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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這聲問話,少微“嗯”了一聲,腳下未停,也未回頭,低聲說:“來過,是個偶然。”因殺了馮羨,偶然入此山,又偶然遇到他,將他一劍殺掉。

    這條小路是他彼時發現的,隻是他自己沒力氣再走,也不願再走。作為殺他的回報,他將自己的劍連同這條路一同贈予她,讓她逃命去。

    她懶得與一個將死之人訴說經曆與去路,他便也無從知曉,她這條命逃不掉,縱然逃出這山,也逃不出已近在眼前的閻羅殿。

    那時她麻木茫然,但撐著最後一口氣,仍不甘心停下腳步,便提著那把劍,獨自走上這條小路。此刻手中也提著相同的劍,走著相同的路,但是……

    少微不禁回頭。

    她幫他提劍,他才好專心拄著那根筆直勻稱的樹枝,少年拄青棍而行,衣袍殘破,發冠微散,麵上濺著血點,但在月色下依舊拔俗清越,麵龐幾分蒼白,愈顯眉眼如墨。

    不看則已,如此乍一看,竟像是一隻剔透將碎的漂亮鬼魂。

    結合前世事,少微不由看他腳下,幸而還有忠心的影子願意為他正名。

    他的影子頎長搖曳,比他更先追上她,已經先一步抵達她身側。

    影子靠近,聲音也靠近:“山君莫非疑心我乃鬼魂所化,要來加害與你?”

    少微轉回頭,繼續向前,幾分倨傲地答:“你縱然化作野鬼,我也不會怕你,莫說將我加害,我反過來將你降馭還差不多。”

    不管做人還是做鬼,她的凶戾之氣皆是一等。而就憑他前世死前那般祥瑞模樣,就算做了鬼,想必也不剩什爭強鬥狠的脾氣了,大約很容易就能降馭。

    卻聽他在背後悠悠然道:“那且將我降去,就此做大巫神的鬼役,倒也是個不錯的差事。”話畢,縱隻看得到她背影,望不見她表情,劉岐亦能想象得出她大約翻了個白眼,這白眼盡在嫌棄的語氣:“現如今既還是人,就少說這些鬼話。”

    少微將腳步邁得大了些,聽劉岐跟在後方,拄著的棍發出輕響。

    活人才會發出這樣的動靜,他是人非鬼,前世他替她指路,如今她為他帶路。

    沿著小道出了此山,來到山腳下,視線開闊許多。

    這片空地和前世瀕死前所見一樣,草木豐茂,三麵環山,身後是剛走出的山林,再遠些是另一座延綿大山,左側是兩山相接的陡峭山障,右側則通往群山之外。

    上一世,少微未能走出這片群山,就此止步。

    和記憶中一樣,很快看到了那條蜿蜒小溪,那時的小魚便是跑過這溪水,大聲呼救。

    彼時晴日,此值夜間,沒有小魚和歹人,清寂月色覆蓋四野。

    少微率先奔到溪邊,蹲身下去,先洗了手,再掬水來飲,待解了渴,欲洗臉,但見水中倒影,想到劉岐那句“留著給人看”,便收回手來。

    剛要轉身催促劉岐過來,少微忽又若有所思,將目光重新盯回到溪水上。

    流動的溪水隱約倒映著少女疑惑的目光,不多時,水中出現劉岐走來的影子,他也看進那溪水。方才他便是在邊走邊看,此刻則是問:………從前偶然來時,此地也是這般景象?”

    少微點罷頭,又抬臉看他,正色道:“是,並無區分。”

    劉岐望向溪水蜿蜒的方向:“這不太對。”

    少微也已反應過來,從前非旱時,草木見豐茂之象並不值得留意,但此時已現旱災,此處卻連細草也依舊旺盛,而這溪水雖淺,卻比山中所見更要延綿不絕……

    想到一種可能,少微精神一振,忙沿著溪水淌來的方向尋去。

    溪水曲折蜿蜒,兜兜轉轉,來到了這山穀左側、那兩山相接的陡峭山障前。

    少微仰頭看這山石屏障,隻見其形陡峭猙獰,在黑夜中如巨大的怪物在俯視恫嚇,十分具有壓迫感。劉岐已跟過來,他彎身拔出一根細長綠草,道:“此為燈心草,喜生長於常年潮濕之地。”言畢,他用手中長棍在腳下挖掘一番,將手探入坑洞,捏了一把泥土:“結塊而不鬆散,地下必然有深水。”

    而少微已近篤定,她伸手指向那迫人的山障,道:“此山障後多半藏有野穀,那獵戶所言暗水應當就藏在穀中!”

    有獵戶將暗水之事報於巫神花狸,此事並非作假。

    在庵廬那幾日,許多百姓都堅持要拜謝巫神,又因巫神象征著鬼神之事,當日不知哪個百姓起了頭,說起了家中發生的一樁玄虛之事,想求巫神解惑,緊跟著便有好些百姓效仿,古怪之事一時間如豆子般倒向巫神,隻差將花狸埋入豆山中。

    但那些事件真真假假,古怪的背後,又大多是蒙昧遮眼,被誤認為是鬼神之跡。

    那個聲稱自己誤入野穀、見到了如墨暗水的老獵戶,話中也有頗多玄虛,譬如他返家之後,院中突現黑蛇,他便認定那暗水中藏有蛟龍,隻怕觸怒蛟龍,多年來才不敢對人提及此事,今日見到巫神,才鬥膽試著開口,想來巫神必有神力能將那蛟龍鎮住。

    巫神並無鎮壓蛟龍之力,卻有一番狡詐算計,少微聽罷便計上心來,決定就借此事作為計劃的幌子,幫芮澤誘殺劉岐。

    先前少微與劉岐已有計劃,隻在等待一個合適的幌子,入山尋找暗水,又確有獵戶作證,這幌子便可謂天衣無縫。

    隻當作幌子來用,又滿心惦記自己的私事計劃,少微內心並未真正相信那獵戶的話,直到此刻偶然尋到此地,再回想老獵戶的話,方才覺得那矛盾的言語中,恰與此處地形對應上了。

    譬如老獵戶曾說,他誤入那野穀,僥幸逃出後,再回頭,便再望不到那入口了一一眼前這山障堅牢無比,兩邊又有險山,想來那入口確實隱蔽,又有草木亂石遮掩,當年虛弱的獵戶驚慌之下,再未能看見入口,倒也說得通。

    少微躍躍欲試,當即就要去尋野穀的入口,卻被劉岐拉住。

    “此地險峻,又有野獸出沒,常年無人踏足,並非沒有緣故。”劉岐勸阻:“那入口又定然隱蔽,尚不知藏在哪座山中,尋找起來必然很耗時間,你身上有傷,不宜在夜間冒險。”

    又道:“暗水又不會連夜卷鋪蓋逃走,且等禁軍來尋,將此事告知,讓他們在白日帶上足夠人手,方保萬無一失。”

    尋寶帶來的緊迫感似乎也會放大動物本性,少微被他一勸,人的理性回籠,也很快冷靜下來,妥協道:“也好,若再亂走,他們隻怕當真要找不到我們了。”

    再者,她如何折騰倒是次要,劉岐尚且拖著一條雪上加霜的腿,她若一意孤行,倒有刻意虐待之嫌。少微就近尋了幹燥處坐下,打算就此歇息,耐心等禁軍到來。

    劉岐飲過水,來到少微身旁躺下,卻遭少微驅趕:“你躺遠些,待會兒若叫禁軍瞧見你我離得這樣近,隻怕要疑心我們的關係。”

    險境之下被迫合力求生,固然說得過去,但日常不對付的關係擺在那,脫離險境之後,理當背過身去,保持距離。

    “言之有理。”劉岐很讚成地說:“肢體遠近可窺親疏喜惡。”

    少微剛想點頭,動作卻又頓住,親疏喜惡,是親非疏,是喜非惡,疏與惡皆是偽,親與喜才是真……親與喜?

    這簡單二字卻叫少微一陣愕然。

    她與青塢阿姊既親且喜,這感受並不陌生,但陡然換在劉岐身上,卻很有些說不出的異樣。那邊,已經挪遠了五六步的劉岐坐了下去,轉頭詢問:“荒郊野嶺還要相互照應,離得太遠反而刻意,且讓我躺在此處吧?”

    少微勉強點頭,劉岐便重新躺下。

    蟲鳴聲與溪水流經聲中,劉岐閉著眼睛開口,如同夢囈:“此處實為一方寶地。”

    少微的眼睛看過周遭:“恰恰相反,從風水而言,此乃凶地。”

    山形猙獰險惡,一旦誤入便很難脫身。如此猙獰凶惡,與她卻是合適,難怪前世冥冥中被葬在此地,又許是借著這股凶氣,凶上加凶,才逃脫了輪回,成了天道下的漏網之魚。

    “從前是凶地,今後便是寶地了。”劉岐依舊閉著眼:“山君入寶地,已將此地點化。”

    少微小聲“喊”了一聲,也躺倒下去。

    又聽他半夢半醒般道:“也許是此地葬過什奇人,據說仙骨入凶地,可改其氣……”

    少微無聲轉頭,分辨片刻,隻見他果真就此睡去了。

    她原想,有他在側,她疲憊之下可以攜鳥安睡……莫非他也有同樣心情?

    少微將頭轉回,對著夜空眨了下眼,卻毫無困意,將四肢大大在草叢中攤開。

    山中地下暗河一經發現,必然要鑿石挖道引水,動靜不會小,而前世她並未聽聞此事,若此番果真能尋到暗河,這便又是一處變故。

    這變故的出現是因為她和劉岐活著來到了此處。

    由此可見,人果然還是得活著才好,哪怕掙紮著活,總會有意外收獲。

    她得活,薑負也一定要活,活著才好。

    少微慢慢抓緊了身側展開的雙手。

    雖說時日將近,隻剩下三十日,但今日破一劫,又闖過一重山,便又近一步,待回城後,便可以放開手腳去審訊去搜找……

    月下草叢間,少女微紅的眼睛炯炯有神,比星子還要閃亮,比夜空更加堅定常。

    一群烏鴉飛過夜空,將彎月遮蔽一瞬。

    少微看向烏鴉飛來的山林,便知大約是禁軍要到了。

    烏鴉飛過一重重山巒。

    夜色下,山巒換過了一群,烏鴉也已換過了一群,它們飛過最高的一重山。

    相比於少微所在的猙獰野穀,靈星山自有一派巍峨正氣,烏鴉掠過之後,一陣風也從此經過。仙師赤陽祈雨第十日,夜空依舊繁星閃閃。

    靈星台正殿,門窗緊閉,幾名道士輪值守在殿外,在高高懸掛的燈籠下打著欠。

    殿內,灰袍白發的赤陽閉目盤坐,身形一動不動。

    風聲又一次呼嘯而過,但這次不同,那風不知為何競鑽入了緊閉的正殿內,吹熄了殿中僅有的一盞燭火。

    赤陽倏忽睜開眼睛,昏暗中,隻見燈燭已滅,徒餘一縷散亂青煙。

    那是他特意留下的一盞燭火。

    雙手捏作的靜心訣緩緩變作了雷訣,在雙膝上攥成了雙拳。

    他看向緊閉的門,視線仿佛透過門縫望去了山外。

    星漸隱,日將出,東方現出刺目金光。

    城門已開,各路消息飛快傳遞。

    習慣早起的芮澤縱然在半真半假地養病,每日也早早起身。

    他打算再過幾日便歸朝理事,在那之前,他想聽到理應聽到的好消息。

    芮澤坐於書案後,傳遞消息的人跪在他麵前,甫一開口,聲音都在發抖。

    那發抖的聲音說,倉山死了,倉山帶出去的人也幾乎全死了,而劉岐未死,已被禁軍連夜尋到。芮澤驚怒難當,霍然起身,立時問:“那花狸何在?”

    “花狸九死一生,似乎是與劉岐一同被禁軍尋到……我們的人大多死於不明之人手中,他們人手眾多,不知是為伏殺花狸還是劉岐……”

    因為自己的人大多死了,少數活口也被禁軍帶走,他們這些守在遠處等候消息的人無法辨明當時的具體情形。

    但花狸必然清楚,她一定知道發生了什。

    芮澤麵色沉極,強自克製住當下就將花狸捉來質問的怒氣。

    他開始在書房中來回踱步,隨著思考,隻覺此事非但落空,隻怕還要帶來額外的麻煩,一時更是煩躁至極。

    到底發生了什變故……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啊……”

    同樣的疑問出現在京中另一處。

    一扇雕花小軒窗後,一雙眼睛緩慢地眨了眨,口中喃喃不解:“不應該啊。”

    那花狸確實不凡,但也不過肉體凡胎,再警惕,但積攢的人手擺在那,怎會逃得過呢?跪在地上的黑影將經過大致說明:………借了不知誰的力,之後,那六皇子也受驚亂入,她潛藏在暗中的人手是最後才出的手。”

    “這樣啊。”長長的歎息聲響起,半響,才思悟般道:“看來世俗的辦法,輕易抹殺不了天機,隻恐她要越挫越強,善惡念力皆要將她助長……”

    “讓鬆鴉去找赤陽,得另外想辦法才行……”

    黑影聽命離開,小軒窗後的眼睛又溢出恍惚歎息。

    “鬧成這樣,皇上肯定要生氣了……麻煩啊。”

    恍惚的眼透過鏤空的窗,望向庭院中開得正盛的花,花朵固然名貴,但清晨的花朵,最可貴之處在於它的蓬勃青春。

    同樣名貴的花草擺放在未央宮花房內。

    未央宮內的皇帝不止生氣,更是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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