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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五月之後,抵達汴梁的士人已然為數不少。

    進入萬象院的城門口附近,軍士挨個檢查,確認身份且有人作保之後,才將他們放了進去。

    不過一些確認身份無誤的人卻沒有急著進去,而是看著擺放在門口的幾具皮甲。

    這玩意大家都見過,畢竟誰家沒有家兵家將啊?

    甚至他們自己也穿過,因為很多人身體瘦弱,撐不住鐵鎧,隻能穿皮甲做做樣子。

    “此甲看著也是尋常,有何特異之處?”劉惔出聲問道。

    孫熙臉上一副不情願之色,難得見到有個人發問,便道: “你看此甲有無油斑?異臭?”

    劉惔聞言仔細看了一下,甚至轉到後麵去看,還真沒有油斑。

    這甲的材料應該沒甚特異之處,可能是豬皮層疊壓製而成,和大部分羊皮、豬皮、牛皮、鹿皮做的甲一樣,但為何沒油斑呢?

    “何也?”他問道。

    孫熙這下得意了起來,道: “全賴我耳,汝可願聽?”

    劉惔笑了,道: “且試言之。”

    孫熙清了清嗓子,道: “我做出了草堿,混於水中之後,能將油脂去得很幹淨。天子聞訊,賞我布百匹,為我刻書揚名。”

    劉惔怔了怔,又仔細端詳起了皮甲。

    他知道做皮甲要先刮油,再去油,但很難弄得幹淨。他自己家穿的皮甲就有油斑滲出(與膠原蛋白結合的油脂,非遊離脂肪),聽家將說油斑多了容易招蟲,皮甲還易脆,味道就不談了肯定很重。

    什草堿?能將油去得那幹淨?

    不過他興趣也不大了,直問道: “汝將此甲賣我,如何?”

    孫熙擺了擺手,道: “早就被人高價買走了,而今隻是奉天子之命置於此處,讓爾等觀之?”

    “爾作價幾何?”劉惔問道。

    “我開價六十匹絹一領,竟有人買!”孫熙驚道: “汴梁富家翁還是多。”

    劉惔有些吃驚,當然也就是隻是吃驚而已,他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

    不過他不感興趣,有那熱衷賺錢的卻感興趣,直截了當問道: “草堿如何得來?”

    孫熙道: “萬象院中有輯文,你自抄錄即可。”

    “君花費心血所得之物,怎好輕拿。”

    “天子已賜絹百匹,說是買了我的專有之權,如何處置我管不著。”

    此人行了一禮,徑自入內了。

    劉惔則直接進去了,有那工夫,不如出去悠遊山水,或者與人下一盤棋。

    兩人走後,一時間無人說話了,孫熙有些無奈地坐在門口。

    來往的每一個人都朝他看上那一兩眼,偶爾有人過來詢問聽了後要嘖嘖稱奇,要搖頭失笑。

    孫熙隻覺麵紅耳赤,感覺所有人都在看耍猴一樣看著他。

    距萬象院不遠的龍鱗殿內,邵勳將太子、楚王、趙王、韓王、漢王及吳蜀巴荊四公都召集了過來。

    “荊道極,此番《毛詩》又通,已然試通三經,壯哉。”邵勳看著站在他麵前的一人,笑道:“汝欲為何官?”

    “臣隻願為大梁盡一份心力,不敢言官。”荊博說道。

    邵勳一笑,道: “卿在中牟縣博士任上一做就是兩年,教授了不少孩童,於國有功。有功便該賞,如何不能說?”

    說完,邵勳頓了一頓。

    說實話,不太舍得把這幫人放到別的位置上,蓋因如今全國縣一級有經學博士的還不多,且大部分水平參差不齊。

    人員主要來自讀過書的豪族、商人家庭,以及太學、國子學、武學係統的學生,水平就那樣,不高,教的東西還有很多錯誤。

    但就這樣的人才,已然難得。

    荊博是衛尉卿荊成之子,開平六年 (332)三月試通《左傳》、《禮記》,授從九品中牟縣博士。

    今年是貞明(334)元年,三月又加試《毛詩》,已然通三經,按製可補正、從七品官職,一

    般是太子舍人————之所以“補”,就是要等缺,事實上太子舍人這種熱門官職能得到缺可不容易。

    邵勳看了眼邵瑾,道: “吾兒府中可有缺?”

    邵瑾聞弦歌而知雅意,道: “阿爺,兒聽聞漢末曹操曾置‘世子(曹丕)文學’,國朝尚無此職,或可設之。”

    他這說,其實就是因為東宮沒有官缺了,而父親又希望荊博進入東宮為官,所以靈機一動,整出個太子文學出來——大梁朝目前還沒這個官職,需要新設。

    邵勳讚許地看了一眼太子,然後又看向荊成身旁一人,他的女婿、駙馬都尉苗協。

    苗協同樣在兩年前試通二經,出任太常寺文學掌故。

    也就是說,他目前身上有兩個官,一個是加官駙馬都尉,一個是文學掌故。

    和荊博的中牟縣經學博士差不多,太常寺文學掌故也比較清閑。

    前者主要教學,後者為太常寺主要官員提供文學、儀禮方麵的詢,兩人都有大把時間學習,而且皆在職滿兩年,今年終於試通三經。

    邵瑾又看向邵勳。

    邵勳這回卻沒讓苗協去東宮,隻道: “昌嶺可去門下省。通事舍人尚闕一員,今可任此職。”

    “臣謝陛下恩典。”苗協拜道。

    荊博愣了愣,亦拜道: “臣謝陛下恩典。”

    今年太學試通三經的還有兩人,邵勳一一授予官職,一為從七品左尚署丞,一為從七品將作監主

    簿。

    十六個試通兩經的人,經過兩年在職學習,竟隻有四人試通三經,通過率有點低。

    事實上這還是放水了的,四人帖經、墨義都隻各對了六題,已然最低標準。

    由此可見,這年頭讀儒家聖賢書的人固有,但多為泛泛而讀,即便開平六年、貞明元年已經連續兩次試經授官了,還是沒有形成風氣。

    這種事大概隻能持之以,靠量變完成質變了。

    此四人之外,太學還有十名第一次試通兩經者,國子學有三名首次試通兩經者————國子學一名試通三經的都沒有————這些人照例授予縣經學博士之職,教書去也。

    授完官後,剩下的就是走手續了,邵勳讓眾人盡數退下,隻留下了幾個兒子。

    他轉身看著眾人,道: “為父開平二年 (328)定下太學、國子學之製,迄今六年矣。六年間成才者就這些了。或許還可更多一些,然朝臣群起反對,何也?”

    眾人都默不作聲,似乎在等待誰。

    太子邵瑾當仁不讓道: “阿爺苦心孤詣設立此製,自然是為了收攏大權。”

    邵勳示意他繼續說。

    “諸條選官之道,握予朝廷之手者寥寥。國子學、太學試經選官,脫胎於曹魏舊製,然曹魏並未能長久施行下去,阿爺六年間選官兩次,得七至九品官員數十員,已是不易。”邵瑾說道: “若每兩年能選用官員上百,持之以,必有大變。”

    如今的選官,每年察孝廉、舉茂才————原秀才,因避邵父諱而改名———不到三百員。

    門蔭入仕稍多一些,大概四百多。

    此外便是各種高官征辟數量最多,超過五百。

    另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如皇帝詔舉、吏部選舉等等,加起來也不少。

    方才給那些學生授官,則是另一條新路,邵勳舊瓶裝新酒,將曹魏時裝點門麵的路子硬生生做實,算是直接握在朝廷———更準確地說是天子————手的一條選官途徑。

    他現在威望高,其實隨便用哪條途徑選官問題都不大,都能走通,但兒孫輩就不一定了,肯定有扯皮。

    所以太子說得沒錯,這條選官途徑彌足珍貴。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

    太學、國子學學生質量的巨大差距,很直觀地表現出了老牌士族與軍功勳貴之間家庭教育、學識底蘊以及考試能力的差異。

    也就是說,即便這條新路,目前也大部分被士族子弟占據了————這其實也是士族不太反對這條選官途徑的原因之一。

    “你說得沒錯。”邵勳說道: “這條路需得好好護住了否則後患無窮。國子學那邊,以後會慢慢起來的。”

    說罷,一一掃過諸子的臉,見他們都明白了後,揮手令諸人退下。

    太子留在最後,猶豫了下,又走了回來,道:“阿爺,昨日有屬吏向兒進方士……”

    邵勳看向兒子,目光頗多審視,道: “為何?”

    “其人看到了《露華問對》,便毛遂自薦,投到了中舍人辛佐門下。辛佐再向兒推薦,說————”

    “說什?”邵勳問道。

    “說可為父親煉製長生丹藥。”邵瑾一咬牙,說道。

    “荒唐!”邵勳斥道: “世人誰不死?誰能長生?我平時怎教你的?辛佐即刻罷職。”

    “是。”邵瑾臉一白,仍堅持道: “兒自然知曉父親本意,隻是世人愚昧,未必能體此苦心。兒覺得……覺得……讓太學、國子學慢慢選官就行了,習名教之人多了,自然可一掃玄風。”

    “你想用儒者治國?”邵勳看著兒子,問道。

    邵瑾低下頭,不語。

    “潁川庾氏素以儒學傳家。”邵勳說道: “庾元規雖談玄論道,但朕知其所學乃儒家經典。”

    說到這,邵勳微微歎了口氣。

    “父親,這有什不好的?”邵瑾突然抬起頭,說道: “儒家分君臣、定貴賤,上下井然,穩如泰山,不比玄學好?”

    這回輪到邵勳不語了。

    他沒想到,兒子已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其實,站在自私的角度來講,儒家那一套很得統治者歡迎,對穩固大梁朝的統治極有幫助。

    隻是————他不知該怎回答。

    或許是自己的野心太大了,總想留下點印記。

    玄學縱有千般不好,但開明程度是儒家難以企及的,但或許也正是太開明了,以至於各種爭論。

    “父親。”邵瑾又道: “大梁富有四海,何必要那些虛無縹緲之物呢?兒聽聞父親令孫熙立於承天門,示人無油斑之皮甲。此甲固然好,然於國無大用。崇尚周禮,行三綱五常之事,可保大梁萬世之基。”

    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這是邵勳心中突然跳出來的一段話。

    或許太子也沒錯,已經得到天下了,何必再做錦上添花之舉呢?即便他大力任用儒者,風氣也不是一兩代人能扭轉過來的,興許百年內仍是玄學占主流。

    而且,玄學的崇有論派並不主張玄學與名教對立,有點折中的感覺,他們與儒家並不完全衝突……

    “六郎,過幾日隨為父去萬象院見見天下士人。”邵勳揮了揮手,道: “退下吧。”

    “是。”邵瑾躬身退下。

    看著兒子的背影,邵勳又拿出那份已整理得日臻完善的化學試驗手冊。

    分區、定量、分析、實證等等,分門別類,清清楚楚。

    他在這個時代,就是個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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