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4章 輪回,絕望,希望
孫權的死訊,以最快的速度傳過了大江,傳到了魏國境內。
又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譙縣。
譙縣太傅府邸的書房內,藥味濃鬱得幾乎化不開。
司馬懿斜倚在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毛皮,案頭堆疊的軍報文書如山,一盞孤燈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搖曳不定。
他的臉色在燈火下泛著一種不健康的青灰,眼窩深陷,唯有偶爾睜開的雙眸中,還殘留著一絲銳利,但更多時候是難以掩飾的疲憊。
擊敗曹爽不過數月,內外交困的壓力,已將這具老邁的軀體逼至極限。
司馬昭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步履比平日更顯急促。
他來到榻前,低聲稟報:“大人,江東那邊傳來急報,孫權……死了。”
話音未落,書房內的時間仿佛那間變得凝固。
司馬懿整個人如同瞬間石化,連呼吸聲都變得微不可聞。
搭在錦被上枯瘦見骨的手指,先是猛然收緊,攥緊了被麵,指節因用力而瞬間泛白。
但隨即,那緊繃的手指又極其緩慢地、一根根地鬆開了,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
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將頭微微向後仰,靠在了枕上,閉上了眼睛。
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卻隻發出了一聲極輕、極長的歎息,氣息微弱得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
這聲歎息,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如釋重負,有心願已了的空虛,或許,還有一絲兔死狐悲的蒼涼。
很快,他又重新睜開眼,目光望向虛空,不像是在對司馬昭說話,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沙啞而飄忽:
“碧眼兒……也走了……”
他頓了頓,嘴角似乎想扯出一個嘲諷或勝利的笑容,但那肌肉的牽動最終隻化作一抹深深的、飽含倦意的紋路。
“也好……省得老夫……再為南邊多耗費心神。”
接著,他深吸了一口氣,這口氣吸得深長而緩慢,仿佛要將彌漫在空氣中的某種無形壓力一並吸入肺腑,再徹底化解。
最後還是忍不住地再次發出一聲微弱的歎息,顯得無比沉重。
這輕輕一歎,仿佛為一個時代畫上了句號。
當他再度抬起眼皮時,眼中已不見絲毫波瀾。
目光掠過麵前驚疑不定的司馬昭,語氣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之前的任何感慨都已煙消雲散:
“消息來源?幾重確認?吳國那邊,是個什狀況?”
對於司馬懿來說,孫權的死,其價值不在於抒發感慨,而在於能給自己榨取出多少喘息之機。
最初那片刻的沉默與細微的表情變化,是梟雄對老對手致予的一絲複雜敬意。
但一切私人的情緒,都必須在瞬間轉化為冰冷的謀略。
“四條渠道,三重確認,相互印證,非常可靠。聽說孫權有意讓諸葛恪輔政,孫弘欲矯詔殺諸葛恪,反被諸葛恪所殺……”
雖然不能得到更為具體消息,但聽到吳國重臣在傾軋相殘,司馬懿臉上極為難得地露出笑意:
“好好好!這便足夠了!
深陷的眼眸中,銳利的光芒重新凝聚,司馬懿掙紮著想要坐直身體,司馬昭連忙上前攙扶。
靠坐在榻上,司馬懿的呼吸略顯急促,但語氣卻變得斬釘截鐵:
“昭兒,聽著……這是我們……天賜的喘息之機。”
他用指尖重重地點了點榻沿,強調道:
“東吳必亂!短時間內怕是無力北顧。南邊暫時可無憂矣!天子東巡彭城之事,要加快速度了!”
接著,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一陣欲來的咳嗽,語速加快:
“還有……毌丘儉、王淩……”
在清洗曹爽集團的同時,司馬懿還接連更換了青徐兩州的一批官員。
王昶出任青州都督兼青州牧,督青州諸軍事,防備兗州及河北。
王觀則是出任徐州刺史。
兩地的官員更換,並沒有起太大的波瀾。
一來司馬太傅為大魏鞠躬盡瘁的形象還是深入人心。
二來說明曹爽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確實大失人心。
唯有許昌和壽春,司馬懿除了派人前去安撫毌丘儉和王淩,增加食邑,並沒有太多的動作。
此時提起二人,說明司馬懿已經準備對這兩人下手。
安排完這一切,司馬懿似乎耗盡了力氣,身體微微佝僂下去,又是一陣壓抑的輕咳。
但他的眼睛,卻是變得越發明亮起來。
孫權的死,激起了他最後一搏的鬥誌,甚至暫時壓過了他身體的衰敗。
對他而言,一個時代的結束,意味著另一個時代——屬於司馬氏的時代——必須加速到來。
趁著孫權的死訊還沒有散播開來,司馬懿拖著病體,給曹芳上書:
臣懿誠惶誠恐,頓首再拜,謹奏皇帝陛下:
臣聞帝王之興,必有王氣所鍾;社稷之固,必依形勝之地。
今譙縣雖為帝鄉,然偏居南隅,易受蜀吳襲擾,非久安之基。
近者天垂異象,有赤雲如龍,盤桓彭城城闕。
此乃上天示警,帝星當移駕東巡,以承天命也!
昔漢高起於沛而王業肇基,光武定於洛而漢室中興。
彭城乃高祖龍興之故墟,實為帝王鴻業所始。
今陛下承續大魏正統,正宜效先聖之軌,巡幸東土,駐蹕彭城。
此舉非為避患,實為昭示克複中原之誌。
使天下知陛下紹嗣諸先帝宏圖,誌在混一四海,則將士用命,萬民歸心。
且彭城地處汴泗之交,漕運通衢,北控青兗,南引江淮。
若遷輿於此,則漕運之利可達四方,糧秣兵甲瞬息可至,強於僻處南疆多矣。
內可使府庫充盈,外可鎮撫徐揚,此乃固本培元之上策也。
今臣已命有司掃除行宮,整備儀仗。伏乞陛下仰承天意,俯察民心,克日東巡,駐蹕彭城。
則上天必降祥瑞,祖宗必佑社稷,大魏中興之業,當自此而始!
臣懿不勝惶恐待命之至,謹奏。
此書一出,頓時滿朝嘩然。
從現實地理位置來說,在失去河北,漢國兵鋒已至兗州的情況下,譙縣離漢國兵鋒僅有一郡之隔,確實易於被敵國襲擾。
而彭城地處徐州,靠近青、豫二州交界,交通便利,易於控製三州,江淮之粟可直接到達,山東之賦輸納無阻。
且可以盡可能地遠離季漢兵鋒,遠比譙縣安全得多。
這些都是客觀事實,無可辯駁。
但從政治意義來說,無論是從洛陽跑到許昌,還是從許昌跑到譙縣,那都可以自己騙自己。
畢竟許昌和譙縣,都是大魏五都之一。
但這個時候,司馬懿欲挾天子前去彭城,算是什?
隻要眼睛不瞎,都可以看出這是司馬懿畏蜀如虎,被漢國攆著跑。
大魏臉麵何在?
天子威儀何在?
譙縣臨時改建的朝堂,雖不及洛陽宮闕的萬一,卻依然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壓抑。
年僅十八歲的皇帝曹芳,端坐在略顯寬大的禦座上,稚嫩的臉上努力維持著天子的威儀。
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不時遊移的眼神,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惶。
他像一隻受驚的幼鹿,被困在這滿是獵手的圍場之中。
自幼便在大將軍的濃雲蔽日下苟活,太傅誅殺權臣之日,曾以為曙光刺破黑暗,盼來了朗朗乾坤。
誰知那一道光,竟隻是通往另一座牢籠的縫隙。
轉眼間,便從一座深淵,墜入了另一座更令人窒息的深淵。
當司馬懿的心腹,新任中書令盧毓清晰地朗讀完那份措辭恭謹、卻字字如刀的《請東巡彭城疏》後,整個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空氣仿佛凝固了,唯有殿外寒風的呼嘯聲,清晰地刮過每個人的心頭。
曹氏宗親的角落,是一片絕望的死寂。
幾位僅存的曹姓王公,頭顱低垂,目光死死盯著腳下的磚縫,仿佛要從中看出條生路來。
曹氏宗親從曹丕時起,就一直受到打壓,本就勢弱。
封地更是在連年戰火中淪喪殆盡,名號雖在,實同虛設。
河北大戰,濟北王曹誌的投敵,如同最後一記重錘,砸碎了所有宗親僅存的一點心氣和脊梁。
他們連自身的命運都如風中殘燭,又如何敢、有何能力去反對司馬懿?
過水水麵至今猶泛紅,曹氏宗親的血,摻雜其中。
一種混合著屈辱、無奈和深深悲哀的氣息,在他們之間彌漫。
這個朝堂之上,甚至已經沒有宗親說話的餘地。
宗親如此,而那些曾支持司馬懿、視其為“國之幹城”的老臣,此刻心中同樣是五味雜陳。
他們不敢迎上禦座上曹芳求救的目光。
更有甚者,忍不住地緊閉雙眼,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似在壓抑著翻湧的情緒。
他們本以為司馬懿誅殺曹爽,是挽狂瀾於既倒,是廓清朝綱的忠義之舉。
可如今,這“東巡”之議,看似為了戰略,實則與當年武皇帝“挾天子以令諸侯”逼漢天子遷都許昌有何本質區別?
他們恍然驚覺,自己或許親手扶起了一位新的權臣,葬送了曹魏最後的希望。
一種被欺騙、被利用的憤怒,以及對自己識人不明的懊悔,灼燒著他們的內心。
然而,看著禦階下司馬懿那看似恭敬卻不容置疑的身影,再看看龍椅上那孤立無援的少年天子,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他們。
從洛陽到許昌,再從許昌到譙縣,數次遷都的顛沛,曹爽時代的黨同伐異,磨平了他們的棱角。
此刻,麵對司馬懿的背叛,終於耗盡了他們最後那點心氣。
千言萬語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將頭埋得更低,選擇了沉默。
這沉默,比任何反對的聲音都更讓曹芳感到刺骨的寒冷。
整個朝堂,竟無一人出聲諫諍。
沒有慷慨激昂的反對,沒有引經據典的駁斥。
隻有一片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曹爽執政十年間,朝中忠良被排擠殆盡。
此時曹爽及爪牙雖盡去,但忠良卻是再沒有回來。
曹芳坐在高高的禦座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恐懼。
他多希望有一位忠臣能站出來,哪怕隻是說一句“此事容後再議”。
可他目光所及,盡是閃躲的眼神和低垂的頭顱。
此時的沉默,是權力徹底傾斜的無聲宣告。
最終,在司馬懿平靜無波卻又帶著無形壓力的目光注視下,曹芳用微不可聞、帶著一絲顫音的聲音,幾乎是本能地吐出了兩個字:
“準奏。”
這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如同喪鍾,在這死寂的朝堂上敲響,宣告著曹魏皇權最後的體麵,也已蕩然無存。
司馬懿聞言,臉上越發地恭謹,躬身謝恩。
在這一刻,恍惚間,似有幽靈般的低語掠過朝堂:
五十四年前,劉協坐在洛陽皇宮的斷壁殘垣,麵對曹操遷都許昌的建議,嘴所吐出的“準奏”二字,如今如同詛咒般從曹芳唇間逸出。
就連那權臣躬身謝恩的姿態,都是一般無二。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
司馬懿上書《請東巡彭城疏》,決定帶著天子東巡彭城的消息,如同核爆一般在譙縣炸開,然後又以極快的速度在魏國境內散播開來。
一直在許昌緊密地關注著譙縣的毌丘儉,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
閱罷從譙縣日夜兼程送來的密報,眼中先是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隨即這驚愕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股灼熱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所取代。
毌丘儉額頭青筋暴起,胸腔劇烈起伏,那是一種信仰崩塌的劇痛和屈辱。
那絹帛上寥寥數語,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心中最後一絲幻想。
“遷都彭城…………好一個‘為固國本,以安聖心’!”
毌丘儉喃喃自語,聲音低沉沙啞,握著絹帛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挺拔的身體在此時竟是顯得有幾分孤寂。
他曾以為,司馬懿誅殺曹爽,雖手段酷烈,但終究是廓清朝綱,是為大魏鏟除奸佞。
他甚至一度暗自慶幸,國家終於有了一位能臣來收拾殘局。
他毌丘儉鎮守許昌,厲兵秣馬,想的便是有朝一日能與太傅內外呼應,北拒馮永,南防孫吳,重振大魏雄風。
可如今……這“東巡”之議,與當年董卓挾漢帝遷都長安有何區別?!
偏偏就在這怒火與絕望交織之際,一個巨大的黑影,悄無聲息地伴隨著去年冬日的凜冽寒風,籠罩住他全身,讓他突然覺得渾身冰冷無比。
黑影仿佛張開無形的嘴巴發問:“如何?”
去年許昌雪早,有人挾河北大勝之威,兵臨許昌城下,並邀自己出城“踏雪會獵”。
雖然自己以“悲風烈雪,難滅忠魂”拒絕了對方。
然而事後此人讓人傳來的口信,此刻卻如同鬼魅的預言,一字一句,在耳邊清晰地回響起來:
“司馬懿很快就要發動政變,誅殺曹爽,及其黨羽,奪取大權。”
“他日若是將軍有意率軍東進清君側,卻又害怕被前後夾擊的話,我在這可以給毌丘將軍一個承諾。”
“隻要他答應我,東進時不毀許縣,不焚宮室,不掠百姓,那大漢就絕不會趁人之危,斷其後路。”
雖然馮某人已經離開了雒陽,遠在長安,但毌丘儉還是渾身泛起一陣陣寒意,如同全身被脫了個精光一般。
“將軍,如何?”
毌丘儉隻覺得腦門轟隆隆的,耳邊仿佛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如何。
司馬懿政變、曹爽覆滅、乃至自己今日被逼到牆角……這一切,竟然早在去年冬日,就被人算得清清楚楚!
這是一種何等可怕的洞察力和深遠的布局?
自己與司馬懿,乃至這整個魏國,莫非都隻是他掌心棋局上的棋子?
這念頭讓他驚懼,但詭異的是,同時也像是一劑強心針,注入他近乎絕望的心田。
馮永的承諾,雖然來自敵人,卻在此刻成了他唯一可以抓住的、實實在在的保障。
既然後路可保,無需擔心漢軍背刺,那是不是可以說……揮師東進、清君側的最大後顧之憂,便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