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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山林,月色清寂,渾身是血的少年靠坐於大樹下,喘息不勻,卻與她微微笑著。

    風吹過,少微幾分恍惚,不由得呆呆茫然四顧,卻是越看越覺熟悉,又仔細回想這一路翻山奔逃的方向,這才驚覺竟是又來到了前世喪命的故地。

    就連劉岐靠著的大樹隻怕也是那陰魂不散的同一株。

    這難言的巧合讓少微倏忽繃緊了脊背,仿佛被宿命詛咒纏縛不放,她強忍住將劉岐從那株樹下蓐拽起來的衝動,恍惚間看向那頭死掉的狼,心想還是有不同的。

    潛意識中想坐實加深這份不同,於是少微大步走去,彎身拔出貫穿那野狼脖子的三尺劍。

    然而這一下,滴著血的螭龍寶劍在手,好似下一刻就要了結樹下之人性命,少微心間愕然,脊背又是一緊,趕忙將那三尺劍丟向劉岐,正色道:“還給你。”

    劉岐並沒有接,長劍落在他身旁的草叢中,這偏偏又恰是少微彼時見他時的情形,忙來忙去,競越忙越像,少微僵立原地,隻覺被一股逃無可逃的回溯之力陰險挾持,叫命運叼住了後頸。

    而劉岐靠著樹,沒頭沒尾地低聲說:“若是死在今夜此地,倒也不錯。”

    少微攥緊拳頭,瞪大眼睛,定定盯著他。

    見她神態,劉岐不禁自嘲一笑,他也知這話古怪,不知怎就說了出來。

    人真是怪,任憑苦痛煎熬無盡頭,卻從不甘心就此死去。然而此刻身處這一瞬的寧靜中,竟想用死亡的方式長久停駐其間,所以他確實是個瘋子吧,並不曾被誤解冤枉。

    這話卻遭到她的竭力反對,她一回過神,便如立誓般道:“好不容易活到此時這樣,還有許多事要做,憑什要死在這?我才不死。”

    說罷這擲地有聲的“我才不死”四個字,她即撲通一下盤坐了下去,但見她脊背筆直,眉心嚴肅皺起,不知在與誰賭氣對抗,像是在與他,但她漆黑眼眸望向的卻是茫茫山林夜色,那不可名狀之大。片刻,劉岐微微牽動嘴角,道:“你不死,那我也不死。”

    如此表態算是懸崖勒馬孺子可教,少微扭頭看他,神情這才緩和些,她微抬下頜,認可地點頭:“嗯,都不死。”

    說話間,她目光後移,落在他身後大樹上。

    劉岐隱約察覺到她看這棵樹不算很順眼,但樹是好樹,方才還幫忙抵禦惡狼,自無恩將仇報砍伐之理,於是劉岐支撐著起了身,選擇遠離那不知為何就招惹了她的大樹,來到她身邊坐下。

    “既然不打算死,那就要活得認真些。”劉岐自懷中取出一小瓶備著的金創藥,道:“你的左臂在流血,我幫你上藥。”

    二人身上的血雖說大多是敵人的血,自身並無重傷,但一路逃至此處,自也不可能毫發未損,亂枝山石磕傷更是常見,少微左臂的袍袖被刮破,手肘下方被山石劃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劉岐伸手去揭開少微殘破的左側衣袖,欲將其挽起,少微卻好似被火燒著,猛然將左臂藏到背後,與他伸出右手:“我自己來。”

    一向反應很快的劉岐卻一時沒有動作,眼前仿佛還能看到她左臂上密密麻麻的舊傷痕。

    她不是忌諱傷處的人,先前在武陵郡,阿婭幫她上藥,她都很坦然配合。

    而這些傷痕並不正常,它們相似重疊,乃刀刃多次劃傷,絕非打鬥所致。

    好一會兒,劉岐才將藥瓶放入少微掌心。

    少微接過,轉身,自行挽起衣袖,屈肘上藥。

    她不準他看,他便也不看,隻是仍忍不住問:“那些傷是如何來的?”

    “也不準問。”少微將藥粉灑在傷口上,眉頭都沒皺一下,隻聲音有些悶:“反正人已死了,仇已報了。”

    劉岐便緘口,垂下眼睛,也挽起了自己的袍袖。

    待少微上罷藥,隻聽一聲裂帛之音響起,片刻,一隻手托著一道白綢細布遞過來。

    那是他外袍之下的綢衣,衣袖處寬大空蕩,既未被血沾染,也沒被汗水浸過,柔軟潔淨。

    少微接過,將小臂纏繞,一圈又一圈,將那些舊傷疤也一並包紮在其中。

    劉岐微微回頭,本想替她完成最後的係結,卻見她側過頭,將手臂湊近,用牙齒咬住綢布末端,右手配合挽起打結。

    銀白月光,潔白細齒,雪白綢布,三者這樣密切無間地接觸,劉岐驀地怔住,少微似有所察,回頭看來,他飛快將頭轉回,佯裝什都不曾發生。

    原本就什都不曾發生,隻是他莫名心旌搖曳,好似那綢布忽然成了什不可言說的機密存在。背後傳來她的問話聲:“你身上有需要上藥的傷處嗎?還有你的腿”

    “無礙,暫時不需處理。”他找回冷靜,笑著答:“留著給人看吧。”

    少微也取出兩粒藥丸,自己吞罷一顆,轉身將另一顆遞向他:“此乃內服之用,你將它吃下,偷偷調理內息,不妨礙將外傷留給人看。”

    劉岐從善如流地接過,卻將那粒藥丸向上空一拋,少微正詫異時,隻見他仰首張口一接,將那藥丸穩穩接住,轉臉對她一笑,竟像是個未識人間愁苦的逗趣少年。

    他往後仰躺下去,枕著一隻手臂,望著林上月,吹著山間風,等手下之人尋來。

    蟲鳴在耳,劉岐此刻心想,最好來得慢一些,他並不著急被營救,此刻曬著這月光,身上的細小疼痛已然盡消了。

    劉岐躺下放空,少微卻已精神奕奕,她心想,陰差陽錯來到此處,或許並非被詛咒纏縛,而是意味著詛咒正在被打破,畢竟她與劉岐此刻都是活物。

    活物理當振奮抖擻,少微開始清點今日狩獵所得,她問劉岐:“你說,今日事成,算是一舉幾得?”問罷又自己先說:“第一得,當數我破下這一場死劫。”

    劉岐枕臂閉眼,配合她清點:“將我誘騙至此,讓芮澤的人來殺,盡心盡力完成了大司農的交代。”她隻負責將他騙來,芮澤的人沒能將他殺掉,那是芮澤的問題,不管是實力問題還是運氣問題,且讓大司農自行反省調理。

    少微點頭,再道:“另捉住了活口,便有希望查明是何人要對我下死手、與赤陽又究競有何幹連。”劉岐:“嗯,一舉報複了兩方人馬,你我都出了一口氣,之後也能借此事來牽製芮澤。”

    “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少微看他,道:“待回城後,此事還要你多多出力。”

    閉著眼的劉岐含笑點頭:“定不辱薑山君之命。”

    從前稱薑君便罷,如今又成了薑家山君,山君乃山獸之長,是老虎的別稱,此刻又身處這山林內,這無疑是一種誇讚。

    這誇讚很對少微脾性,她看著地上躺著的人,在禮尚往來之前,先問他:“你究竟為何要跟上來?”凡與她相關之事,她總要刨根問底,劉岐此刻答她:“原先的計劃對你不公。”

    此前二人製定計劃時,少微自認此事是因她而起,如若事成,她得益最多,因此為公平起見,隻讓劉岐負責帶人善後,在“強行參與”的前提下,盡量做一隻黃雀,而非與她這樣身先士卒。

    劉岐此刻卻說:“你我結盟行事,我在人手方麵卻總歸多些根基,若事事惜力,樣樣要與你均分,那便是看似公正,實則算計欺淩於你。”

    少微不覺皺起眉:“交易不正該是如此嗎?”

    “交易有許多種,很多交易本身就是欺淩。”劉岐轉而道:“你一人逃亡,總歸危險,今日無我,你雖也不會出事,但少受些傷,不是很好嗎?”

    話中有所隱瞞,他總不能告訴她,很不願意見到她像當年那樣獨自消失在山林間。即便沒有他口中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也想與她一同逃亡。

    “受傷輕與重,很重要嗎?”少微莫名地問。

    “如何會不重要。”劉岐睜開眼,眼有笑,言語卻依舊有偽飾:“當初你離開武陵時,你我不是都曾說過要各自保重嗎,隻當為結盟長久而慮。”

    少微欲言又止,結盟長久……可是她要走的啊,已經不剩多少日子了,他是忘了嗎?

    此刻若反複提及要離開,倒顯得她很吝嗇了,他為她多做了許多,之後還需要他幫忙,走之前若不還清,總覺得有所虧欠。

    少微心底有些急,她揪著地上半枯的草葉,看向林深處,很想立即捕些獵物送給他當作回報,但總也得是他需要的獵物才行。

    聽著那細小的揪草動靜,劉岐重新閉上眼睛,嘴角無聲彎起。

    他從不認為自己付出得更多,很多賬不是像她那樣算的,但他實在不想與她算清。

    少微到底先說一句:“總之多謝你。”

    薑負教過,口頭道謝太輕,卻不能因為它的輕,便理所當然地荒廢它。

    看來口頭道謝確實也有用處,地上躺著的人聽起來心情不錯:“已生死與共,又何需再言謝。”少微未再及說話,隱約察覺到林間有異響,警惕一瞬,即見一道灰影很快出現。

    靠在少微腿邊打盹兒的沾沾猛然睜眼,看起來好似從未睡過,展開一側翅膀,盡職盡責而又時不我待地通傳:“家奴已帶到!”

    少微已同時開口:“趙叔!”

    劉岐躺在原處,也喊一聲:“趙俠客。”

    趙且安站著沒動,見眼前景象,一時沒開口。

    他家孩子精神抖擻,像是狩獵成功的老虎。而此子躺的格外從容,好好的黃雀不做,偏做了老虎的獵鷹又隔片刻,趙且安才微一點頭,“嗯”了一聲。

    而後即問少微:“可有要緊傷勢?”

    “僅有皮外傷。”少微答話間,看了一眼旁側躺著的劉岐。

    家奴遂以家長姿態開口:“多謝六殿下。”

    劉岐笑答:“分內之事。”

    家奴原想也寒暄一下他的傷勢,但見其姿態自在,神情更是甘心樂意,叫人一時便不是很想問候他了。“算是已經收拾幹淨了。”家奴轉而道:“芮澤的人幾乎全折在這,那些神秘人也隻逃走了十多個,另抓了些活口,一半留給朝廷,一半給了鄧護。”

    又道:“聞訊入山的禁軍正往此處來,鄧護在引路,大約半個時辰便能找到這。”

    少微另問些其它,家奴都答了。劉岐沒有問什,始終躺在原處,如夜伏的鷹。

    做戲還需做全,六皇子也好,花狸也罷,死逃生,皆要等禁軍來尋。

    家奴還要處理其他事項,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走出七八步,腳下微頓,看向一旁草叢間。

    此處山間大樹未受旱情影響,小草卻已枯了不少,然而這發黃的草叢間有一叢蘭花未敗,一朵幽幽蘭花已經開得很全,在風中輕輕搖動。

    家奴臨走前再次回頭,隻見自家孩子因得了他的報信而安心下來,此刻也就地躺下了,好在不忘又向旁側滾了兩滾,總歸保持了應有的距離。

    然而距離拉開之後,少微卻生出一縷奇怪感受。

    距離變得遠了,不再聽到對方的呼吸,明晰寧靜之下,竟反而感覺關係近了,生死與共的作用這樣顯而易見。

    少微下意識改為側躺,背對著劉岐,看了看自己包紮好的左臂。

    沾沾又湊過來打盹兒,知曉劉岐就在身後不遠處,少微覺得自己可以抱著小鳥安心睡上一會兒。然而這個想法出現,反而叫少微毫無困意,睜著雙眼發了會兒呆,她突然坐起身,說自己渴極了,要去找水喝。

    劉岐很快也起身,撿起劍,跟上她:“一起去。”

    少微回頭:“不必,我又不怕。”

    月色下,臉上仍有些血跡的劉岐煞有其事道:“我怕。若狼群回來報複,無山君在側,我如何能夠應對?”

    少微默了默,這倒也是,這山林間本就有野獸出沒,上一世她逃至此處,馮家別莊上的人甚至不敢直接跟進山。

    “吃了藥,內息平穩許多,走路的力氣還是有的。”劉岐道:“他們沿著痕跡自會找到我們,走吧。”隱約又聽狼嚎聲響起,此處確實不宜久留,少微便點頭,折了一根頗為直溜的樹枝給劉岐走路用,二人便一同去尋水。

    少微在前帶路,走的是一條下山的小路,此路隱蔽,卻是一條近道,劉岐不由問:“薑君莫非曾來過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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