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軌道車在邊境哨所戛然而止。
屠虎獨自走下車,踏上泥濘的土地。
身上攜帶的物品,隻有腰間略顯陳舊的酒囊。
選擇親自來到邊境談判,屠虎也有考慮到自己獨特的天賦能力:自動翻譯。
這一點早在離開星星穀,帶領二代絨靈流浪的旅途中他就已經發現了。
沿途探索過的遺跡,上麵的所有文字他都能看懂。
似乎在他麵前,不存在任何語言、文字隔閡。
雖然不明白為什自己會有這般毫無邏輯支撐的天賦能力,但這顯然會是他談判時的重要依靠。至少不存在交流上的障礙。
在他到來之前,絨靈族的使者已經提前接觸了裂骨族。
帶著精心準備的禮物,通過手語等方式,向裂骨族傳達了臣服意願。
雖然語言隔閡讓溝通十分不暢,但卑微的姿態和獻上的禮物,至少讓對方明白絨靈族不敢為敵的態度。現在,他要做的就是讓這份“臣服“變得更有價值。
數天後,屠虎的身影出現在一座由巨大獸骨和黑色岩石壘砌的堡壘前。
這座被稱為“碎骨堡壘“的要塞比他想象中更加原始。
沒有任何科技產物,城牆外懸掛著數十具正在腐爛的屍骸,從形態上可以發現都是不同種族的生靈,它們就像是裂骨族炫耀戰績的戰利品。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此時,一些身披骨甲,形似蜥蜴人的衛兵在附近巡邏,它們眼中閃爍著凶光,喉嚨不時發出低沉吼屠虎注意到巡邏衛兵身上的骨甲並非製式裝備,每一件都有差別,像是從不同生物身上剝取後粗略改造而成。
這印證了他的一個猜測:裂骨族的強大在於個體進化,而非技術發展。
他的出現,很快引起巡邏戰士的注意,紛紛湊上前來。
不多時,他便被押送著,穿過由骸骨裝飾的陰森通道。
沿途兩側的壁龕燃燒著幽綠色火焰,映照附近被囚禁圈養的各色奴隸身影。
它們大多眼神麻木,如同行屍走肉。
屠虎注意到,這些奴隸被按照種族嚴格區分。
一些體型瘦小的種族正在負責清潔工作,強壯的種族則戴著更沉重鐐銬,從事著搬運工作。從這一點就能看出,裂骨族清楚如何最大限度地壓榨每個奴隸族群的價值,不同的奴隸都有明確的定位。
來到深處,堡壘大殿異常空曠,冰冷徹骨。
大殿盡頭,一座由無數巨大頭骨壘砌的平台上,端坐著一道身影。
它比普通衛兵高大近一倍,身披暗沉如鐵的骨甲,上麵生有暗色紋路,腦袋上覆蓋著細密鱗片,一雙豎瞳是純粹的金色,帶著毫無感情的漠然。
之前的接觸中便已經得知,這是裂骨族的一名將軍:大格。
“根據你們先前使者傳達的意思,你們想要主動臣服?”大格在這時抬起頭,帶著侵略性的目光直視屠虎,詢問道。
屠虎微微頷首:
“是,絨靈族尋求裂骨族庇護,並願意提供價值。”
大格微微動了動手指,一股混合著精神震懾與物理重壓的恐怖力量轟然降臨,如同無形的山嶽,要將屠虎徹底壓垮。
大殿內的幽綠色火焰都為之一滯。
但這股力量施加在屠虎身上,並未讓他感覺到任何不適。
好似清風拂過。
這讓大格心中詫異,雙瞳中金色的光芒微微流轉,威壓更盛,話語中毫不掩飾輕蔑:
“提供價值?戰爭勝利後,你們的血肉,你們掌控的資源地,便是全部價值……你們都將成為我族養分,提供價值的前提是要有價值。”
聽到這番話,屠虎果斷接上:
“血肉、資源……一切能量終究會耗盡,但我族能提供裂骨族變得更強大的知識,能讓您掠奪更多的族群,所擁有的價值遠超一次性的消耗。”
大格金色的豎瞳微微眯起,但語氣依舊平淡:
“知識?就憑你們?裂骨族的力量源於生命進化與征服,不需要弱者的知識。”
屠虎迎著審視目光,開始陳述絨靈族的價值:
“我們觀察到,裂骨族的戰士傳令方式仍依靠原始的吼聲,信息傳遞緩慢且易誤判,我族已掌握穩定的超距通訊技術,可在瞬息間將指令清晰傳達至每一個戰士,讓軍團如臂使指。”
他稍作停頓,注意到大格並未打斷,便繼續道:
“剛才過來的路上我還看到,大量掠奪來的資源堆積在露天,依靠奴隸與馱獸緩慢搬運,效率低下,還存在運輸損耗,我族的能量軌道運輸網絡,能以遠超馱獸百倍的速度與運力,將資源有序輸送至您指定的任何地方,包括前線。”
“說的隻是一部分,我族真正的價值在於持續的研發能力,裂骨族征服之路上麵臨的任何問題,無論是提升戰士骨甲強度,優化能量使用效率……我們可以根據裂骨族的發展需求,去研發創新,提供合理的解決方案,不斷為裂骨族創造的新價值。”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能讓裂骨族變得比以往任何適合都要強。”
“相比之下,毀滅我們,得到的隻是一次性的資源收益,但留下我們,絨靈族將成為裂骨族麾下最強大的成長工具,這個條件,您能否滿意?”
屠虎說完,靜待大格的回答。
而裂骨族的將軍“大格”卻是陷入了沉默。
雙眸在屠虎身上停留許久,冰冷殺意與利益權衡在無聲中激烈交鋒。
終於,冰冷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更好奇的是,你為什會使用我族的語言?”
“我擁有強大的學習能力,包括語言,隻要短暫了解便可以快速精通。”
聽了這番解釋,大格對屠虎剛才說的那些話,信了幾分,短暫思索後,它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道:“我給你時間,證明價值。”
“如你所願。”
屠虎正要轉身離去。
“等等。”大格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屠虎停下腳步,回身靜待下文。
大格金色的豎瞳審視著他:
“你在你的族群,是什身份?”
“一個活得比較久的老家夥。”屠虎回答得很含糊,並未暴露自己特殊的“老祖宗”地位。大格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身軀微微調整了一個姿勢,再次提出條件:
“成為附庸可以,保留你們所謂的“研發能力’也可以,但必須接受裂骨族管理,我們會派遣監軍入駐,確保你們的“工具屬性’永遠隻為裂骨族的利益轉動,你們的一切產出,乃至部分人口的數量,都需遵從裂骨族的意誌,這是底線。”
這個條件無比苛刻,意味著主權徹底喪失,事情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
但屠虎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地回應:
“可以,隻要裂骨族能確保我族的延續與基本生存,提供必要的資源支持,絨靈族願意接受管理,用我們的能力為裂骨族的征服偉業服務。”
他的爽快,反而讓大格沉默了一瞬。
顯然沒料到屠虎會如此幹脆地交出了全部的自主權。
“很好。”大格最終說道,聲音聽不出喜怒:
“記住你的承諾,現在去證明你所說的價值。”
屠虎再次轉身,在蜥蜴人衛兵監視下,離開了這座骸骨大殿。
第一步,已經成了。
用尊嚴和自由,換取了在夾縫中積蓄力量的機會。
沉重的枷鎖已經套上,破局的希望放在未來。
屠虎本以為,付出了主權尊嚴後,能為絨靈族換來一個相對安全的緩衝期。
在他的預想中,這段時期由裂骨族提出各種需求,絨靈族負責研發實踐。
比如改進通訊方式,或是優化運輸效率。
對方出題,絨靈族負責解題。
這個過程中,絨靈族既能證明自身價值,又能借機積蓄力量,甚至可以從裂骨族那獲取絨靈族現在不曾擁有的珍貴資源。
但裂骨族的想法與預想中的截然不同。
監軍碎牙率領裂骨族軍團入駐新星穀後的第一道命令,是要求絨靈族上交所有戰爭武器。
第二道命令,征調5000名青壯年前往裂骨族的礦場服役。
第三道命令,是在新星穀中心廣場修建一座裂骨族風格的刑台,用於處決那些不受管理的硬骨頭。碎牙到來的第一句話便是:
“先學會服從,再談價值。”
裂骨族統治了諸多奴隸族群,明白想要長期控製一個族群,必須要用最血腥的手段打斷這個族群的脊梁。
它們眼恐懼,遠比仁慈重要。
這做為了在所有奴隸心中刻下一個無法磨滅的烙印:反抗即是毀滅,順從方能苟活。
這是一種馴化手段。
用最殘酷的方式,將“奴性”二字烙印在每一個生靈內心。
當初步的統治完成,絨靈族當代的領袖“烈爪”成了裂骨族統治下的第一個犧牲品。
監軍“碎牙”在這段時間,初步了解絨靈族的發展模式後,帶走了領袖烈爪。
隨後公布了處決宣告,沒有說明任何原因,就因為它是絨靈族的領袖。
得知這個消息,積壓的怒火瞬間引爆了整個絨靈族。
戰士們目眥欲裂,工匠扔下工具,學者攥緊拳頭,暴動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城市。
但這股怒火很快被硬生生壓回。
絨靈族的管理層,帶著衛隊攔住了所有衝動的族人,用最嚴厲的手段維持著裂骨族的統治秩序。處決日很快到來。
黎明前的黑暗格外濃重。
晨光艱難地刺破雲層,照不亮廣場上凝固的黑暗。
風掠過新星穀的能量塔,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好似連這座鋼鐵城市都在為即將發生的慘劇哀慟。廣場寂靜如墳。
烈爪被拖上中心的行刑台時,幾乎看不出原本模樣。
破碎的藍色鱗片混著暗紅血痂,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明。
此時的烈爪,視線已經模糊。
刑台上,它被裂骨族的蜥蜴衛兵按著跪下,腦袋被粗暴地按壓在行刑台的凹槽,破碎鱗片與粗糙岩石摩擦,帶來陣陣尖銳刺痛。
“咳。”烈爪張口咳血。
但這疼痛,遠不及心中洶湧燃燒的火焰。
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靜,但它能“聽”到寂靜之下,是成千上萬顆心髒因極致憤怒而瘋狂擂動的聲音。族人看著它,為它感到憤怒與悲傷。
劇痛讓它思緒有些渙散。
死亡即將到來,但他內心卻沒有絲毫恐懼。
生命的最後時刻,它想起老師藍星講述關於星星穀陷落的故事,想起它未曾經曆,卻被記錄在曆史中逃亡與犧牲。
那時的先輩,正是用血肉之軀,為後代鋪就了一條生路。
才有了現在新星穀的繁榮。
現在,輪到它了。
裂骨族的監軍“碎牙”,曾在地牢對它說過這一句話:
“你們這些擅長創造的弱者,總以為智慧能戰勝力量,但在絕對的力量麵前,這毫無意義。”當時它被鐵鏈吊在半空,報以沉默。
碎牙說得對,卻也不對。
智慧確實無法在正麵抗衡中戰勝絕對的力量,但智慧懂得如何潛伏,如何在黑暗中快速成長。它甚至慶幸裂骨族選擇了它作為第一個祭品。
作為戰士,它清楚一個族群在被奴役的黑暗歲月需要什。
絕不是盲目的熱血,也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一個足夠分量的理由,讓每個族人都能把仇恨刻進骨子它的死,就能成為這個理由。
相比之下,無論是靜思那樣的學者,還是啟明那樣的工程師,它們的消亡對族群的損失不可估量。而它這個戰士出身的領袖,最適合作為激勵族群未來的祭品。
它的鮮血,將成為澆灌族群未來的養料。
裂骨族想用它的死來恐嚇族人,打斷絨靈族的脊梁。
但裂骨族不會明白,絨靈族的脊梁,從來不是靠苟活挺直。
它的死會將“反抗”二字,以更隱晦的方式刻進每一個幸存族人的骨髓。
仇恨會被深埋心底,鋒芒隱藏利爪下,等待反擊時刻到來。
處刑始終沒有開始,裂骨族似乎在用這種公開展示的方式,刻意延長折磨過程。
監軍碎牙高大的身影在刑台邊緣踱步,冰冷的金色豎瞳掃過台下每一張悲憤麵孔,享受著無聲威懾。時間在寂靜中被拉長。
每一秒的拖延,都是裂骨族眼的折磨,意圖碾碎絨靈族的尊嚴,擊垮台下族人的意誌。
但烈爪的臉上卻是露出了一抹笑容,在心中咆哮,向族人發出反擊宣言:
“記住它們此刻的嘴臉,記住這份屈辱,我的鮮血,不是終結的句點,是未來複仇的序章……我們絨靈族,可以一時彎腰,但脊梁的火種,永不熄滅。”
待內心的咆哮漸漸平息。
烈爪艱難轉動眼球,視線在下方那片模糊而沉默的身影中搜尋著。
找到了。
他在人群中佝僂的身影,顯得那般孤獨,布滿血絲與淚水的眼,是無盡的痛苦與自責。
他也是烈爪眼,絨靈族的信仰,承載著絨靈族的一切。
烈爪對著那個方向,嘴巴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但屠虎還是從口語中讀出了它想要表達的意思。
“虎爺,別哭。”
“路,還長……族群……交給您了。”
語罷,它用盡最後的力氣挺直了脊梁。
就在這時,後方的骨刃破風落下。
鮮血拋灑,頭顱落地。
整個廣場響起一陣壓抑的抽氣聲。
每一個絨靈都像被釘在原地,將這一幕深深烙進心底。
當殷紅色浸染刑台,碎牙滿意地看到所有絨靈都低下了頭。
但它不知道的是,低頭不是為了臣服,而是藏起了心底洶湧燃燒的火焰。
烈爪用他的死,在所有絨靈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
等待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天到來。
屠虎站在人群後方,看著烈爪的頭顱滾落在冰冷石台上,那雙曾經充斥不屈火焰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他佝僂的身軀晃了一下,落下的骨刃也在同時劈在了他的靈魂上。
喉嚨湧上鐵鏽般的腥甜,被他死死咽下。
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承受著這錐心刺骨的一幕,將烈爪最後的眼神,無聲的托付,牢牢刻進心、底。
又一個孩子,走了。
他的腦海中浮現一道道熟悉的身影。
阿藍在星星穀的衝天火光中決絕赴死的背影,阿粉被骨刺貫穿時未說出口的囑托,阿綠在檔案館倒塌前的最後喊,藍星在病榻上對族群未來的期待,墨瞳在雪夜中伏案長眠的安詳側臉,慧心在隔離艙內扭曲身影的最後一絲清明……從阿藍到烈爪,整整三代人的薪火相傳。
每一個名字都是一道刻在他靈魂上的年輪,記錄著這個族群從絕境中崛起的全部曆史。
他親眼看著它們成長,在族群中脫穎而出,閃耀一個時代。
卻又親眼目睹它們走向生命終點。
這循環往複的失去,比身體創傷帶來的痛楚強烈一萬倍,摧殘著他的意誌。
是我的錯嗎?
自我懷疑,如同埋藏在身體的毒蛇,噬咬著他的內心。
他好似聽到了烈爪最後輕喃的話語在耳畔響起:
“路,還長……族群……交給您了。”
是啊,路還長。
他不能倒下。
屠虎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刺入肺腑,他閉上眼眸。
再睜開時,眼底翻騰的痛苦被強行壓下。
他對著刑台的方向,微微頷首。
回應了烈爪的托付,也是在對自己宣誓。
然後,他轉過身,不再回望浸透鮮血的石台,一步一步,踏出廣場。
腳步緩慢卻堅定,好似要將方才的剜心之痛,碾進泥土,化作滋養前路的養分。
前路曲折,但隻要他尚存一息。
絨靈文明,便不會在此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