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3章 巨變
任何一個人主,但凡智力在人類平均線以上,隻要還有點理智,都不可能把平準司放到校事府手。
可惜的是,此時吳國大皇帝,早已是嗑嗨了藥,殺紅了眼,根本不能以常人視之。
更別說南魯之爭後,大皇帝嘎嘎一陣亂殺,此時拔劍四顧心茫然,朝堂之上,良臣凋零,已經沒有一個人能擔得起這個重任。
偏偏開春以後,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荊州糧價的劇烈波動,已經嚴重幹擾到了江東六郡之地。
前年的時候,漢國因為要籌備河北之戰,下半年開始收緊對荊州的糧食出口。
整個去年,荊州的糧價是一漲再漲。(第1348章)
若非改稻為蔗和改稻為桑,有粗糖和生絲出口創匯,得以用高價從蜀地買糧,說不得整個荊州連軍餉都發不出來。
荊州緊臨蜀地,常年有蜀地輸糧,糧價向來比江東六郡低。
兩地民間往來甚至比江東六郡那邊還要緊密一些。
蜀地低糧價,什稅一,不交丁口稅等傳言,在荊州流傳極廣。
往年的時候,荊州就算不能和蜀地比,至少大夥也還能活下去。
對於兩地的落差,大夥最多也就是私下嘀咕一下。
但此時,糧價快要漲到天上去了。
再加上與蜀地的鮮明對比,即使荊州三千錢的糧價比江東六郡還要低五百錢,但民怨可比江東大多了,甚至已經有了民怨沸騰的跡象。
但偏偏荊州糧價的飛快上漲,你還不能指責漢國。
因為漢國可是實打實地在北邊和魏國打了一年多的大仗。
如今荊州不但收不上賦稅,地方諸軍還要截留錢糧,地方官府還得救濟百姓。
而江東六郡這邊呢,不但要給朝廷上交賦稅,還要給荊州輸血,其負擔之重,可想而知。
一時間,全國怨聲四起,那就是自然之事。
換成早年,大皇帝肯定是直接下令鑄大錢,一萬大泉!
但幸好今有校事中書呂壹,上疏直言稅政積弊,奏章剴切,直指時病。
更難得者,其後附有革故鼎新之策,條分縷析,洞見症結。
較之朝堂諸公徒事黨爭、空言無物,其高下豈可以道計?
南魯黨爭後,觀今之朝堂,竟無一人可托付國事。
滿朝文武,或緘默不語,或束手無策。
此時此地,敢為天下先,欲解大吳財弊者,唯呂壹而已。
此千斤重擔,豈非校事呂壹莫屬?
於是漢延熙十三年,吳赤烏十三年,平準司順理成章地成立,理所當然地歸校事府所屬。
不得不說,糜十一郎給呂壹挑的這個時機,極為微妙。
這一年,注定是吳國大事不斷的年份。
以致於平準司成立這個在後來影響整個吳國的大事件,在這些事情麵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朱據被貶赴任途中,中書令孫弘屢屢進饞,再次引得孫權大怒,孫弘於是趁機矯詔追究賜死朱據。
與此同時,大皇帝因為嗑藥過度,看到天降神人授予天書,告知應改年號、立皇後。
於是下令幽禁太子孫和,不久之後又廢太子孫和為庶人,並流放到故鄣,同時賜死魯王孫霸。
次月又冊封潘夫人為皇後,立其子孫亮為太子。
潘氏被立為後,猶不滿足,因為她知道孫權已經病重時日無多,於是密召呂壹岑昏孫弘,詢問呂後臨朝聽政的舊事。
其意很明顯,有意日後代幼主執政。
麵對潘皇後的詢問,呂壹隻言自己不知文墨,不懂史事。
岑昏則是默然不語。
唯有中書令孫弘大怒,拂袖而去。
數日之後,潘皇後因為衣不解帶地日夜照顧重病在榻的孫權,導致過於疲勞而病倒。
諸宮人趁其昏睡時共縊殺之,托言中惡。
後事泄,坐死者六七人。
時為赤烏十三年二月。
孫權得知潘皇後被宮人殺害,氣怒交加。
此時的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長期重病在榻,不但可能掌握不住朝堂,甚至宮中都可能有人不聽詔令。
於是想要召回前太子孫和及前驃騎將軍朱據,卻又被全公主及侍中孫峻、中書令孫弘阻止。
隨著身體狀況急劇惡化,孫權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
在無法召回孫和及朱據的情況下,他不得不趁自己尚有一絲理智,以太子亮幼少為由,召諸重臣議所付托。
麵對孫權的垂詢,本應該第一個站出來的中書令孫弘,垂首不語。
反而是侍中孫峻推薦大將軍諸葛恪,認為諸葛恪可付大事。
孫權的目光看孫弘,看到孫弘仍是不動,然後再看向孫峻,說道:
“若以大將軍領軍,吾自是放心,但大將軍過於剛愎自用,若讓其輔政,恐難當大任,非國之福。”
孫峻堅持說道:“當今朝臣之才,無及恪者。”
看到孫峻極力擔保諸葛恪,孫權再看向諸重臣,群臣皆認同孫峻所言,認為非諸葛恪不能輔政幼主。
孫權不由地閉上眼睛,長長歎息。
無奈之下,他隻得下詔召回諸葛恪。
出得寢殿,中書令孫弘狠狠地瞪了孫峻一眼,怒哼一聲,拂袖而去。
麵對孫弘的甩臉色,孫峻麵色變得陰沉,但他看著對方遠去的身影,忽然又露出冷笑。
孫弘雖然也姓孫,但他和孫峻不一樣,並不是孫氏宗親。
他敢對孫峻甩臉色,因為他是孫權晚年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孫權病重臥榻期間,朝堂諸事,多經孫弘之手上奏孫權,他是能入宮見到孫權的極少數臣子之一。
若不然,他也不敢矯詔殺了朱據。
孫弘向來與諸葛恪積怨已久,所以對孫峻極力擔保諸葛恪出任輔政大臣的做法,自是滿腹怒火。
陸遜與步騭相繼死後,駐守襄陽與武昌的人選,就變成了上大將軍呂岱與大將軍諸葛恪。
諸葛恪得知孫權詔他回京,不敢怠慢,立刻動身從武昌趕往建業。
數日之後,見孫權於臥內,受詔床下,以大將軍領太子太傅。
詔有司諸事一統於恪,惟殺生大事,然後以聞。
中書令孫弘領少傅。
又以會稽太守北海滕胤為太常——胤,吳主婿也,其妻為滕公主。
以將軍呂據為太子右部督。
再加上侍中孫峻,一共五人,屬以後事。
——
安排完後事的次日淩晨,建業皇宮簷角的銅鈴在風中發出細微的脆響,在寂靜傳得格外悠遠。
從夜醒來的孫權,正蜷縮在龍榻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明黃色的錦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病痛和丹毒的雙重折磨,讓他在晨感到刺骨的寒意,仿佛有無數根冰針紮進骨髓。
“丹藥……給朕丹藥……”
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風箱,渾濁的眼球布滿血絲。
侍立在側的小黃門嚇得渾身發抖,顫巍巍地捧上一個紫檀木匣。
匣中整齊排列著三枚赤紅色的丹丸,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孫權的喉嚨發出的聲響,一把抓過丹藥囫圇吞下。
藥力很快發作,他先是感到一陣舒暢的暖意,隨即四肢開始不受控製地抽搐。
“呃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深宮的晨意。
當值的侍醫掀簾窺見這一幕,嚇得癱軟在地:
“陛……陛……陛下?”
侍醫聲音發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曾經威震江東的孫大帝,此刻麵目猙獰扭曲,身體反弓成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在拉扯他的四肢百骸。
枯瘦如柴的十指,正死死摳抓著自己的脖頸,力道之大,已然抓破了皮肉,留下數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最令人駭然的是,暗紅近黑的濃稠血液,正從他的眼、耳、口、鼻中不斷溢出,順著臉頰蜿蜒而下,滴落在明黃色的錦袍和禦榻之上,暈開一片片不祥的汙跡。
侍醫踉蹌著哆哆嗦嗦地爬到榻前,伸出顫抖的手指,試探陛下的鼻息——一片死寂。
再大著膽子,觸摸頸側,皮膚尚有餘溫,但脈搏已然停跳。
“駕……駕崩了?!”這個念頭如同冰水澆頭,讓侍醫渾身血液都涼了半截。
一股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自己當值之時,陛下駕崩了?
怎辦?
侍醫腦中一片混亂,他慌亂地爬起來,因極度驚恐而雙腿發軟,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向殿外爬去。
官帽歪斜,衣袍沾地,他也全然不顧。
就在他魂不守舍、連滾帶爬地衝出寢宮門口,正在開口大叫的時候,迎麵撞上了一個正要入內奏事的身影。
兩人結結實實地撞了個滿懷,侍醫被撞得眼冒金星,跌坐在地。
孫弘被這突如其來的衝撞驚得一怔,隨即勃然大怒,正要斥,哪知定睛一看,卻發現是衣衫不整、麵無人色、渾身抖如篩糠的侍醫。
孫弘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幾乎天天都能見到皇帝,自然知道皇帝身體的真實情況。
更別說陛下昨日才安排完後事,確定有司諸事一統於諸葛恪。
孫弘恐懼之下,隻恨不得日夜都守在寢宮外,為的就是以防萬一。
此時見到侍醫魂不守舍地從陛下寢宮出來,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了他。
他一把揪住陳銘的衣襟,壓低聲音,厲聲喝問道:
“何事如此驚慌?!”
抬頭看清是孫弘,侍醫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索命的無常,涕淚交流,語無倫次地哭訴道:
“孫、孫中書……不好了!陛下……陛下他……七竅流血,龍馭……龍馭賓天了!”
孫弘聞言,瞳孔驟然收縮,揪著陳銘衣襟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泛白。
這個消息太過震撼,但他畢竟是曆經風浪的權臣,又早早有所準備。
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目光銳利如刀,死死盯住陳銘,一字一頓地確認:
“你、說、什、?再看清楚了?!若有半句虛言,夷你三族!”
“千真萬確!下官豈敢妄言聖躬!陛下……確是丹毒驟發,已然……已然大行了!”
侍醫癱軟在地,磕頭如搗蒜。
孫弘鬆開了手,愣在原地,臉色在宮燈映照下,布滿驚懼。
他望了望那深不見底的寢殿,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他知道,此刻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目光落到守在門口兩名當值小黃門身上,但見二人同樣是麵無人色,身體抖得比侍醫還要厲害。
孫弘眼中寒光一閃,隻見他突然伸手,指著其中一人,吩咐道:
“你立刻護送陳太醫到西側耳房,沒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陳太醫也不得離開半步!”
再指向另外一人:
“你守在耳房門外,若有人問起,就說陳太醫正在為陛下配製急救之藥,任何人不得入內!”
“你們三人若是不見了一人,三人皆夷族!”
被後指的小黃門,看了一眼麵,壯著膽子提醒了一聲:
“中書令,麵,還有兩個當值……”
孫弘臉色一變,立刻改變了主意,連推帶踢地把侍醫重新趕回殿內。
同時再拎起未說話的小黃門的衣領,摔入殿。
長久以來的積威,再加上此時二人都被嚇得心神無主,竟是如同木頭人一般沒有絲毫反抗。
孫弘轉過身,壓低聲音,對著門口的小黃門一字一頓地說道:
“看住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去,也不許任何人出去,聽明白了嗎?”
小黃門此時搗蒜般點頭:“明白,明白,小的明白。”
孫弘這才麵色稍緩,放緩了語氣:
“你的阿兄娶了個好人家的女子,近日還生了個兒子,日子過得很好。”
“你若是此時能把事情辦好了,他日我成了輔政大臣,自是少不了你的好處。”
能成為孫權的心腹近臣,孫弘在宮自然不可能沒有任何安排。
做好這一切,孫弘這才轉身跟著進入孫權的寢宮。
快步來到榻前,瞥了一眼龍榻上那具開始僵硬的軀體,孫弘的眼神複雜難明。
確定孫權已經完全死透,孫弘臉上努力擠出一絲“憂心如焚”的沉重表情,連恐帶嚇地喝令擠在殿內角落的四人不得離開。
這才又走出寢殿,還不忘返身親自把寢殿的大門關緊。
再次對守在門口的小黃門重申不得讓任何人出入,這才一路小跑到宮門口,大聲疾呼:
“侍衛何在?”
聞訊而來的禁衛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到中書令麵前。
“所有人聽令!陛下突發風疾,此刻昏迷不醒,侍醫正在全力施救,萬萬不可受一絲驚擾,否則性命堪憂!”
“即刻起,寢宮戒嚴,未經中書台允許,任何人一律不得入內探視!違令者,以謀逆論處,格殺勿論!”
與大漢的尚書台不同,中書台乃是曹魏初創,孫吳仿行。
中書台掌機要密命,負責起草機密詔書,掌管皇帝玉璽。
中書令,正是中書台的最高長官。
孫權病重臥榻,極少露麵的這兩年,中書令便是皇帝的代言人,天子旨意基本都是由孫弘代發。
此時孫弘突然下令封鎖宮門,眾侍衛雖然有些驚疑不定,但還是依令而行。
確定封鎖好了宮門,孫弘深吸一口冰冷的晨氣,轉身快步走向中書台官署的方向。
他現在必須爭分奪秒,在更多人察覺異常之前,利用中書令的職權,做好安排。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
既然前麵已經矯詔殺了朱據,那再矯詔殺諸葛恪,對他來說,完全就是輕車熟路的事。
——
孫弘自以為自己深得天子寵信,以中書令的身份隨時麵見陛下,故而可以先人一步掌握先機。
卻是渾然沒有想過,在孫權晚年掌控力越來越弱,自己可以在宮中安排親信,別人同樣也可以在四麵漏風的宮禁安排耳目。
就在孫弘邁出寢宮的那一刻,一個身著淡綠色宮裝的侍女趁著晨光,沿著熟悉的宮牆陰影疾步而行,她所去的方向,正是離皇宮最近的公主府。
此時公主府內的公主寢室,燭火昏黃,鮫綃帳幔低垂,空氣中彌漫著暖昧的甜香與情欲的氣息。
全公主孫魯班雲鬢散亂,保養得宜的肌膚在錦被半遮下透出歡好後的緋紅。
她像一隻慵懶的貓,斜倚在孫峻的胸膛上,纖長塗著蔻丹的手指,正搭在他的胸口上。
寢殿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心腹侍女壓低卻難掩驚惶的稟報聲,如同冰水般穿透了厚重的帳幔:
“殿下!殿下!宮中急變!奴婢有十萬火急之事稟報!”
帳內的暖昧溫存瞬間凍結。
全公主身體陡然僵住。
孫峻攬著她的手也瞬間收緊,他下意識地抓過散落一旁的衣,迅速覆在全公主裸露的肩頭,自己也坐直了身體。
“進來說!”全公主的聲音瞬間變得冰冷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當侍女跌跌撞撞進來,隔著帳幔說出“陛下……駕崩”幾個字時,孫魯班猛地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抓緊了孫峻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
赤烏十三年三月,一路風塵仆仆日夜兼程從長安往回趕的秦博,還沒進建業城,就聽到了驚天巨變:
陛下駕崩,中書令孫弘欲封鎖消息,矯詔殺大將軍諸葛恪,沒想到被侍中孫峻提前泄露消息給諸葛恪。
諸葛恪設法誘殺孫弘,發布陛下死訊,為之治喪。
秦博茫然地愣在建業城門口,不知何去何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