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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2章 庭雪

    懸北關下了一場雪。

    密雲所在的庭院,升起淡淡的煙氣。榕樹被雪覆沒,枝葉搖曳,蕩出一蓬蓬銀白雪屑。榕樹下擺著一枚火盆,密雲蹲在火盆前,神色悲哀地注視著盆中躍動的火光————長眉羅漢雙手攏袖,神情肅穆地站著。

    盆中燃燒著紙錢,以及絲帛。

    燎祭焚帛。

    這是祭祀重要逝者才會擺設的儀式。

    密雲怔怔出神,直到火盆熄滅,絲帛與紙錢全都焚成灰燼,他才稍稍緩過神來。

    「佛子大人,您整整一夜沒有休息————」

    長眉羅漢心疼地說道:「十個時辰過去了,這附近並沒有發現鉤鉗師的蹤跡,納蘭秋童應該沒有搜集到關於您的訊息。雲老爺子的犧牲,是值得的。」

    雖是這說。

    但長眉羅漢聲音卻是越來越小,越來越低。

    雲安堂的事情,鬧得紛紛揚揚,滿城風雨。

    在整個懸北關,救死扶傷無數的「醫道聖手」,被發現死在鉤鉗師地牢之中。

    這消息一經傳出,頓時在懸北關內激起大量民憤————許多百姓自發上街,遊行抗議,鉤鉗師本想將這些「遊行群眾」直接扣押,挨個審訊,但簡青丘卻是親自帶著玄甲重騎,為這場遊行護道。

    矛盾和衝突上升了一個層麵。

    玄甲重騎的護衛————意味著原先願意和「鉤鉗師」統一戰線的韓厲,徹底放棄與納蘭秋童聯手。

    雲安堂一案既出。

    雲若海短期內便沒有回歸城主府的可能了。

    陳藉此機會,正式宣布要親查此案,嚴厲打擊佛門孽賊,要懲治有罪之人,還要還清白者清白。

    如此一來。

    太子詔令,便正好擱置,暫不複命。

    局麵發展到這一步,其實是密雲想要看到的————他此行赴死北上,麵見陳,就是為了「留住」這位三州共主,應對接下來的慘烈妖潮。

    陳是留住了。

    但佛門已經付出了代價。

    「雲老爺子————不該死的————」

    密雲垂下眼簾,聲音沙啞。

    那雙澄澈雙眼中的火苗逐漸熄滅,變得漆黑,滿是內疚。

    在梵音寺苦修的這兩年。

    妙真,隱蟬子,還有梵音寺凝道多年的大德,共同指導他如何掌控「因果」道境。

    這是世上最強大的道境能力。

    可————

    想要改變因果,哪有那容易?

    能夠看到因果,便已經十分逆天了。

    妙真曾告誡密雲,除非看到了非常糟糕的「大劫」,否則千萬不要試圖改變因果。

    每一次修改因果,都會付出極其慘烈的代價。

    而且————

    修改還未必能夠成功。

    密雲當然記住了這條規勸告誡,隻是到這一刻他才隱約感受到,修改因果所付出的代價何等沉重。

    他以為自己下定了決心。

    無論怎樣的苦痛都可以承擔。

    但事實上————密雲沒有遭遇囚禁,也沒有受傷。

    因果道境並未對他進行身體上的折磨。

    雲安的死,乃是一種心靈上的拷打!

    密雲通過因果道境,看到了未來的希望,於是下令讓「福德尊者」在懸北關東巷伏殺鉤鉗師————因果就此改變,一係列的後續也隨之而來。最終雲安老爺子死在了牢獄中,佛門暗子傳來了可靠的消息,說這位老爺子是自縊而亡,因為知曉接下來要麵對鉤鉗師的酷刑,所以提前終結了這條生命。

    納蘭秋童的玄微術,可以洞破人心。

    雲安沒有把握能夠扛過審訊————

    所以在被捕之前,便吞下了毒藥,押入地牢,正好毒發身亡。

    東明巷所發生的一切。

    其實與密雲無關。

    但是,密雲卻是推動懸北關種種因果的「幕後人」。某種意義上來說,雲安正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被鉤鉗師所害————才選擇了自盡。

    這樣的苦痛,遠比肌膚之痛,更讓密雲難以接受。

    ,,1

    年輕的小和尚就這坐在庭院中。

    火熄了。

    雪還在下。

    長眉羅漢陪在佛子大人身旁,兩人肩頭都落了厚厚一層積雪。

    「咚,咚,咚。」

    便在此時,庭院被人輕輕敲了三下,很有禮貌。

    密雲緩緩挪首,神色複雜地望著庭院方向,這座新院位置偏僻,根本不會有人來訪。

    知曉自己住所的人,整個懸北關,隻有一位。

    對那人而言————

    門隻是一個擺設。

    既然敲門了。

    便沒有不讓人進來的道理。

    密雲使了一個眼色,長眉羅漢前去開門,站在雪中的果然是那襲青衫。

    陳。

    「不必擔心,這巷子足夠靜謐。」

    「無人知曉我來這。」

    陳自顧自進了庭院,瞥了眼庭院榕樹,目光停留在熄滅的火盆處,燒了一夜之後,火盆隻剩雪白灰燼————不過這灰燼倒是堆疊很厚,幾乎要滿溢而出。

    「陳大將軍。」

    密雲揉了揉麵頰,重新整理麵容神色。

    他正襟危坐,調轉方向,望著無緣無故前來拜訪的陳,聲音沙啞說道:「你覺得我還在意行蹤暴露」這種事情?」

    「除了我,這懸北關還有兩位高手。」

    陳淡淡說道:「韓厲,花主,都是陰神境大圓滿的存在。被這兩人嗅到氣息,你一樣跑不掉————在我這,你還能保全一條性命。若是落在花主手中,可不好說。至於韓厲,你下場可能會更慘。」

    「————哦?」

    密雲神色一片鎮定。

    「別不相信,這兩年,崇州滅佛力度不比沅州小————隻不過因為地勢實在太偏,所以一連番動作,隻是推倒諸多古舊佛寺,玄甲重騎掠殺的僧人並不算多。」陳道:「知道我為什可以篤定,你落在韓厲手中,下場一定十分慘澹?據我所知,雲安曾經救過他,卻因為佛門」牽連,死在了與鉤鉗師的鬥爭中。這家夥恨極了佛門,現在正發了瘋地尋找福德羅漢。

    想要救出雲若海,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福德羅漢。

    雲若海與佛門有染?

    隻要抓住「福德」,讓雲若海親自將其斬殺。

    所有的誤會,便煙消雲散。

    「無所謂了。」

    密雲輕輕說道:「我已經做出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即便死,也沒什。

    陳挑了挑眉。

    他倒是沒想到,密雲會是這樣的態度。

    即便死,也無所謂?

    陳並不懷疑密雲擁有這樣的覺悟,隻是事情發展至此————他隱隱覺得,這位年輕佛子一定還藏著什後手。

    「我此行登門,是來道謝的。」

    陳背負雙手,看著滿庭大雪,輕聲說道:「如若不是你赴死見我,我大概已經應詔南下,去婺州複命了。」

    ,密雲不語。

    「雲若海的案子,也在你的計劃之中?」

    陳注視著年輕佛子,認真開口。

    詔令剛下。

    就出了雲若海案————

    這樁案子愈演愈烈,這才給了陳拒詔的機會。如今已是納蘭秋童抵達懸北關的第四日,局麵已然清晰明了,如若沒有那一案,自己萬萬拖延不到這個時候,雲安的死,恰如烈火烹油,將這出鬧劇徹底點燃。

    韓厲來到了納蘭秋童對麵。

    如今這懸北關,三方鼎立,各司其職,互不相讓。

    這是陳最願意看到的局麵。

    即便幹州那便,太子親自傳訊進行調解,也很難立刻解開。

    「這世上,哪有真能操縱因果的神人————」

    密雲啞著嗓子說道:「陳大將軍,我隻是能夠看到一些因果。」

    「倒也是。」

    陳一進院就注意到了那枚熄滅的火盆。

    雲安的死。

    他當然也留意了。

    這位老爺子生前積了大量恩德,死訊傳出,懸北關民怨爆發,鬧得紛紛揚揚有些人即便死去,身份地位也重若萬鈞。

    若是放在以前。

    納蘭秋童隻需要輕飄飄甩出一個罪名,就可以將此事壓下。

    但。

    如今雲安身後站著的人,是雲若海,是韓厲,是整個懸北關的最高領袖。

    這通佛罪名,未經審訊,沒有證據,實在甩不出來。

    至此,納蘭秋童查案線索中斷,她不得不暫避鋒芒,認下這虧,任憑玄微術再是厲害,此刻也無用武之地。

    她總不能讓死人開口,也沒有辦法讓死人認罪。

    「雲安是個值得敬佩的前輩。」

    陳望著火盆,柔聲說道:「他這輩子都在救人————一直到死,還不忘多救一個。」

    如此功績,懸北關很難找出第二位。

    如此行徑,倒是讓陳想到了一人。

    梵音寺,禪師。

    「大將軍是在試探?」

    密雲仰起頭來。

    雲安死了,死者為大,但關於其與佛門的關係猜測卻是未曾停歇。

    「試探?」

    陳翀搖了搖頭,微笑說道:「你太小覷我了。我和納蘭秋童那種人不一樣,對於佛門————我心中並無恨意。」

    滅佛,乃是大勢!

    倘若梵音寺願意低頭,站在太子一側,承認其皇權合法。

    那他又怎會滅佛?

    納蘭秋童統領「鉤鉗師」,滅殺佛門修士,便如鬣狗嗜血。

    這些年。

    真正捕殺佛門大修最多的,不是鐵騎軍隊。

    而是鉤鉗師。

    「我根本不在乎雲安的身份。」

    陳淡淡說道:「這位老爺子在我眼中,就隻是懸北關中的一個百姓,一個醫師。他救了很多人,做了很多我做不到的事情,因此我敬佩他。至於他是不是佛門弟子,與梵音寺有沒有關係————我根本就不在意。」

    陳翀擅長的事情,是禦騎,衝陣,殺伐在北境戰線,斬殺妖靈,誅滅邪祟!

    殺光懸北關外的大妖,可以讓城內子民太平,可以讓無辜生靈少死。

    雲安做的事情,殊途同歸,也是一樣。

    殺妖,救人。

    這兩件事其實沒有太大區別。

    也正是因為對「雲安」的敬佩,今日轟轟烈烈的西城遊行,陳刻意下令,讓杜充忠不要阻攔。玄甲重騎和蒼字營罕見共存,沒有爆發衝突,沒有爆發矛盾————

    「這天下,還有許多和雲安一樣的人。」

    密雲輕聲說道:「大將軍想要北境太平,想要離國太平,想要天下太平————

    可曾想過,如今這局麵,該如何才能太平?」

    「簡單——

    對於這個問題,陳回答地沒有絲毫猶豫。

    「隻要梵音寺俯首,天下頃刻太平。」

    他雙手負後,眼神淡定又自負:「以九皇子的勢力,想要對抗太子,無異於蚍蜉撼樹————若是失去梵音寺這最後支撐,九皇子必敗無疑。在我看來,如今這綿延十數年的離國之亂,正是由佛門而起。倘若你們當真希望天下太平,便該認輸。」

    「。」

    密雲聞言,隻是輕輕笑了笑。

    笑聲雖輕,卻毫不掩蓋其中摻雜的嘲笑,譏諷。

    ——?

    」

    陳眯起雙眼。

    見識了因果道境的力量後。

    他已沒了原先的輕蔑。

    陳發自內心地認可了密雲,他認可了這個看上去「稚氣未脫」的小和尚,有資格與自己站在同一高度進行對話。

    「大將軍,你隻看到了表麵。」

    密雲站起身子,緩緩來到熄滅的火盆前,重新蹲了下來。

    火盆熄了有一陣子了。

    滿盆銀白灰燼,與雪屑疊加在一起,很難分辨。

    但有一件事卻是可以肯定的。

    火已盡熄,隻剩灰燼。

    密雲一字一頓地說道:「很多事情————是不能隻看表麵的,就像是這盆火————」

    「這是一盆火?」

    陳翀皺眉。

    「這當然是一盆火。」

    密雲抱著膝蓋,專注地看著這盆灰燼,聲音哀傷地說道:「————一盆看起來已經熄滅,但隨時可能暴燃的火。」

    熄滅的灰燼,想要重燃,其實並不難。

    隻要一陣風。

    「呼。」

    很巧。

    就在密雲開口的那一刻,一陣寒風刮掠而過。

    這堆滿火盆的雪白灰燼重新燃燒起來,飛舞起來,在這一刻隨著庭中翻飛的大雪一同鼓蕩。

    而今離國。

    便如這盆火。

    鉤鉗師,鐵騎,鐵幕————層層重壓之下,滅佛好似大局已定。

    但實際上。

    看似湮滅的灰燼深處,早已暗藏無數火星。

    那些倒下的僧人,推倒的廟宇,以及忍耐的百姓————都是這萬千火星中的一枚。

    這些個體,單獨一個拎出來,看上去十分渺小。

    可他們聚攏在一起,所進發出的力量,是無法相信,亦無法阻擋的。

    隻需輕輕一陣風。

    這場熄滅之火,便會熊熊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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