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0章 雙刃劍
兵馬沸亂。
杜允忠被鐵蹄聲驚醒,他猛地睜眼,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半晌前還與自己同飲的「舊敵」。
某種意義上來說。
二人已算不得舊敵,畢竟舉杯之前已說好了。
這一杯酒後。
昔日恩怨通通拋諸腦後。
「————雲若海?」
杜允忠神色陰沉,他聽著外麵喧囂之聲,哪還不明白發生了什。
他娘的!
懸北關這幫畜生————趁大將軍不在,直接來抄自己老家了!
還有沒有道德,有沒有信用?
「杜大人,又見麵了。」
雲若海背負雙手,站在榻前。
在他麵前,擺放著一座冰冷漆黑的兵器架。
雲若海正端詳著杜允忠的長矛。
嗡!
杜允忠驟然起身,手一招,然而神念驅動之下,長矛卻是紋絲不動————隻見一層水壁不知何時凝結而出,這一整座臥房,都被「水之道」籠罩。
嘩啦啦!
雲若海最擅長的便是水籠之術。
無形水籠將二人包圍。
「狗東西!」
杜允忠咬牙切齒開口:「怪杜某眼瞎,信了你和簡青丘的鬼話————」
「杜大人指的是————酒宴上冰釋前嫌的事情?」
雲若海依舊背對杜允忠。
他伸出手掌,一寸一寸撫摸長矛,淡然說道:「昔日恩怨,確已了結。但而今已過子時,又是新的一日了。」
「砰!」
杜允忠是粗人,是一介武夫。
縱然身處水籠之中,無法動用本命器,他依舊沒有就此放棄。
隻聽一道炸響。
這位布衫武夫沒披重甲,直接一拳轟出。
虛空震顫。
數十道水紋被這一拳轟砸而出——
隻可惜。
水之道最克製此類攻殺術法!
單論赤手空拳搏殺,杜允忠較之福德羅漢還要差些,就連福德都未曾轟破這麵水壁,更匡論他。
於是這一拳砸出,隻是聽了個響。
杜允忠跌坐在地,神色略有蒼白,卻是悶哼一聲,兀自將苦痛吞下。
他扶膝緩緩站起,雙手垂落,陰沉說道:「所以你們這是要做什,造反?」
「————造反?」
雲若海挑了挑眉,眼中露出了一抹有趣的玩味色彩。
他緩緩轉過身。
「奉幹州令,緝拿通佛叛徒陳翀,以及陳翀餘黨。」
這幾個字,如雷霆一般墜落。
一字一頓。
晴天霹靂。
杜允忠呆呆站在原地,仿佛聽到了一個極其好笑的笑話。
大將軍這才離開多久?
「通佛?!」
杜允忠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他向後跌坐,重新坐回床榻,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們說————大將軍通佛?!」
雲若海不語,隻是平靜注視著眼前人。
「這幾年滅佛,沅州出力最大,剿殺最多。」
杜允忠眼中滿是譏諷地說道:「幹州————如今說將軍通佛?這何其荒唐?」
笑著笑著。
杜允忠聲音多出了些許悲涼。
「"
即便是他這一位粗人,此刻也感受到了「命運弄人」這四個字的玄妙。
就在數日前。
通佛這項罪名,還是他手中的利器。
他就這扣押了雲若海————
而今,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再度上演,隻不過攻守異位。
「很諷刺,對吧?」
雲若海輕輕說道:「通佛一事,深得太子重視,幹州已經下令嚴查,杜大人————實在抱歉,我隻能將你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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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我倒是了然了。
杜允忠垂下眼簾,沙啞說道:「酒喝了,恩怨消了。但我終究還欠你一次,這幹州令既已送抵,你要捕我,便是無可奈何之事。」
在其位,謀其政。
君令如山,不可忤逆。
他原先胸腔中的怒火,轉移了大半,但並未就此消散————卻移向了幹州。
幹州那幫家夥,竟真的想治將軍罪!
這是何其————愚蠢的想法?!
「是。」
雲若海道:「水籠已成,還望杜大人接下來不要掙紮。」
此刻局麵,幾乎失去懸念。
杜允忠身處水籠之中,無論怎衝撞,都是困獸之鬥。
雲若海終究還是一位心慈手軟的善主,給杜允忠留了三分體麵————倘若他不遺餘力,將這臥房震碎,那四麵八方的蒼字營鐵騎便都能看見,自家統領被暴力鎮壓的畫麵。
「雲兄,抱歉。」
杜允忠深吸一口氣,冷冷說道:「幹州是想拿我逼大將軍就犯————有些事情,我不得不爭。」
轟!
話音未落。
杜允忠再度起身,砸出一拳。
隻不過這一次,他不再隻憑藉自己力勁出招,而是以極快速度,拔下脖頸上的雷符,將其攥在掌心。
「滋啦啦」
一瞬間。
水籠被湛藍雷光照亮。
雲若海瞳孔收縮,他起雙手,格擋在身前,但無數雷光進濺,依舊精準擊中他的掌心位置。
單論杜允忠一人之力,當然無法擊破水籠。
但若是加上陳賜予的「雷符」,力勁便足以傳導放大到震碎籠牢的地步!
哢嚓一聲。
那堪稱至柔至綿的水之道,在強悍轟擊之下,竟是產生了一絲剛性裂紋。
下一。
雲若海被轟得倒飛而出,水牢壁麵也隨之瓦解。
臥房支離破碎。
杜允忠踩著洪流,一把抓住長矛。
他下意識環顧。
外麵不遠處,光火搖曳,呼喊廝殺不斷。
玄甲重騎與蒼字營鐵騎正在激烈衝突————
這仍然處於雲若海的「域」中!
本命器到手。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便簡單許多了。
「殺!」
杜允忠眼神微凝,他攥攏長矛,輕輕轉動,一縷殺氣就此抖出,雷弧順延著長矛矛尖流淌而出,整座水籠都被渲染成為藍紫之色一就當他要順勢砸出長矛之際。
虛空破碎。
一抹寒光忽然掠出。
這是一把飛劍。
飛劍劍尖恰好與長矛相撞,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擊,卻是迸發出了極大的力勁,使得杜允忠身軀失衡,險些連長矛都抓不穩了。
下一刻虛空中伸出一枚寬厚有力的手掌,直接攥住長矛,借此也穩住了杜允忠後傾的身子。
「!!!"
杜允忠瞳孔收縮。
他最不願看到的畫麵,終究還是出現了。
既是幹州發令,那行動者便不會隻有一個雲若海。
帶著陳雷符,他無懼雲若海,簡青丘————即便是兩人一起上,他也有信心擺脫鎮壓。
但若是韓厲親至。
那自己還能逃脫?
「杜大人————」
「這是要去哪?」
韓厲肉身橫渡虛空而至,在他肩頭有十數道虛影懸掛,飛劍,飛刀,數之不清————
這些飛劍飛刀,都是韓厲的「本命器」。
這位陰神大圓滿,據說修行的乃是極其偏門的「刀兵道意」,可以理解成一種特殊另類的飛劍劍修,這條道路極難登頂,但一旦修成,幾乎同境無敵。此刻韓厲即便收斂道域,依舊給人極其強大的壓迫感。
幹州令他鎮守崇州是有原因的!
除卻陳,整個大離北部,還真無人能夠鎮住他了!
「好強的力量————」
數日前西園街對決,杜允忠隻是與韓厲相處了數息,便迎來了陳馳援。
此刻。
他單獨麵對韓厲,隻覺得一丁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明明是自己的本命器。
被韓厲攥住後,似乎要易主了一般!
「杜大人————」
又是一聲輕歎,這輕歎從背後響起。
披著重甲的簡青丘,與韓厲一同跨越虛空大陣,傳送抵達雲若海的水之道域O
簡青丘伸出一隻手掌,按在杜允忠肩頭。
他有些無奈,又有些悲憐地開口。
「放棄吧。你逃不掉了。」
這一聲輕歎,既是招降,亦是宣判。
太子府邸,半山腰。
納蘭秋童盤膝坐在簷上,她膝前靜靜躺著兩枚訊令。
一枚連接留駐懸北關的那些鉤鉗師。
另外一枚則是連接師尊與【鐵幕】。
不知不覺,已過了半夜。
「行動還順利?」
花主在府邸內忙了一些瑣事,得暇來此,她這一次沒有站在屋簷下,而是小——
——
碎步沿著屋脊雪線行走,來到師妹背後。
「自然是順的。」
納蘭秋童輕聲說道:「懸北關那邊,兩撥人馬實力相差懸殊————動起手來,很快就會控製局麵。我並不是在擔心懸北關。」
「你是在擔心師尊?」
花主瞥了眼訊令。
一共就隻有兩枚訊令,若不是擔心懸北關,便隻能是師尊了。
「師尊他老人家————用得著我擔心?」
納蘭秋童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她望向府邸深處。
她擔心的,是那甘願入籠的陳。
「師姐,你覺得————陳是一個怎樣的人?」
納蘭秋童忍不住開口,試圖通過閑談,來緩解心中的不安。
其實這半夜。
她看似靜坐,實則心湖從未平靜過。
納蘭秋童一息不斷地以玄微術起卦,推演。
然而卦象所指,盡皆導向渾沌—
有些事情,她越想看清,越是看不清。
天命如此。
人力難為。
要論前瞻遠見,大離賴以治國的「玄微術」,的確無法與褚國書樓的「天命金線」相比————或許換陳鏡玄至此,一定能看出些許端倪吧?
「當然是————強。」
花主微微皺眉,不假思索給出了答案。
這世上絕大多數人,不了解陳是怎樣的存在——————
但她知道。
花主和陳曾短暫處於過同一境界。
兩年前,陳尚未晉升時,花主與陳便碰過麵,雖然同為「陰神大圓滿」,但那次碰麵,她心中卻已然生出直覺。倘若二人生死搏殺,那最終大概隻會有一個結果。
陳勝,她敗。
絕不是花主膽怯,修到這一步,都是奔著山巔而去————
但陳身上就是有一種一往無前的「勢」。
這種勢。
足以讓同境大圓滿也心生畏懼!
「除了強呢?」
納蘭秋童頓了頓,認真問道:「聽說師姐和他短暫共事過————」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
花主輕聲一歎。
那時候,她還年輕,陳也還年輕。
彼時大離最年輕的上柱國,還急需軍功證明自己,於是所行的每一步棋,幾乎盡是刀尖舔血的險招。剛剛修出法相的陳,聽聞了「劫主」疑似罹難隕落的消息,便直接帶著兩營鐵騎,猛地紮入北國,就這悍然越過懸北關長線,長驅直入,直奔哮風穀腹地而去————
花主作為納蘭玄策座下的得意大弟子,被派遣北上,與陳同行。
那是一趟花主迄今為止都不願再回想的苦旅。
曆時四個月。
跨越數千,轉戰十三場。
兩營鐵騎,損傷近半。
陳身負重傷,連破三境。
而她————也差點死在雪地中。
「這是一個瘋子。一個極度危險的瘋子。」
花主垂下眼簾,緩緩說道:「為了破境,他可以置自己生死於不顧————隻要是他認準的事情,無論如何都會做到————」
說到這。
花主忍不住感慨喃喃:「我懷疑先前懸北關的那場妖潮,他真有辦法能夠一個人攔下來————」
這番評價,對納蘭秋童很是重要。
聽到危險二字。
女子眼神便亮了起來,至於後麵半段,卻是隻字都未聽入耳中。
因為不重要。
「師姐,你知道師尊是如何評價陳的?」
坐在風雪中的納蘭秋童忽然開口。
「師尊————」
花主想了想,認真道:「師尊如此看重陳,應當對其有很高的評價吧?」
大離正處亂世,皇權紛爭尚未平息。
有陳這一號人物的存在。
幹州的號召力,壓製力,都大大上升了一個層次。
「恰恰相反。」
納蘭秋童緩緩說道:「師尊說,陳是潛龍出淵」,這種人,不可不用,也不可重用。」
「————?"
花主怔了一下,眼中有困惑,有茫然,有不解。
她雖是納蘭玄策座下大弟子,但所學習繼承的,乃是玄微島的「攻殺術法」,以及「盤剝神通」,平日和師尊見麵機會很少,在這大離國行事,也是行小坊主的分內之事。
因此。
她從未聽師尊評價過任何人,也不了解師尊的內心想法。
隻是她怎都想不到,師尊心中是這般看待陳的————
這幾乎是大離近百年來最有天資之人了。
陳乃是可以與大褚那「南謝北陳」相抗衡的絕豔人物!
「其實這些年,我也不明白,為何師尊會給出這般評價————」
納蘭秋童認真說道:「直到剛剛,我隱約明白了原因。」
「師姐說得沒錯,陳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
「但他真正危險的地方,在於其隻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換而言之。」
「他不會被任何人所控製。」
「他隻為自己心中的「道念」而活。」
「這樣的人,倘若能為幹州所用,自然是鋒銳無雙的利刃,無往不勝的重斧————」
「可倘若有一天,他不願再被幹州所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