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日,漁陽郡北,廣寧縣東郊一處山腳。
當年鮮卑入寇,坐罪自殺的廣寧縣尉墳塋就葬在這。
趙基抵達時,附近其他墳塋也都經過了重修。
代郡郡守趙斂提前半月抵達這,已完成了遷葬的前期準備,遲遲沒有破土,就是在等趙基。血緣上,墳主人雖然是趙基的祖父,可彼此並沒有見過麵。
甚至當年自殺時,趙斂也才十三歲。
精騎層層搜索,處處設防。
趙基驅馬而來……這的道路環境並不好,他的戰車無法通行。
墳塋立在山溝半坡回灣處,雖在坳地,卻也坐北朝南,光照極好,植被茂密。
因自殺及時,所以是以縣尉身份下葬,而非罪吏。
墳灣處各類墳塋規模不大,但也比尋常百姓的墳包大一些,這是曆代就任廣寧的縣中長吏的墳地,勉強能算是公墓。
本地縣吏死亡後,自然會葬回祖墳,與父兄團聚。
能被安排來邊郡一線當縣令長、縣尉或縣丞的人,死亡後又怎可能有財力、人力遷葬回鄉?所以曆代赴任的長吏也會安排人力,灑掃、修葺這處墳灣。
墳灣之下,大帳林立,一處開闊平地有淺溪穿梭而過,這處平地紮立三層帷幕,豎各類黑底白字旗幡。騎從引領,趙基到帷幕入口前才勒馬,仰頭看著山坡回轉處,那土壤衝積形成平坦的積聚層……顯然是一塊風水寶地。
以趙基的眼光來看,就很合適種植果林,也是不錯的山田地塊,用來挖墳修墓也不錯,起碼墳坑好挖。他今日也是灰黑色調衣袍,看了幾眼附近的山勢,這才一躍下馬,將馬鞭遞給隨行的關尚。兩名站在帷幕前的虎賁郎躬身探手,抓住帷幕布牆的立棍並抬起,扯開帷幕陣門,趙基對他們兩個微微頷首,扶了扶自己左腰佩劍,就昂首而入。
沒走十幾步,就是兩名同鄉虎賁,他們也扯開陣門,趙基深吸一口氣,邁步而入。
最後一道帷幕邊長不過十二三步,麵南開口,並無虎賁、衛士當值。
關尚也識趣停留在原地,趙基一人進入中心帷幕。
帷幕正中扯著一塊天幕,幕布下是端酒自酌的趙斂。
他坐在胡床矮凳,麵前也是能折疊的長腳桌案,他抓酒杯看到趙基,不由神情怔怔。
已經足足兩年,這對父子重新見麵。
兩年前,十七歲半的趙基雖然長得高,身形在餓浮遍布的時代也能算是壯碩。
可那時候的趙基,在趙斂印象中,是神情桀驁,眉目轉動之際凶神惡煞,仿佛擇人而噬。
他也清楚,小兒子表現出來的凶惡,隻是一種對外人的警告罷了。
所以很多親友認為他的小兒子在山吃苦,隻有他清楚,那個小兒子是真的享受山野獨居的生活。一頭缺乏安全感的人形凶獸,待在山自然如魚得水。
最讓他驚詫的是,當時征募虎賁,將小兒子從山逼出時,沒有想象中的暴怒乖張,隻是把老二揍了一頓,脾性好轉了太多。
再接下來的事情,就徹底超出了趙斂的控製與認知。
以至於如今自身的身份變化,他依舊有些無法理解。
此刻看著眼前身形更為壯碩,眉目間依稀如舊,但麵目豐潤,神態靜謐,仿佛與周圍草木、溪水融合在一起的小兒子,趙斂感到十分的陌生。
其實他的眼中,兒子就三個,後來那些,以及這兩年生育的兒子,他眼中就是家族的底蘊。這些孩子長大後,用起來肯定比外人順手。
不止是趙基的變化讓他感到陌生,此前老二拜為陳國將軍,從陳國負傷逃回來後,就變得讓他認不出來了。
反倒是老大,依舊是那種可靠的感覺,隨時可以用一句話支使起來。
趙斂腦海內瞬間對比三個兒子這兩年的變化,也放下手中酒杯:“阿季?”
“父親。”
趙基本能回應一句,就微微側身揚起下巴去看坡上墳塋:“父親是想遷葬琅琊祖墳,還是遷入別處?”“阿季以為何處妥當?”
趙斂也為這個問題感到為難,更想借遷葬的機會,將趙基過嗣一事抹消掉。
怎說呢……他雖然沒有當過太上皇,可如今形勢大好,為什拒絕當太上皇?
不止是他,就連分居兩地已有兩年的妻子裴氏,也在積極推動這件事情,想要把趙基從趙彥那搶回來。
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當時朝廷在側,趙彥位卑權重,對趙基的發展很重要。
過嗣給趙彥,不管是權力上、宗法上,還是實際效果方麵,都是一件勢在必行的事情。
但這個過嗣行為,對趙斂夫婦而言,其實有些不公平。
哪怕趙基回報了他代郡郡守,裴氏食邑五百戶的桐鄉君……回報的再多,可趙斂依舊感覺很虧。再大的官位,大的過太上皇、太上皇後?
趙基從山間收回目光,定睛去看趙斂,發現老趙這兩年富裕、清貴生活滋養之下,整體麵相反而更年輕了,猛一眼看過去,仿佛才三十歲出頭,正值壯年的樣子。
趙斂同樣英武不失俊秀的麵容此刻再無趙基記憶中的威嚴與陰狠,有的隻是和煦、有光的雙目,以及表情線條更柔和的五官。
尤其是泛光的雙目,有著一種令趙基感到惡心的慈愛。
目光相對,趙斂毫不掩飾他對小兒子的喜愛。
趙基可以平視千軍萬馬的衝鋒,實在是受不了老趙這種泛光的眼神。
就扭頭看向一側桌案,踱步走過去坐下,抓起桌上烤熟的板栗搓了搓,送一粒金黃、油潤十足,品相完美的栗子到嘴咀嚼。
思考片刻後,就說:“今琅琊趙氏開枝散葉,本支以元達伯父一脈為主,今後我自會出一子為嗣。餘下支脈,大兄可為桐鄉趙氏,為父親之嗣;二兄是雁門趙氏,也算是琅琊趙氏的支脈小宗。”小宗的小宗,未來宗族內過嗣、排隊分果子肯定要吃虧。
所以趙基不想讓老二吃虧,老二差點死在陳國,再虧待了,外人也會說閑話。
趙斂心中失望,又不能表現出來。
他也明白,這是小兒子又給老大挖坑,老二與老大並列為琅琊趙氏支脈,那以後分東西時,兩人也能均分,而不是老大拿大頭,老二作為分支小宗的小宗,隻能拿小頭。
甚至宗族祭祀時,老二一脈還要看老大一脈的眼色。
這也沒什好置氣的,雖然他看不上老二,可老二是真的流過血,這是應該的。
至於他後續生育的那些孩子,自然是桐鄉趙氏的庶流分支,能撈個侯爵就該知足了。
平息內心激躁情緒後,趙斂又問:“那阿季呢?”
“區別於琅琊趙氏,我是稷山趙氏之祖。”
趙基語氣平靜,事情到了眼前這一步,是不能再抱有什天真幻想。
他已經嚴重過擴,群雄伐趙的時代即將開啟。
這個節骨眼,任何的投降派、中立派,都將不得好死!
趙基扭頭看山坡那,微微眯眼,或許當年這位祖父不死,狠狠收拾老趙,老趙學會怎做兒子,才會知道該怎做老子。
那原身遭受的苦難,也會少一些。
不過都無所謂了,他情緒平靜,對這位自殺的、名義上的祖父毫無一點波瀾。
或許原身還會幻想,祖父活著,原身淒苦的童年、少年能溫馨起來。
自己不是原身,有相關記憶,卻很難激起類似的仇恨或緬懷情緒。
趙基又剝了一粒栗子,送到嘴咀嚼,麵容情緒木然:“軍事繁重,孩兒告退。”
趙斂不知該怎回複,隻是起身跟在小兒子身後,幾次欲言又止。
來到帷幕敞開的缺口處時,趙基才說:“父親留步,祖父就遷葬桐鄉,附近若無好墓地,就在紫金山南擇地下葬。以後桐鄉立縣,我會將紫金山割入桐鄉。”
反正,稷山不行。
這是趙基給自己選好的墓地,等打完未來的伐趙各路群雄,他就可以抓奴隸去給自己修墓。雖然不是很在乎這種東西,可他本能感覺自己應該修一個類似奇觀的“坐標’。
萬一,以後用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