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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1章 恩情

    花主站在屋脊大雪中。

    她漸漸明白了納蘭秋童的意思。

    大修行者,自然是可以「隨心所欲」的————

    世俗意義上那些大修行者,他們的自由往往都是有代價的,至少————會受到一些約束。

    但陳不太一樣。

    這是一個不計代價,並且不受約束的人物。

    這樣的人,怎能不讓人心生忌憚?

    「幹州前些年給他重賞,給他敕封————」

    「是因為時局至此,不得不賞,不得不封。」

    納蘭秋童幽幽說道:「如今尚能用軍功」約束他,待封無可封,又該拿什來滿足這位年輕上柱國?」

    大離如今內鬥尚未平定。

    倘若真平定了————

    陳至少是一位異姓王。

    嘩啦啦!

    交談間,夜幕上方忽然響起異動。

    星光潑灑。

    虛空被無形手掌撥開。

    「師尊!」

    花主立刻單膝下跪,在大雪中虔誠行禮,頭顱也不敢起。

    「師尊!」

    納蘭秋童也覺察到了虛空那邊的氣息。

    一位披著寬大灰袍的身影,動用玄微術中的陣符術道」,跨越數百虛空,來到這座依山而建的太子府邸。

    納蘭玄策輔國已久。

    按年歲————已有兩甲子高壽。

    隻是此刻這位離國大國師,周身籠罩在雪霧之中,看不清麵容,就連具體身材都難以覺察,隻見磅風雪席卷籠罩周身三尺,不斷擴散,一道令人難以仰望的威壓就此釋放而出。

    兩位玄微島弟子,紛紛行叩拜大禮。」

    納蘭玄策輕輕落下,落腳在這府邸屋脊之上。

    他背負雙手,俯視著庭院。

    神念一瞬便籠罩方圓十,整座庭院一草一木盡皆在其神念覆蓋之內。

    遙隔兩座院落。

    他目光望向陳,與其對視。

    但僅僅一瞬就直接挪開。

    「秋童,花魴。」

    納蘭玄策輕聲開口:「你們先前說的那些————我都聽到了————」

    兩人頭顱低得更深。

    「皇城離幹州並不遠。此地搭建的傳送陣紋,又有「弦術」加持。」

    老人聲音溫和地做了個解釋:「所以————不是偷聽,而是碰巧聽見。

    花主和納蘭秋童對視一眼,兩人神色都有些古怪。

    既然被聽見了。

    是不是碰巧,似乎都沒關係了————

    「這些話,本就沒想瞞著師尊。」

    納蘭秋童起頭來,坦誠說道:「整整一夜,太子府邸所有人都在等待您的到來。」

    今夜這場幹州宴。

    真正的「操刀人」其實是納蘭玄策。

    太子雖處高位,但太年輕。

    想要處置陳,並且讓其心甘情願配合————

    唯有納蘭玄策,才有這個本事。

    「嗯。」

    老人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得意弟子頭顱,笑著問道:「如果沒猜錯,你應當是坐在這,用玄微術推算直至此刻吧?」

    「————是。」

    納蘭秋童怔了怔,有些無奈地歎息一聲。

    「陽神境的命運因果,豈是你能看穿的————」

    納蘭玄策搖搖頭,忽而問道:「懸北關那邊,局麵都控製好了?」

    他雖在皇城忙碌。

    但對太子府邸之事,卻是沒有絲毫過問。

    納蘭玄策對自己弟子很信任,他相信今夜發生的事情,都在納蘭秋童調度範圍之內。

    「陳翀入府之後,我第一時間便對韓厲傳訊了————」

    納蘭秋童眼神一凜,正色道:「算算時候,應該差不多了,懸北關那邊局麵,想必已經收拾妥當。」

    「好。」

    納蘭玄策點點頭。

    他不再多言,而是兀自一人,向著府邸最偏僻的院落掠去。

    院落有一株榕樹。

    雪隨風起。

    樹葉婆娑。

    陳盤膝而坐,坐在木案之前,案前徹著一壺熱茶。

    他雖等了半宿。

    但茶————尚是溫的,此刻還在嫋嫋升著霧氣。

    雷槍被雷布死死纏住,凸出頎長古怪的輪廓形狀,就這橫在陳膝前。

    乍一看,這位年輕上柱國根本不像是率兵打仗的鐵騎共主,更像是一個賞月奏雪的風流儒生。

    雷槍,便如長琴。

    「你————來了。」

    納蘭玄策氣息抵達太子府邸的第一瞬,陳便感應到了。

    此刻陳頭,看著那道飄然而至的寬大灰衫,聲音帶著些許幽怨。

    他整整等了一夜。

    快要等到天明,才終於見到「大離國師」。

    「抱歉。」

    納蘭玄策身形如水一般,落地便就此坐下。

    他熟稔地仿佛是這座府邸的主人,輕輕躬身,便落座來到了陳對麵,好像久等的那個人不是陳,而是他一般————

    「皇城今夜出了許多亂子,實在走不開身。」

    納蘭玄策端起茶壺,輕輕點了點,新沏了一盞熱茶。

    他小口抿著,語調溫和儒雅而又自然,仿佛在和老朋友說著微不足道的家常事。

    「皇城————能出什亂子?」

    陳並不介意這種熟絡。

    今夜幹州宴的殺氣太重,他不願橫生事端,倘若能夠以太平方式解決,那便是最好的結局。

    於是二人便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敘。

    「皇城居,大不易。」

    納蘭玄策難得倒了一回苦水,語調帶著歎息:「陛下病重,常年臥榻。要大眠不醒,要胡言亂語————這世上名醫看盡,卻是無人能夠醫治。也就唯有玄微術」能夠治愈一二。昨夜陛下醒了,吵著鬧著要看牡丹。」

    「陛下————要看牡丹?」

    陳微微皺眉。

    「是,陛下越來越像個孩子了。」

    納蘭玄策無奈笑道:「天寒地凍的臘月,從哪去找牡丹?幾位殿下都勸說陛下不要任性,但奈何————這一次陛下的意願幹分強烈,他執拗地要著衣出門,我便隻能陪著。」

    「聽說皇城四季如春,宮內有一座花圃,有鏈氣士專門灌溉。」

    陳翀重新垂下眼簾:「陛下喜歡什花————應該都能看到————」

    「不錯。」

    納蘭玄策再笑:「陛下的確看到了。不過這一折騰,便過去了半夜,病情————也變得糟糕了————」

    「我等上半夜,乃是小事,再等半夜也無妨。」

    陳翀淡然說道:「這病情卻不是小事。」

    納蘭玄策微笑:「誰說不是呢?」

    「或許有人能治好陛下的病。」

    「————哦?」

    「國師大人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

    「————嗯。」

    這段看似沒有營養的寒暄,進行到這,便隱隱有些難以為繼了。

    納蘭玄策反覆斟了兩盞茶。

    越喝越是沉默。

    「關於崇州的事情,我已向太子殿下奏明。」

    陳主動打破了這份寂靜,他起頭來,平靜說道:「拒詔之罪,陳某願意領罰。但是通佛」之名,卻是無稽之談————我與梵音寺並無隱情。國師大人要留我在府邸過夜,陳某也過了。今夜之後————」

    「今夜之後————」

    納蘭玄策打斷了陳的話。

    他望著年輕上柱國,神色複雜說道:「陳啊陳————你可真是會給我出難題————」

    「今夜之後,該當如何處置————」

    「這崇州,沅州,虞州,婺州————大離整整九州,千萬雙眼,都在看著。」

    」

    陳不語,隻是脊背挺得筆直。

    「我知你沒有私心。」

    「也知你從未通佛。」

    「隻是,你做的那些事情————這廟堂諸公,這九州諸侯,盡數看在眼。」

    納蘭玄策輕聲說道:「你率沅州鐵騎北上,強行入駐懸北關的時候,曾路過餘府」。杜允忠險些拆了餘府半座府邸,你可還記得?」

    陳微微蹙眉。

    太子麾下,有不少幕僚。

    如今這大離近乎一麵倒的碾壓之勢,便是這些人締造而出。

    崇州北安侯餘慶,便是其中之一。

    亦是七侯之一。

    險些拆掉北安侯府一事————杜允忠曾對自己打過報告,就在半年前,鐵騎北上,北安侯妄圖進行阻攔,延緩行軍節奏。北上乃是大事,自己當時全權交予杜允忠處置,於是羽字營鐵騎直接衝撞城主府,杜允忠更是秋後算帳,讓北安侯狠狠吃了個大虧。

    此事,可大可小。

    在陳眼中,其實都不算「事」。

    區區一個七侯————

    哪配與自己相提比論?

    別說隻是七侯之一,就算是七侯齊至,哪又怎樣?七侯加在一起,分量也遠不如自己!

    所以。

    對杜允忠當初所作所為,陳並未阻攔,甚至可以說是帶著讚賞性質的默許。

    北安侯想要攔自己,倒也無可厚非————

    身為崇州掌權者,當然不希望自己鐵騎入駐。

    隻可惜。

    北安侯這般實力,根本不配在自己麵前玩弄「陰謀詭計」

    碾了便碾了。

    陳根本沒有想過,這件事會由納蘭玄策親口提起。

    「這————隻是一件小事————」

    陳皺眉開口。

    「是,這的確隻是一件小事。」

    納蘭玄策雙手按著膝蓋,緩緩說道:「畢竟與你相比,北安侯實在差了太多。即便你當真派人將北安侯府拆了,又能如何呢————隻是類似的小事,近年來發生了太多,太多————」

    滅佛期間。

    陳調動鐵騎,在沅州,虞州,婺州範圍,大肆踐踏寺廟。

    雖是配合幹州調令————

    但大量案卷堆疊,許多與佛門疑似產生關聯的「有罪之人」,陳親自下令,查明之前,不許濫殺。

    如此一來,反倒使得滅佛進度產生了「延緩」。

    這三州雖然貧瘠,但畢竟占據了六成以上的離國北部地區,七侯摩下使者在三州地界行走,也經常遭遇諸多不便————

    這兩年。

    廟堂之上,怨聲載道。

    太子黨內,苦陳已久。

    「有人說你飛揚跋扈,目中無人。」

    「有人說你假意滅佛,實則作祟。」

    納蘭玄策從袖中取出了一遝厚厚案卷,他緩緩將這份案卷推至青衫儒生麵前,聲音沙啞地說道:「知道今夜我為何要見你?這一麵————與懸北關之案無關,有些事情積壓了太久,總該出來見見光。」

    「這幾年,彈劾你的奏折,數之不清————」

    納蘭玄策相當無奈地開口說道:「七侯為首,幹州盛州,諸多世家豪紳一同聯名————你自己看,這些人的怨念,我和太子殿下,拖得了一時,難道還能拖得了一世?你說說,此事該怎辦?」

    」

    7

    陳沉默地看著麵前堆積的案卷。

    他忽然明白,今夜會談真正的含義了。

    其實。

    他早在出發之前,就已經猜到了。

    幹州宴,根本就不是一場慶功宴————

    大離的那些權貴,早就盯上了自己。他們隻是在等待一個時機,這個時機可以是任何時候,隻是很巧,也很不巧,恰恰發生在了今日。

    「國師大人————」

    陳看著這些案卷,他並未伸手去取。

    這些案卷中的內容————不看也罷。

    廟堂上那些酸腐書生的彈劾奏折,不過是廢紙罷了。

    「倘若你苦惱的是這些奏折太多,廟堂聲音太雜。」

    陳平靜說道:「那這件事情————其實十分簡單,隻需把彈劾名單給我,不過十日,幹州自然清淨。」

    "???"

    納蘭玄策完全沒想到會是這一個答案。

    他挑了挑眉,望著眼前年輕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當然————」

    「陳翀知道,國師大人苦惱的不是這些。」

    陳自嘲一笑。

    他目光緩緩挪到對麵灰衫老人身上:「您對我有栽培養育之恩。當年陳氣血枯竭,險些淪為廢人————倘若不是納蘭先生出手,給了一隻精兵————也不會有陳翀今日————」

    年少之時,他曾癡迷於錘鏈體魄。

    彼時。

    雖有天賦,卻無資源。

    如若不是納蘭玄策發掘了他,提拔了他,那後來的「三州鐵騎」,「上柱國」————全部都不會存在!

    話說到這。

    其實————已經無需更多言語。

    陳望著納蘭玄策。

    納蘭玄策望著陳。

    二人對視,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希望你交出三州兵權。」

    老人沉默許久,認真說道:「作為此次犯錯的懲罰,上柱國」之稱依舊會保留。隻是沅州鐵騎,虞州鐵騎,將歸屬聽從幹州調令。除此之外,你的直屬鐵騎要即日起撤出懸北關。」

    其實納蘭玄策十分不願開口,親自說出這番話。

    隻是————

    今夜不能就這沉默地過去。

    圖窮匕見。

    攜恩相挾。

    二人之間,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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