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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率先走進的馮珠,以及後方仆從收傘之下、出現的申屠夫人與魯侯身影,馮序一怔之後,趕忙起身相迎,一麵道:“珠兒,母親父親……怎突然回來了?父親為何不曾令人提前傳信,兒子也好出城去接!”他臉上有意外,眼中有笑意,姿態一如往常。

    馮珠隻是平靜看著他,道:“兄長不是已經使人去接罷了?豈止出城,更出函穀關,過洛陽,入北部山,在山中便已將我與阿母阿父迎接。”

    馮序表情愕然不解,不確定地問:“珠兒,你如今是已然清醒,還是……為何兄長全聽不懂你話中之意?”

    他說到後麵,悄悄用詢問的目光看向二老,魯侯已扶著申屠夫人在上首坐下,那正是馮序方才坐過的位置。

    申屠夫人沒說話,魯侯也沉默著,氣氛一如堂外天色,馮珠轉頭向風雨飄渺的堂外:“茅叔,兄長既聽不懂,便讓他們來說。”

    馮茅發髻花白,跟隨魯侯多年,也是此次隨行者之一,此時聞聽女公子發話,叉手應聲“諾”,很快將四名反綁了雙手之人押入堂中。

    四人多少都帶些傷,兩人著尋常粗衣,另外兩人是馮家隨從打扮。

    他們在路上便已招供,此刻無需再審,那兩名中年隨從爭著哭喊指認:“………是世子之命,奴有一家老小,實在不敢不從!”

    粗衣者當中一人抬起頭,看了一眼馮序,而後別過臉,認命之下,稱得上平靜地道:“世子令我等守在北郎山中必經之道,截殺侯爺夫人與女公子……”

    從答話者頭頂往外看,堂外院中雨幕下,已陸續被押跪而來十數名活口,他們身穿各樣各式粗衣,若手中持刀,看起來便是一群落草為寇的烏合之眾。

    馮序如遭雷擊,滿麵不可置信,看起來根本無法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天大罪名,隻得喃喃道:“爾等何人,受誰驅使,為何冤我……”

    魯侯看著馮序的反應,證據當前,僅有驚惑詫異,不見心虛慌亂,全無偽裝痕跡。

    這多年,從小到大,始終都是這幅模樣,從來沒人對其起疑……

    此次產生一縷疑心,是源於夫人的察覺,夫人從珠兒開始有痊愈跡象的、斷斷續續的話語和反應中,做出了一個令他驚詫的猜測。

    此次去往河內郡,是珠兒潛意識中試圖找回回憶的反複催促之果,也是夫人主張設下的一場試探之局。動身之前,夫人在日常言語中,隱已透露出對珠兒當年的意外遭遇產生疑慮之意,這是高高懸起的誅心誘餌,若果真有懷揣異心的惡賊,定無法坐視這份疑慮繼續壯大、乃至有被坐實的一日。

    從河內郡離開,原路返程,需先乘船過河,出黃河渡口,入北部山,出了北部山道,便能走洛陽官道,一路平坦回到長安一

    但就在北鄺山中,行經一段曲折狹窄山道間,大量惡匪突然現身,不單奪財,更要謀命,先以滾石弓箭阻道,再持刀殺來。

    離京時,魯侯曾以不耐煩之態,勒令養子不許為他備下太多隨從。

    即便如此,除卻婢女,此行仍攜二十餘護衛家仆離京。而就在北部山中險象突生,雙方拚殺之際,護衛家仆中有七八人隻倉皇逃竄,不見護主之舉,魯侯見狀便知,這七八人大約隻預備在最後關頭從後方出手,再哭著回京為他一家三口報喪,好將這變故粉飾為山匪劫殺。

    但既然做局,便不能沒有準備。

    馮家這些年許多事都由馮序打理,為保不走漏任何風聲,魯侯並未從馮家調動任何人手,此次暗中備下的後手來自申屠家。

    但和潛藏在暗處的申屠家護衛一同出現的,還有一群來路不明的高手,他們一現身,便率先護向馮珠的馬車。

    馮珠彼時尚未完全恢複記憶,她坐在車內,聽著耳邊山林廝殺,嗅著血腥,山風卷起車簾的一瞬,刀光劍影逼進眼中,腦海中的混沌忽被劈開,心底茫然的喊終於有了出口。

    她一聲驚叫,如刺穿迷霧、崩落山石,茫茫痛苦滾滾而來,恍惚又回到當年遭遇變故之時。她一路奔逃,被逼至山崖前,跌落之際,聽到上方山匪笑著說:【不得不說這筆生意分外合算,有兩份錢可拿!】

    劫財是一份,另一份從何來?

    山崖陡峭,幸而有亂石橫枝作為緩衝,她大難未死,滿身是傷,自昏迷中醒來,發覺自己掛在崖邊一截樹幹上,身邊盤旋著準備爭食腐肉的鳥。

    呼救未遂,她積攢力氣,強忍疼痛,從這棵樹撲到下側方另一棵樹上,見距離下方仍有距離,遂解外衣與衣帶做繩,栓緊樹幹,將自己吊放下去,至繩帶尾端,下方距離已摔不死人,她咬牙一鬆,摔落草叢中。彼時已近天黑,她帶傷摸索而出,昏倒在不知名處,待醒來時,卻遭遇真正的惡匪劫掠,他們是不知哪來的敗軍流匪,為首者自稱先秦名將之後,他們輾轉奔逃,一路來到魯國境內,趁亂據下天狼山。數次逃跑,換來一條殘腿與數根斷指,她是在戰亂長大的將門女,是父母掌上寶珠,既有堅韌意誌也有對世間的無限眷戀,可那的日子黑暗到超乎她平生想象。

    一次次從尋死的邊緣處將自己拉回,她必須活著回家,必須查明是誰要害她。

    無盡煎熬中,她一次又一次猜測過仇人身份,懷疑過父親母親的仇家,也曾短暫疑心過夷明。夷明從不掩飾對嚴勉的癡愛、待她的敵對厭煩。

    但她又清楚記著,入京那年,她們這些家眷半路遭受殘兵追殺,被逼困山中足足七日,她生病發了高燒,沒有親人在側,昏沉恐懼中,曾聽夷明交待醫者:【務必將她醫好,否則勸山怕要疑心我趁機害她,定要把我記恨。】

    她病情轉好後,夷明依舊待她無好臉色,但她從那時起,便知夷明很分得清一些因果。

    為情而買凶殺人者雖有,為仇為利者卻總是更常見。

    仇與利……馮珠想了無數遍,因缺少證據,始終沒有確切答案。

    直到此時此刻,馮珠看著眼前這個從小到大被她深信不疑的兄長,想到這些年經曆的種種,眼底終於浮現明晰的恨意。

    不同於當年還需重金買凶,她的兄長借著這些年打理侯府,如今暗中也有自己的人手可用一一可用來又一次殺她。

    麵對那些活口越來越多的指認,馮序一再否認解釋,見魯侯與申屠夫人俱不言語,他著急地與馮珠道:“珠兒,這必是有人存心離間,我們務必要查個清楚!”

    “啪!”

    馮珠眼中有恨,麵無表情,一巴掌重重打在他臉上。

    “珠,……”馮序大驚,眼底浮現悲痛淚光:“你我兄妹多年,你果真認為兄長會加害你和父親母親?”

    “啪!”

    又一耳光,這次打在另一側臉上,對視間,馮珠依舊不語。

    馮序的嘴唇都在哆嗦,流淚質問:“你八歲那年,叔父叔母俱不在家中,夜中你起了高燒,我背著你冒雪去縣上找郎中,走了足足半夜……途中遇一群野狗,我將你護在懷……這疤痕至今尚在,你卻忘了嗎?”

    他說話間,拉起左臂衣袖,露出野狗撕咬過的痕跡。

    然而下一瞬,又一聲更加響亮的耳光落在他臉上,這次馮珠幾乎用盡全力,將他的頭打得偏向一側,嘴角溢出血絲。

    “我都記得呢,否則我與父親母親豈會從未懷疑過兄長!”馮珠眼中也浮現了淚光,她一字字質問:“所以兄長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為何?”

    馮序一時沒再將臉轉回,維持著僵硬之態,問:“豆豆,你要怎樣才肯信我?”

    “已經認定,怎樣都不會信了。”馮珠語氣毫無動搖:“所以兄長,留些體麵餘地吧,不要讓自己到最後還這樣狼狽無恥,到死連一字真話都不敢吐露,豈非活得狗彘不如。”

    馮序慢慢將頭臉轉回,看著妹妹。

    昔日堅韌的一顆珠,經曆過險被碾碎的浩劫,如今重見天日,光芒不減反增,此光不單是珠光,更似犀利刀光。

    三記斷絕情麵的耳光,最直白的羞辱報複,譬如刀劍砍來,決然狠厲,不聽他半字解釋,不看他任何偽裝,隻一意非要逼出他的真麵目不可。

    馮序看過她,又看向他那一字不發的父親母親,不,是叔父叔母………

    是了,已經認定,怎樣都不會信了。

    閉眼一瞬,馮序喃喃歎氣:“還真是……夢一般。”

    臉頰過於灼紅疼痛,口中含著血沫,如待宰殺的豬狗般狼狽可憐,可分明上一刻還坐在上首,等待著喪訊傳回,以備成為這座侯府真正的主人。

    睜開眼時,馮序表情堪稱平靜,看待妹妹的眼神仍有愛護:“珠兒,你哪都好,就是太貪心。你可還記得,那日你與嚴勉在花園秋千前說過什話?”

    “看來你早已忘了……”馮序一笑,道:“你們在商議親事。”

    那時他尚且是以侄子身份住在府中,因女子亦可以繼承父親爵位,他的叔父叔母原本有意為堂妹招個贅婿上門,但嚴家未必肯同意,那日堂妹坐在秋千上,紅著麵頰,與她的心上人說,若以後生兩個孩兒,一個姓馮,一個姓嚴便罷。

    他在高大的花叢後聽到這話,隻覺世上再沒有更貪心的人了,珠兒已經擁有了這多,嚴勉也被先皇格外善待看重、如親子般對待、日後必然位極人臣,為何這樣天之驕子的兩個人,卻要同時霸占嚴、馮兩家的一切?什都不肯留給他這個喪父喪母可憐人?

    “………珠兒,你何其貪心?”馮序至今說到此事,仍一臉荒謬鄙夷與無法忍受。

    他道:“所以就連上天也看不過眼,讓叔母病下,你那河內郡的外家大父也突然病重,所以你要趕去河內郡為母祈福看望大父……恰逢洛陽殘黨作亂,你不能走北部山入河內郡,你要從北麵太行山借道,那最是陡峭,出了事,連屍首都尋不見!”

    “你落入匪寇手中,十餘年磨折,非我所願!我未想過將你折辱,我隻想讓你消失而已!可你競不死,你竟回來了……而我如何知曉你當年知道多少?會不會突然記起?會不會將我揭穿?自你回來,我夜夜不能安眠……”

    馮序眼中逼現淚光:“隻怪你當年不肯死,才有今日這難看局麵!”

    魯侯麵寒欲言,被申屠夫人按住了手背。

    “好一個隻怪我不肯死。”馮珠看著麵容逐漸猙獰的男人,反問他:“兄長,你入魯侯府後,家中給你的,仍不夠多嗎?”

    “給我的,給我的……是,都是你們施舍給我的!”壓抑多年的不滿終於有合適的時機爆發,馮序拂袖,猛然提高聲音,看向魯侯:“當年是我父親母親舍命相護,叔父才能有性命成就功業,若非如此,便沒了叔父,也沒了今日的魯侯府!”

    他伸手指向魯侯:“叔父,是你當年在我父親墳前起誓,會將我當作親子來對待!可你把我帶到這長安侯府中,卻絕口不提要將我認作兒子!一切隻為珠兒謀劃!”

    “我一直將你當作兒子看待!”魯侯終於開口,直視著那雙貪婪的眼:“你自踏入這侯府,所得一切皆與侯府公子相等,我何時將你虧待?至於認作親子,我兒馮珠尚在,這偌大侯府卻非我馮奚一人之功,這其中自有我夫人一半,我欠你父親,她們母女卻不欠,你憑什連她們的一份也要覬覦?”

    “你這不知飽足的豺狼,休要拿索取恩情來掩蓋你的貪欲,平白玷汙了這恩情!”

    馮序卻惱恨地大笑起來:“我貪婪?我玷汙恩情?究竟是我不知飽足,還是你們口不對心,珠兒在時,你們不舍得給我一個兒子的名位!珠兒不在了,你們又從不肯為我謀求分毫前程,張口閉口使我守好家中,今日不許我說這些那些,明日不許我去杜家芮家參宴!若我為親子,你們還會如此敷衍對待嗎!”他涕淚橫流唾沫亂飛,幾乎要語無倫次。

    “原來你還有這樣上進的野心。”申屠夫人語氣毫無感情:“當朝開國功臣,今有幾家尚在?讓你守好家業,不過是見你平庸,為穩妥思慮。”

    “你做出溫吞羔羊模樣,騙過所有人,卻又期望別人對你另眼相待,將你視作可造之大材……”申屠夫人搖頭道:“倘若你能將暗中殘害自家人的圖謀用在正道上,讓我親眼見到你的才幹膽魄,我與你叔父未必不會選你來支撐門楣,又何須你這般煞費苦心。”

    馮序聞言呆住一刻,旋即冷笑出聲,假的,都是故作體麵大度的假話,不過是要攻他的心,讓他悔恨罷了!

    “是你反複曾說自知無大誌無大用,隻願做個田莊富家翁便足夠。”申屠夫人道:“你貪婪過頭卻也畏縮自卑,因此你凡事不敢正麵爭取,隻敢暗中揣測,行陰私之舉,到頭來害人害己。”

    聽出這“害己”二字背後的清算之意,馮序牙關發顫,反複道:“是你們虛偽吝嗇……我父親母親對你們有恩!是救命大恩!”

    “是救命大恩不假。”魯侯麵孔肅然:“所以老夫也準許你來殺一次了,是你沒有本領討回這條命,如今這已無人虧欠你,反倒是你將珠兒殺了一次又一次一一就算你父親母親此刻就站在我麵前,這筆賬也非與你算清不可!”

    申屠夫人:“你認錯了理算錯了賬,我們看錯了人還錯了恩,這代價我們不得不領受了,你自也該去領受你的那一份。”

    “我為馮家之長,就此以宗法斷絕你我父子關係。今日即上書朝廷,奏明一切,奪去你的世子之位。”魯侯揖手向上方,定聲道:“我不親手殺你,你乃殺人者,該有的下場休想逃掉。”

    “殺人者?我何曾殺人了,珠兒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嗎?”馮序說著,突然咬牙切齒,撲向馮珠。魯侯眼疾手快,掄起手邊茶幾,猛然砸向他膝,馮序撲倒在地,立刻有兩名隨從將他押住。他掙紮著,抬起頭瞪著馮珠,猩紅含淚的眼中分明有著忌恨:“………既稱我一聲兄長,為什處處要與我搶,為什你非要活著回來!”

    馮珠垂眼看著他,回答他:“因為有我兒晴娘拚死救我性命,讓我回來報此仇。”

    “至於稱你一聲兄長,不過從前喊錯了人。”馮珠眼中已無半點淚光,僅剩下幹淨的斷離:“我今日才知,我從無兄長。你本是惡鬼化形,憑空假扮成我的兄長,待我和阿母阿父的好,不過是你維持人形假象的手段術法。”

    沒有兄長,不是兄長,這層關係被她從內心抹除,那被至親所害的恐懼悲痛便被隔離開來,隻剩恨意與報複。

    馮珠居高臨下望著掙紮的人,最後道:“你這惡鬼,該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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