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侯當日即入宮麵聖,陳明一切,請求除去馮序的世子之位。
從昨夜大祭到此刻,太多令人震詫的消息傳入宮中,皇帝本無精力再親自過問臣子的家事糾葛,但魯侯以及受苦的馮家女公子是為真正天機星的至親,這樁家事便不單單隻是家事。
魯侯從宮中返回時,聖旨也已下達,馮序為圖謀家產爵位殘害至親,喪盡天良,惡劣陰毒,今證據確鑿,奪回其世子之位,另交由京兆尹嚴審,依法懲處其罪行。
京兆尹的官吏前來拿人的路上,天已近黑,而馮家前廳中,正哭鬧作一團。
未牽涉其中的下人們仍不敢相信一向和善的世子競藏有如此凶惡麵目,喬夫人及其兒女,更是如遭雷擊,好似這場電閃雷鳴的滂沱大雨悉數澆灌向了她們,人飄在無邊大水,茫茫然不知去路,隻哭了又哭,求了又求。
馮羨滿麵惶然急色:“大母,大父……這其中定有誤解,父親怎會做出此等事!”
“是了,定有誤會……”喬夫人癱跪廳中,神情變幻不定,一時說有誤會,一時又無措地求情:…或是被人挑撥,不慎鬼迷心竅,女叔既平安回來,隻管罰他打他,也斷他一條腿,何必要鬧到衙門……至親相殘,豈不叫人看馮家笑話?”
“母親說什胡話!”見上首的二老並不說話,一直在震驚中沉默的馮安終於開口,他撂袍跪下去,含淚卻肅容道:“父親犯下如此大惡,理應承擔這惡果,此乃天經地……”
他看向上方,潸然淚落:“千錯萬錯皆是父親過錯,侄兒代父親向姑母賠罪!唯願此事了結之後,姑母之恨可稍解,姑母之心可稍安!”
言畢,他愧責叩首,做出代父賠罪姿態。
他一向公允客觀,此刻也並不為父親求情,魯侯“嗯”了聲,歎道:“安兒一向最明事理,錯已鑄成,此事是該了結幹淨,我已傳書族中,不日送你們返歸廬江郡。”
廳內哭聲霎時間一止,幾乎所有人都看向發話的老人,返歸廬江郡老家?這是要將他們驅逐?!“我與馮序已斷絕過繼父子關係,他重歸本支,理應一切都要隨之歸位。”魯侯看向眾人:“族中有安身田宅,你們現有之物也皆可帶走,且早做收拾罷。”
“父親……孩子們無辜呀!”喬夫人幾乎是顫聲道:“女叔縱有恨,卻不該遷怒這些孩兒!他們可是什都不知道,怎也要跟著受罰呢!”
魯侯豎眉道:“正因知曉爾等無辜,因此我特在陛下麵前求情,不使馮序之錯牽涉妻兒家小一一除卻殘害至親之過,他另有明知仙台宮中那孩子是假、卻隱瞞不報之嫌,一旦查實,這即為欺君之大罪。”喬夫人頓時麵如土色,嚇得說不出話來,馮宜馮羨等人也不敢喘息。
“此事情況特殊,又因珠兒剛認回真正的天機,天機祈雨立有大功,我才有這向陛下求情商榷的餘地,保你們不卷入其中,已是魯侯府所能做到的最大庇護。”
魯侯的聲音沒有遷怒,隻有事已至此的決斷:“送你們回廬江郡,則是按宗法族譜規矩而定。”喬夫人身軀顫栗,喃喃道:“可是宜兒她們正要議親,安兒還在宮中任郎官之職啊……這樣一走,往後還有什機會……”
她說著,忽然跪行到馮珠麵前,抓住馮珠一隻手:“女叔,女叔……我知你這些年來枉受了太多苦,但同樣為人母,你當知曉我這份心……你若恨意難消,除了你兄長的命,我再另賠你一條,不知可解恨否?我將我的命賠給你便罷!”
喬夫人說著,猛然抵頭,咬牙撲向一旁的案角。
仆婦尖叫,忙將人拉住,雖遲一步,喬夫人卻到底沒真敢死命去撞,隻紅了額頭,亂了發髻,頭暈目眩,抱著女兒,哀哭出聲。
心知她這一撞,必是明曉了性命重量,申屠夫人才適時開口,歎息喚她閨名:“雲君,你不是壞心腸,是明曉輕重的人,且聽叔母一言。”
喬夫人止住哭聲,一雙淚眼看向老夫人,哽咽道:“兒媳聽著。”
“你方才也說,同是為人母者,都該感同身受,那你便該想得到,若你們留下,名不正言不順不說,更要時時相見,卻不過徒增心結隔閡。”申屠夫人道:“說到宜兒她們的親事,既有了馮序之事,你們縱留在京中,又有誰人敢輕易考慮結這樣的親?返回那遠離天子腳下的廬江,宜兒她們不缺才學見識相貌,反倒能有個不錯的著落。”
“至於安兒和羨兒,這些年來他們是跟著最好的先生在做學問,既有真才實學,何愁日後沒有出路?”“廬江郡老宅永遠都是馮家的根,這並非是與你們斷絕,既為親族,日後仍少不了往來,今時何必鬧得這樣難看?雲君,你說是也不是?”
喬夫人怔怔半晌,心間漸分明,是了,注定是鬧不出什名堂來,隻怕反要耗盡這最後情分……往後一切還要仰仗京師侯府,因此要順女叔心意,絕不能再得寸進尺,更要看孩子們今後的表現,故而務必好好教導子女不能心存錯誤恨意……
申屠夫人適時道:“請個郎中來看看傷,莫要留下瞧不見的後疾才好。”
喬夫人落下一行淚,說了句“多謝叔母”,渾渾噩噩地被扶著出了前堂。
馮宜滿臉眼淚,跟在母親身側。魂不守舍的馮宓,也不再像往常那樣寬慰她。
馮羨去年剛成親,此刻出了前堂,妻子拋開他的手,疾步去了。
馮羨喚她不住,便料到她一旦撒開手,必不可能與他回廬江,定是要回娘家和離,馮羨不見得多愛慕妻子,但這份羞辱叫他惱恨崩潰:“原先都好好的……怎姑母一回來,天都變了!”
“啪!”喬夫人回頭一巴掌甩在一向被她溺愛的兒子臉上,尖聲道:“你姑母平白被害,在外流落受苦多年,難道不該回來?再敢說這不講道理的話,廬江郡你也不必回了,自生自滅便罷,隻當沒你這個孽障!”
馮羨第一次被母親這樣嚴厲對待,一時呆住,馮宜也被震住,雖仍哭著,話語不覺收斂許多:“不知走了什黴運,競鬧出這樣的大事……”
是啊,怎就突然走了這樣的黴運?
喬夫人下意識順著這話想著,無著落的視線前望間,見到京兆尹的官吏正將馮序押出。
這瞬間,她腦中轟然一響:不是什黴運,同運氣無關……
是那該死的馮序!
喬夫人將仇人認清,無限怨恨有了方向,她不管不顧地撲過去,伸手抓爛馮序的頭臉,指甲都撓得斷折,口中罵道:“放著好好日子不要……你這心貪肺爛的東西!欺天誑地的豺狼!怨鬼托生的魔怪!自己死還不夠,另要將我們累連!”
她罵聲不止,唾沫噴濺,仆婦好不容易才將人拉開。
一臉狼狽的馮序看向兒女與妾室,他們無不是在看著自己,次子惱恨不己,兩個女兒既懼又恨,雙胞幼子看他如看怪物。
最得他心的長子馮安,一字一頓道:“無恥之尤,我隻當從未有過你這樣的父親。”
馮序嘴唇微抖,如墜無邊空洞深淵。
他生下這許多孩子,開枝散葉,是想將這座侯府抓得更牢固,是想借此加深自己的痕跡,更是享受成為真正的一家之主、被圍繞討好,得到作為一個權力分配者應有的敬重與地位。
可此刻這一切都沒了,如血肉悉數剝離,隻剩下一個血淋淋骷髏骨架,他冷得牙關發顫,回轉過頭,看到了靜靜站在廳門處的馮珠以及魯侯夫妻。
如同被打落地獄的鬼,要將最忌恨的人一同拉入其間,他麵容猙獰,語氣惡毒大聲道:“是天意讓你落入匪寇手中,那一切欺淩折辱都是你該受的!我要死了,你也休想安寧!珠兒,你不可能真正逃出那肮髒地,它永遠都要藏在你心,你這輩子都別想有一夜安眠好夢!”
語畢,他痛快解恨地大笑出聲。
馮珠身體微顫。
北部山中記起諸事,她急於回京,一直強撐至今,本就虛弱的身體已臨極限,此刻這惡毒詛咒如同風邪趁虛入體,借著黑壓壓的陰沉夜幕,強行將她拖入那些可怖可恨的回憶中。
腦中嗡鳴,恐懼襲來,但一同襲來的還有一道影子。
那影子大步而至,如一隻迅捷的虎,不由分說地撲到馮序麵前,生生將他從兩名官差手中撞得後退脫離,把他重重撲倒在地,跪壓住他的胸腹,一拳砸斷他口中笑聲,血水和著斷齒飛出。
四下驚叫,官吏不及做更多反應,忙向後方跟著到來的皇太子劉承行禮。
馮序頭暈目眩,看著上方的少女,她耳側垂髻晃動,原本垂在背後、用青帶鬆鬆束起的餘發此刻垂蕩在一旁肩側,原是世間少女常見打扮,偏眉目鋒利如凶獸,全不似凡塵來人。
而不及他再多作思考,又一拳重重砸下,巨大的壓迫感在這絕對暴力下誕生,恍惚間他也成了一隻獸,待對方隻剩下最原始的畏懼。
他發抖間,上方少女寒聲逼問:“為何不笑了?我予你這樣的欺淩折辱,還不夠好笑嗎?”馮序隻是發抖,眼前被迸濺的鮮血糊住,隻想逃離這凶獸鋒利的爪牙。
見他不敢言語,少微起身,鬆手將他如破布般丟棄,大步走向阿母,不管任何目光議論,隻拿保證的語氣說:“阿母,他再不敢胡說了!”
說話間,少微眼底幾分緊張。
馮珠眼睛一顫,落下一滴清淚。
晴娘自小便如一隻幼虎,為了她,敢和任何人撕咬。那雙手不大,卻如真正的虎掌,攥滿了銳利的不服不忿,總要將一切都連血帶肉地替她討回。
如今幼虎漸大,愈發凜然堅定,今後有這樣乖巧的一隻猛虎鎮守,還有什妖魔鬼怪敢來她夢中肆虐?驚懼已被這兩記虎拳打散,來不及壯大便被扼殺,馮珠倏忽得到安寧,此刻心海中僅剩下昔日母女相依為命的場景,緊繃的一口氣散開,人便倒在了仆婦懷中。
少微不明具體,頓時止步,緊張感蔓延,隻疑心自己的出現配合馮序該死的鬼話,已再次勾起阿母心魔,祭壇上的肯定隻是情急之下的保護,而無法成為一種常態,正如在天狼山上那樣。
一時不敢再上前,少微忐忑站立,讓麵孔顯得足夠平靜,人站得直直的,雙手在身側垂得也直直的。“好孩子,本想著將家中事處理完畢,再接你回來。”魯侯嚴肅的麵孔此刻盡是慈愛:“既已回來了,我這便讓人替你收拾院子,或者你想和你阿母同住?”
這孩子兩拳好比打在他心間,實在叫他越看越喜愛。
申屠夫人也笑著伸出手:“晴娘,來大母這兒。”
少微卻後退一步,道:“我還有很要緊的事要做,改日再來!”
說著,又退一步:“我先告辭。”
她轉身而去,將佩歸還留下。劉承看了一眼四下眾人,也隨之道:“魯侯,夫人,孤先護送太祝回去。”
魯侯先是點頭,後又欲將孫女喊住,申屠夫人低聲阻止他:“不必太著急,這孩子有些局促不安……祭壇上雖說相認,卻未及說過什話,這母女倆總要敞開談一場才能解開心結。”
馮序被拖走,馮珠也在魯侯夫妻的陪同下被仆婦扶了下去,馮宜喃喃道:“方才那就是姑母在外所生的………
她有心說那兩個字,又不得不咽下,隻道:“真是匪山長大的……”
好似隻野獸,不由分說地闖入他們家中,將人撲咬了一通轉身就走……這是什人啊,這就是天機?還有,方才那是太子承?堂堂皇太子,對她亦步亦趨般跟從……就因為她是所謂天機?
馮宜已無法去想更多,也顧不上再多作議論,根本也沒人搭她的話,前路一落千丈,哪還管旁人如何?
少微大步出了魯侯府。
狸貓在無措時會假裝很忙,但少微不止是假裝,她確有要緊事在身。
少微午後於靈星宮中醒來,身邊不見了阿母,一路回城,有意打聽下,知曉了魯侯府馮序的惡行,便順路趕來看阿母。
原來阿母的苦難是由這位所謂舅父釀成,少微一路咬牙,隻恨不能返回懵懂無覺的前世,替阿母討還此債。
幸而此次阿母活著回京,如今親手將一切陰謀粉碎清算。
就是不知等阿母再次醒來時,會以何等眼神來將她看待?
少微心間忐忑,登上馬車,見到車內躺著的人,一時將情緒拋開,忙問:“你醒了?感覺如何?”少微回城,薑負自被她一並貼身運回。薑負的情況不太好,經過醫者與巫者一番救治,雖暫時穩住情況,但人極度虛弱,這源於她身上要緊穴位均被人以針封穴,因此全不能動,五感衰微,多數時間都在昏迷。
隨行靈星宮的醫者實在不敢妄動,少微醒後,便使人傳信回城,請擅用針的蛛女出麵診看,此刻蛛女或已抵達薑宅等候。
薑負此時在車內恍惚轉醒,平躺在那,在燭火下微微笑著,猶如一片近乎透明的潔白鶴羽,好似下一刻就要隨風飄去,少微見狀不安,有心用話語將這片羽毛捂住:“你怎不說話?我好不容易才將你找到,你不許胡亂死。”
見她神態嚴肅,薑負輕輕嘖一聲:“哪有求人不死,還這樣凶神惡煞的啊……”
“不是求你,是命令你。”少微皺著眉,嘰咕嚕說起來:“你這條不要的命是我撿回來的,你不知道我為了救你,都找了多長時間,走了多遠的路,翻過多少地方……”
“怎會不知道?”薑負依舊微微笑著,視線下垂,落在少微包紮著的手掌上,輕聲說:“瞧,爪子都磨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