐煩的一揮手,
「行了行了,我就看不慣你們劍宗這點,這也該殺那也得死的,成日打打殺殺,動不動滅人滿門,簡直腦子都有病……
廢話少說,那背後指使你的劍仙在哪兒!能千迢迢把你從陰山送到中原,破我的陣,壞我的事,算計不小啊!
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聖!」
皇甫義也心知肚明,知道對方手段高深,正用元神法搜魂,乾脆盤腿坐下,咬緊牙關,目光不偏不倚,死死瞪著狐狸,好像真恨它恨得咬牙切齒,能生啖其肉,又好像生怕視線偏了一點,落到其他地方,就再也移不開了……
「,不說我自己找。」
樵夫掄斧就砸,一擊將皇甫義迎頭劈開!
轟!
一時間電影浮光,萬花筒走馬燈似得在眼前閃回。
最後眼前雪景一晃,冰霜雪嶺化作滿天火海,皚皚白雪竟成熊熊烈焰。
然後皇甫義就看到了他的家,推開門,便看到剛才那個還撫著孩兒的麵頰,在寒冬也能露出溫暖笑顏的女人,這一秒已倒在血泊之中,滿地血肉,顯然已被開膛破腹,開顱裂骨,分明臉都被啃空了。
而那生得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妖孽,滿身白毛,雙目碧綠,三尾招展,滿口鮮血,還在捧著鮮嫩的心肝,吮吸心頭的熱血。正衝著愣在門口的小胖子,和目眥盡裂的皇甫義微笑。
就好像笑著向他道謝,謝他的救命之恩,謝他的悉心照顧,更謝他傻不拉幾的引妖入室,縱魔為患,謝他親手送上了這鮮嫩的血食,給她這一口溫暖的心肝。
「娘——!娘——!!」
小胖子慘叫著嚎哭,提著柴刀就想撲過去拚命,然而一隻手從身後抓來,提著領子,把他投出院子。
「結界已破!我來斷後!所有人撤去劍泉!」
一個男人的高大背影從眼前一晃而過,可惜連相貌都看不太清,踏出三步,他整個人便像火炬一樣燃燒起來,光明大放,亮的好像墜地的明星,暖的好像冬日的太陽。
皇甫義咬破嘴唇,死死望著最後一次見到爹娘的畫麵,雙手攥的掌心溢出血來。
樵夫皺皺眉頭,也不再言語,抬手一揮,把此頁揭過。
下一幕便是劍泉了。
說是劍泉,其實就是山流出一口地下溫泉,天寒地凍的,酒泉村用這口泉水取水釀酒,那位劍仙也用此地靈脈為節點,在泉眼內布置了劍陣陣眼,以庇護此地的村民。
剛才的小胖子已經長成了半大的小子,隻是圓嘟嘟的肥臉已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眼神更是天真不再,隻死死盯著眼前寒氣森森,劍光衝天,刃鋒道道的泉水,猶如一個死人。
「義兒,你真要下去挑戰劍仙傳承,會死的……」
「大哥,別啊!大家省一點吃,糧食還能支撐,等開春了妖魔撤出去就好了!」
「義兒,你還年輕,要不我下去吧,我一把老骨頭,我死了,還能多撐幾天……」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圍在少年身邊勸解。
然而少年早已聽不進了,眼睛隻有泉中的劍,劍倒的影,眼中的火。
「都是我的錯,是我收留那妖魔才壞了村子的結界,害死了這多人……
我來取劍仙傳承!把妖魔全殺光!
你們放心,我會殺了它,殺了它,一定要殺了它……」
樵夫皺著眉,看著那小子噗通一聲墜入井中,倒是沒跟下去看,隻在岸上,望著泉中亂發劍陣,瑤光亂閃,千刃萬刮,亂劍穿心,一池血染的場麵,掐指一算,
「但凡有絲毫遲疑動搖,生出片刻苟且求生的念頭就要遭萬劍穿心,隻有一路無懼險阻,衝破劍鋒,至死不渝,才能直取劍經……
奇了怪了,這劍傳好像也沒什問題啊,不是那小子搞的事……」
樵夫思忖片刻,忽然一揮手,把坐在地上的皇甫義一把拽起來,
「那血魔在哪兒!領我去!」
血魔……
皇甫義被拽的一個趔趄,神識不由一動,下個瞬間,眼前又換了一幕。
狂風呼嘯,風雲突變,皇甫義忽然墜入了一片洶湧的冰雪暴中,然後一道人影從風暴中躥了過去。
那是個赤身裸體的女人,身姿曼妙好似精靈,瀑布般的銀發在風中招展,身後拖著三條毛絨絨的尾巴。
「咯咯咯咯——!」
「妖孽!死——!」
此時皇甫義再也忍耐不住了,狂嘯著衝了上去,和同樣在淩風中追逐的少年合為一體。
「咯咯咯——又來找我玩了啊小義——我在這兒——在這兒呢——來抓我啊小義——咯咯咯——」
「死!死!死——!」
少年追逐著狐女的影子奔跑,提著鐵劍,狂亂地劈砍,嚎叫,吼聲比風聲還要大。
然而他的本領還是太弱,他的劍還是太慢,根本連狐女一根汗毛都碰不到。
而那狐女也仿佛隻是戲耍玩鬧似的,輕盈得在雪地中起舞,舒展曼妙美好的身軀。
「,來啊,來抓我啊小義——」
「妖孽!死——!瑤光斬龍!!」
「!」
「啊!」
鐵劍竟陡然綻放出劍光,在狐女麵頰上刺破一道劍痕,瞬時見了血。
似是被這滿懷殺意的劍刺激,又似被臉上的刺痛和血息激怒,狐女瞳色一厲,猛撲而來!隻這一下就將少年皇甫義打飛出去,手足並用,好似凶獸一樣踏在心口,把他按倒在雪地!
「哈——!」
「炎拳——!」
皇甫義大吼一聲,一拳砸向狐女的心口,隻可惜他的本事哪打得出什炎拳,更破不了化形成精的妖軀,這一拳隻落在狐女柔軟圓潤的胸口,打得微微波動起伏了一點罷了。
狐女一個激靈,愣了一下,似乎從獸性中緩過神來,看看按在自己胸口的手,忽然微微一笑,舔著嘴唇湊到少年的麵前,
「怎,你想要我啊……」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
皇甫義狂怒發力,猛得翻身而起,把狐女壓在身下,雙手死死卡住她的脖子。
然而狐女隻是「咯咯咯,咯咯咯」得笑個不停,扭著柔順的腰肢,把毛絨絨的尾巴墊在身下,好似躺在柔軟的大床上似的,似笑非笑得看著身上的少年,
「來啊,弄死我啊想怎弄都可以,畢竟人家欠你的嘛」
皇甫義雙目血紅,拚盡全力想扭斷她的脖子,但妖骨比人強壯太多了,他罡力全開,拚盡氣力,也隻能在狐女天鵝似的項頸上,留下幾道吻痕似的指印。
狐女就躺在少年身下看著他,看著少年的臉,緩緩得收起了笑容,抬起玉蔥似的手指,捧起他的臉,擦掉他的淚,
「不要哭了,對不起,當初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時沒忍住……」
「噫噫噫——啊啊啊——!」
皇甫義狂嘯著,一口咬住狐女的喉嚨,想撕開她的氣管。
但狐女依舊隻是溫柔的,把他摟在懷,尾巴好像蓋著被子似的攏住,遮住外頭的風暴嚴寒,兩個人緊緊貼在一起,撫摸著少年的頭發柔聲道,
「是我錯了,我欠你的,你喜歡我也好,你恨我也罷,以後我都會陪著你……一直一直陪著你……」
「咳咳,你倆能換個地方搞嗎?」
驟然有人聲耳邊響起,狐女猛得驚醒,抱著懷的少年閃身躍出風暴。
然後「噗通」一聲,她雙足落在一片血水中。
雪峰環抱之中,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血池,如同鑲嵌在冰環中的紅寶石。
一個赤袍的少年坐在血池上,一臉百無聊賴的樣子,托著下巴,歪著頭打量他們。
「喂,玩歸玩,安全措施要做好哦,人妖殊途,萬一搞懷孕了要遭天譴的。」
「血神子大法!」
狐女大驚,轉身就想跑!
「斬龍劍!」
「啊!」
然而皇甫義大吼一聲,忽然一指劍刺向狐女的眼眶,驚得她把少年擲出去。
「嗯?北辰的劍?」
於是那血袍的少年眉頭一皺,血池中便抓出一隻大手,將皇甫義裹在血繭。
「不要!」
狐女一聲慘叫,就在血池跪下。
「法王!求您饒了他的命吧!」
皇甫義在血繭中掙紮怒吼,
「妖孽!死——!」
「咦,怎你們在過情劫嗎?關係好扭曲哦,有點惡心……」
法王打了個寒戰,好奇看看狐女,
「不過你怎認得我是個法王?我臉上寫字了?」
狐女跪在血泊拜道,
「不敢欺瞞至尊,小女本是青丘弟子,當年被劍仙一路追殺,好容易逃到陰山,所以……當初我也看到了,劍仙與至尊交手的……」
「哦。」
法王一時沉默。
狐女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小義得的便是那劍仙的傳承,法王若有心,小女這就去屠了那村子,為您將劍傳取來,隻求您饒他一命……」
「好,你走吧。」
血魔隨手一揮,把皇甫義扔出血池,撲倒在雪中,一時也給摔個七葷八素,站不起身來。
狐女欣喜萬分,俯首下拜,
「多謝至尊高抬貴手!」
法王點點頭,
「不客氣。」
下一秒狐女便炸成千片碎末,解成萬朵血花,嘩啦一聲碎響,飄散入血海之中,須臾間血池又平複如鏡,再沒有一絲波瀾,直照出朗朗晴空,藍天白雲。
皇甫義整個人愣住了,傻傻望著空無一物的血池,平如鏡麵的朱鑒,再也看不到什妖孽,隻能看到少年那張充斥著,震驚,迷茫,彷徨,悲傷到難以自抑的臉。
「白……」
然後湖麵上的法王鳳目半閉,隻無怒無喜,無慈無悲,轉過頭來,
「閣下也看夠了吧。」
於是血海倒懸,猶如萬丈懸崖,傾天蓋地,當頭砸來!
而皇甫義隻覺領子被人一扯,耳畔一聲水響,猛得從碧玉似的湖麵中抬起頭來。
一時間如夢初醒,跪在池邊的少年隻滿頭雨落,怔怔盯著湖中破碎的倒影,腦海中夢幻泡影,一幕幕如走馬燈般閃現,又如闌珊燈火般忽閃,最後眼前的一切,曾經的種種,統統在昏暗的夜色中熄滅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樵夫在他身邊坐下,兩個人一道望著池中的月色出神。
「想不到你小子……唉,我都不好意思弄你了……」
皇甫義擦掉臉上的水珠,麵無表情,
「我不是什好人,爹娘死過幾天就不哭了,他們長什樣也記不太清。最後他們的仇也報不了,還把血魔惹來了……
但我知道,妖就是妖,不管怎說,不管怎裝,不管怎演,哪怕變化的一模一樣,它們都不是人,永遠也成不了人。」
「人……哼,你真以為人又是什好東西,不過是一群蛆罷了……」
樵夫搖搖頭,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
「罷了,你走吧。」
皇甫義皺眉看對方,一時不知對方又耍什花樣。
「哼,棋盤都給你吃了,我還能玩的出什花樣。」
樵夫沒好氣的看看手的鐵斧,隨手丟入湖中。
「人妖殊途……,人心又不是石頭長的,什東西養久了沒感情。
我活了這久,豈不知獸性難馴。可是光靠殺殺殺的,不是什問題都沒解決。
若連試都不肯一試,又怎知道人和妖,注定不能共存,一道求個太平之世呢?
罷了,隨便吧,你們那想殺殺殺,就踏馬殺去吧,我老了,不擋年輕人的道了。
不過可別怪我沒提醒你,真打起來,贏的,怕不一定是你們啊……」
皇甫義也不明白對方為何突然放過自己一馬,不過他也不是那種沉溺於過去,自怨自艾走不出來的性子,陰山都翻過來了,艮河都渡過來了,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呢。
於是他一把擦掉臉上的水珠,收起一地東西便動身離開。
「喂,小子。」
皇甫義站住腳,隻聽樵夫在身後道,
「青丘的狐狸有九條命,沒那容易死的。」
然後「轟!」的一聲雷響,皇甫義再轉過頭去時,隻見空山清潭,樵夫已不見蹤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