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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微聞言,即刻將包紮著傷布、沾了些馮序血跡的雙手縮進衣袖中。

    她沒想賣慘訴苦,隻想以此要挾薑負不死,順便表彰自己的能耐罷了。

    從闖入煉清觀機關陣法中,再到祭壇上救下薑負,少微大大小小受了不少傷,此刻麵色尚且蒼白,但同雪中鶴羽一般的薑負相比,她仍是康健得不像話。

    因此少微頗大度,並不計較此人將自己一雙手比作爪子的行徑,怎料薑負得寸進尺,反而笑問:“但是小鬼,先前不是說好,不會救我,更不會替我報仇的嗎……如此一來,豈非很沒麵子?”

    少微板著臉盯著她,隻聽她聲音愈發低弱,語氣中的促狹卻半分不減:“你曆來將麵子看得比天大,此番為救為師,卻將這天大之物舍棄……原來我竟重要到這般地步啊。”

    此言雖以玩笑語氣說出,但薑負先前確實不曾想到,這隻小鬼化身天機入世的動機競隻是為了尋她,而自己交給這小鬼最鋒利的武器並非武功陣法心智醫道,僅是一種名為愛意羈絆的長遠勇氣。為這份羈絆前來劈山,踏入無邊惡海。

    而這樣的羈絆,薑負也在將死之際有了清晰體會,彼時她重傷瀕死,卻忽生一絲動搖之心一一她生來有過亦有責,心間僅存不負蒼生的悲憫大愛,師父也再三說過,如她這樣肩負使命的人,注定不能存有私心,否則便是蒼生之禍。

    她習慣了如此,也坦然認同,包括對待自己的命數,亦從未有過強行改變它的私心。

    個人性命何足重,出生始於啼哭,離開時自當瀟灑,三十載歲月倏忽即過,既承此天命因果,將自身物盡其用、飄然歸還天地便好。

    或許大愛本就是一種冷漠無情,因此種種,師弟漸漸視她為世間最偽善最無真心之人。

    可她這樣一個偽善無心的人,在那瀕死一刻,卻第一次感知到了渺小之愛,她於極度疼痛之際,竟突然憂心那隻小鬼會疼痛,會受傷,會害怕,會遭受無盡委屈與欺淩。

    這是一場與天道大勢的博弈,輸贏未知,生死難料,那樣小的一隻可憐鬼,如何擔得起這樣重的責,薑負生平第一回體會到一絲悔意,從前她僅有不忍之愧,而從未有過動搖之悔。

    因生出一絲生平僅予一人的私心,魂魄不再灑脫,赴死之心難再堅定,於是那絲微弱生機被牽絆住,遲遲舍不得鬆散開,終有一日,再次見到這隻小鬼,被這隻代表著最大變數的小鬼強行扭轉命數。此一遭養護天機,反倒養出了自己的私心,而交出去的這份私心羈絆,到頭來卻為自己換回一條將隕之命,竟是一則她自己也不曾料到的玄妙緣法。

    見小鬼不說話,欲惱之,薑負雪白眉眼微彎,慢慢道:“無妨,麵子這種東西沒了便沒了,為師原本說好了去死,偏又反悔貪生,比你更沒麵子。”

    說到最後,神情故作哀歎自憐,若能動彈,必要以袖掩麵。

    “你沒你的,我卻不同。”少微哼一聲,神情倨傲,讓自己看起來足夠理直氣壯:“救不出你才沒麵子,我想救便救,不想救便不救,這才叫有麵子。”

    薑負輕輕“嘶”了一聲,麵露恍然讚成之色:“想做便做,且果真做到,這的確很有麵子……”又道:“且未曾借天機之名行事,走到今日,全憑本領,未免加倍有麵子了。”

    從未將天機二字看在眼中的少微不屑地“喊”一聲,神態仍倨傲,一側嘴角微翹起。

    沾沾近日格外跟從主人的情緒,此刻不再焦慮的小鳥站在主人肩頭,一隻細爪微微翹起,一派沾沾自得“這樣有麵子,想來很辛苦……”薑負依舊笑微微,語氣輕之又輕:“小鬼,你怪不怪我,騙你又害你這樣辛苦?”

    少微此刻便知,薑負昨夜在祭壇上究竟為何先說了那句“對不起”。

    看著薑負,少微沉默片刻,道:“赤陽也說你既騙我又利用我,我不該再找你了。”

    “那你如何答他的?”

    “我說你本就不是什好人。”

    薑負“啊”一聲:“你在外就這樣宣傳為師的。”

    “哪說錯了。”少微正色道:“我救你又不是因為你是好人……況且,我分得清。”

    薑負看去,隻見車中熹微燈火下,少女的眉眼近乎頑固,全無半點自疑:“我分得清真假。”她分得清那利用之下存在真心。

    她也分得清何為真正的愛護,如她這樣好強到無法接受被任何事物擺布的石頭,比起給予她無法紮根的虛假自由與無條件的縱容溺愛,倒不如教給她真本領、傳授她好兵刃,讓她在淬煉中變得強大自主、將身心一並完善到結實牢固,從混沌到清醒,直到有朝一日安全地將自己掌控。

    少微不知其他人想要的是怎樣的疼愛與保護,但她如今格外分得清自己所求,她此刻感覺很好。她從薑負這得到了這天下最適合她生長的土壤,得到了最好的愛護,哪怕一開始這並不是因為愛,而是所謂利用。

    薑負無聲靜望那雙烏黑的眼睛,心間如有一汪清泉化開。

    而少微最後答道:“你有你的事要做,自有你的考量與難處。被利用,我確實不高興,但你既說了對不起,我就不怪你了。”

    薑負壓著淚意,帶些笑,慢慢歎道:“慷慨至此,我當何報啊。”

    “那就別死。”少微立刻命令,甚至威脅:“不然成神成鬼都休想被我原諒。”

    “好,先不死……”薑負聲音愈弱,氣息愈短:“死不可以,睡一會兒總可以吧?”

    少微慷慨點頭:“嗯,這個可以。”

    得此令,薑負便將眼睛閉上。

    少微卻忍不住問:“你怎不問去何地?”

    此人好不容易短暫清醒,隻問她怪不怪她,對其餘一切皆不作過問,聽之任之,放任自流,一如從前。薑負未睜眼,聲音輕輕:“難道不是歸家去?”

    少微:“那你也不問家在哪?”

    薑負聲音更輕,已要睡去:“你在哪搭窩築巢,哪都可安家……”

    少微心想,就如當初隨心所欲在桃溪鄉安家一樣嗎?

    此刻再回想桃溪鄉的一切,仍如太虛幻境般,幸而幻境雖破裂,持仙人之筆構築那幻境的人已被尋到撿回,往後即可有取之不盡的桃溪鄉歲月。

    少微心中安定,唯一不放心的隻有薑負的身體。

    看著那張睡去的麵容,少微小聲而認真地宣布道:“如月之,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一今日活過三十歲生辰,劫數已破,你不會死了。”

    “那你得再小聲些,莫要讓上天聽到,且讓為師偷偷地活……”薑負聲音細微,嘴角帶笑。不料薑負還沒睡熟,少微立刻道:“有何可偷偷藏藏,有我在此,你就正大光明地活。”

    軀體之痛似不被覺察到,薑負嘴角依舊掛著淺淺笑意,就這樣睡去了。

    車外夜風帶著雨後的潮冷,天地隨著這場大雨一日入秋。

    這秋風潮冷卻無法侵入車中,少微不理會一切事物,心中想,青塢阿姊作為受驚的功臣,已暫時被帶回神祠安置,阿母已將馮序解決、接下來可做真正休養,劉岐也已被湯長史護送回皇子府養傷。接下來,最重要的事即是專心醫治薑負,就像薑負當初將她撿走收拾那樣,她勢必也要將撿回的薑負收拾如新。

    寬大馬車忽然顛簸了一下,少微及時扶住安置薑負的竹榻,使之保持平穩。

    這一扶便扶到車馬在墜落的秋葉中停下,少微下得車,即見堅持一送再送的劉承朝她走來。劉承顯然有話說,但少微一直沒給他單獨談話的機會,此刻礙於場合,也隻能低聲說一句:“薑太祝,抱歉……昨夜祭壇上,我實不知這位女君竟是太祝恩師,局麵所迫之下,險些誤傷,鑄成大錯……”宅門外暖黃燈籠輕晃,少年俊麗的眉宇間俱是慚愧歉意,他還有另一重歉意,關於舅父,隻是此刻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少微看著他,不置可否,直接依舊:“殿下送到此處即可,我要進去為師傅醫治了。”

    劉承看向被幾名巫者自車內抬出的竹榻上的人,點頭道:“好,若有需我相助之處,太祝但請開口。我先回宮,向父皇稟明諸事,細表太祝之功。”

    “多謝。”少微抬手施禮,即守著那竹榻,大步跨入宅門。

    許多人向劉承施禮,劉承隻看得到那道背影,直到一片秋葉飄墜入視線中,他下意識抬手,接在掌中。她家門外的葉子好像都與別處來得不同,因表麵潮濕,在燈火下晶亮泛光,如金似玉。

    劉承回想這一路護送她,從靈星宮,在百官的注視下一路下山,再到魯侯府,也引來許多隱晦探究目光……這種與她近身同行的感受,讓他心間欣喜安寧,哪怕他心中清楚,那隻是在外人看來如此。他像極了狐假虎威中的狐狸,走在她身邊,便好似借用了她的勇氣跟力量,輕易不再懼怕任何。濕涼的秋葉握在手,不舍得放開。

    劉承返回車中,攤開掌心,隻感葉子的脈絡與掌心脈絡無聲重疊,似某種召引,喚醒心底渴望。視線從葉子看去衣袖,其上繡有儲君袍服的章紋。

    是,他是儲君,幸好他是……

    他第一次為這個身份感到慶幸。

    馬蹄踏踏遠去。

    少微踢踢踏踏邁著大步回到居院中。

    小魚竄出,瞪大眼睛問:“少主,找回家主了嗎?”

    這次少微終於昂首點頭:“嗯!”

    白日已零星打探到一些消息的小魚這才敢真正露出驚喜之色,她奔到少主身後,見到那被抬著的竹榻上的人,不禁眼睛大亮,跳起來大聲“哇”了一下,忙跑去家奴房中,將那仿佛陷入冬眠的人搖醒。“趙叔,家主被抬回來了!”

    趙且安睜開眼,渾渾噩噩,隻當孩子已麵對現實,此時扶靈歸來。

    他被小魚拽起,往外走,但見燈火晃動,人影圍繞,墨狸說些令人聽不懂的話:“少主,家主怎又變樣了?為何褪色成這樣?”

    趙且安看去,透過人影縫隙,望見了竹榻上緊閉雙眸的人,確實是褪色模樣,宛若飽蘸黑亮墨汁的羊毫在清泉中滌蕩,隻剩雪白顏色,又似褪去凡色,歸為至上無相。

    似真似幻神相,令趙且安如墜夢中,不知天地為何物,他遭受打擊,又或許加上屍氣入腦,沉睡一夜一日,此刻仍處惺忪朦朧之中,因此心中了然,自覺窺破一切,此乃夢境而已。

    她竟來向他托夢,必是要告訴他,她的屍身想要歸家。

    感受著這份心有靈犀,家奴啞聲道:“你放心,我懂了,縱然她不願認你,我也將你葬入伯母墓旁。”少微拿奇怪的目光看向他。

    家奴見了,麵孔淡然,繼續道:“她不同意,我便騙過她,偷偷將你落葬,隻是不能立碑,否則她心中不認,定要將你刨出。”

    ….……”少微頓住腳步,不禁瞪他。

    家奴甚至淡淡一笑,有種無欲無畏的灑脫,身體雖說下意識有些緊張,但腦子告訴他,不必膽怯,夢而已,孩子隻管叛逆不滿,他盡可以暢所欲言。

    少微邊走邊瞪他,直到再不能轉頭,帶著從偏廳請來的蛛女等人踏進房中,“砰”地一聲關上房門,將吵吵鬧鬧癡癡傻傻瘋瘋癲癲者統統阻隔在外。

    家奴仍舊淡然,甚至負手於背後,雖衣袍鬆垮,頂著一雙睡得腫脹的雙眼,卻有一種子然獨立於幻夢中的超脫之感。

    吵吵鬧鬧的沾沾飛到他身前,落在他肩上,突然又去拔他剛長出的胡茬。

    沾沾已不再因焦慮而拔毛,僅是因為習慣一時沒能改掉,見到家奴胡須生出便自動觸發此動作。胡茬太短,沾沾啄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成功連根拔除一根短須。

    家奴淡然的表情忽然出現遲疑。

    他愕然摸向自己的下巴一側。

    有點疼。

    不是夢?

    呆滯的家奴轉過頭,看向被小魚把守的緊閉房門。

    墨狸跑來請示:“趙叔,我要烹晚食了,要不要加上家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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