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章
趙福生臉色一沉,輕喝:“火把舉高一點,領路。”
那村民正想反駁,但扭頭與她對望,見她目光凜然,眼中寒芒閃爍,一驚之下懼怕油然而生,不快很快散去,骨子的懦弱又湧上心頭。
他怯怯應了一聲,順勢將火把點高了。
趙福生看了餘靈珠一眼:
“你說你跟他們計較什?”
餘靈珠沉默。
她其實也不是真的要跟這些村民計較,而是她驟然聽到村民口中“常家好人’的真相,倍受衝擊。餘靈珠的心不由自主的浮現自己初上馬車時,與趙福生的對話。
當時她極力強調常家是好人,趙福生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餘靈珠當時還不舒服極了。
可此時聽聞百祠的村民說的話時,餘靈珠心中亂了。
“嗒嗒嗒。’
眾人深一腳、淺一腳在泥地行走,大家誰也沒出聲,一時間氣氛有些凝固。
餘靈珠的性格受不了這種沉默,半晌後主動出聲:
“趙、趙福生,你說百祠的村民們說的是真的嗎?”
趙福生雙手抓著褲腿往上提,但冰冷的泥漿還是順著她的鞋襪鑽進她腳,她腦海一麵思索著百祠的情況及武清郡、常家相關的線索,一麵分神在想稍後自己這鞋要怎清洗烘烤。
聽到餘靈珠的話,她略微有些走神,轉頭的動作慢了兩分,餘靈珠就不高興了:
“我和你說話聽到了嗎?”
“聽到了。”趙福生點頭:
“十有八九。”
“唉,你這人說話真不痛快,講話不肯講個實的,我們武清郡人就不這樣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一口一個唾沫,絕不拖泥帶水的。”餘靈珠道。
劉義真本來不喜歡她張揚跋扈的性格,但此時聽她這樣一說,倒起了共鳴,點頭道:
“就是。”
陳多子卻維護趙福生,不愛聽別人說她半分不好,連忙道:
“大人隻是謹慎,沒確定的事,怎好說得這肯定呢?”
趙福生也點頭:
“就是。難道要我直接說,常家是武清郡一害,是武清郡蠹蟲,對百姓敲骨吸髓嗎?”
“嘶!’
“嘶!’
腳步聲一下停住,所有人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盯著趙福生看。
餘靈珠渾身直抖,盯著趙福生:
“你、你、你一”
趙福生也跟著停腳,無奈道:
“你看吧,給你麵子說得委婉一點你不高興,直接說了你還是不高興,真難侍候。”
餘靈珠陰沉著臉。
過了好半晌,餘靈珠才動了動腳:
“常老太太是個好人,她的兩個兒子也人品不錯,怎會呢”
“是啊。”
三個村民也點頭:
“常老太太在世時,還時常向窮人布施粥水,很是善良慈祥的老人家。”
劉義真冷笑:
“羊毛出在羊身上。”
村民們沒反應過來,武家兵沒吭聲。
餘靈珠心煩意亂,趙福生則道:
“常家人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他們的存在就是武清郡一霸。”
“我不相信,他們當年也是苦過來的,怎會一”餘靈珠搖頭。
趙福生聽她說到這,倒對她有些另眼相看了。
她初時以為餘靈珠蠻不講理,又極端護短,且視百姓性命如草齊,對她印象不佳;
可這會兒見她還會因為百祠村民的話而耿耿於懷,可見餘靈珠內心中並沒有她展現出來的那冷漠。這樣一想,趙福生倒多了幾分說話的興致:
“有些事情,跟他們苦不苦、人好不好沒有關係的。”她說道:
“稅賦這種事,常家不收大頭,鎮魔司、官府便不敢收小頭,就是常家最初不想要,這些人求著也會讓他們收下的。”
說到這,趙福生頓了頓,又道:
“到了後來,也不用求了,”她看向餘靈珠:
“你不是說常家如今幾百口人嗎?”
餘靈珠已經意識到了什,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最終隻點了下頭。
趙福生道:
“短短幾十年,人口長得這快,常家活下來的兩個兒子妻妾沒少娶吧?”
餘靈珠啞口無言。
她想要辯解,但張嘴的那,卻無話可說。
“三十多年時間,常老太太的兒生子,子生孫,傳至如今,孫子也該要到能娶妻生子的年紀了吧?”趙福生又問。
餘靈珠突然後悔問這些問題了。
有些真相,她裝聾作啞不知道,得過且過就算了。
她一個馭鬼者,遲早會死的,又何必此時將事情揭開,讓自己不舒服?
“常家如今條件不錯,娶妻納妾也是常事,許多苦寒人家,兒女無處可去的,若是能嫁入富貴之家,討口飯吃,不也是好事一件嗎?這些人嫁誰不是嫁?跟誰生孩子不是生孩子呢?”餘靈珠勉強收拾好心情,反問了趙福生一聲。
趙福生點頭:
“可你的問題不是常家為什要收受稅賦嗎?這就是理由了。”
她說道:
“家子子孫孫的人數越來越多,這多人活著,張嘴要吃飯,武清郡人口有限,土地就這多,就是百姓拚了命的種地,米糧的定數是有限的。”
“常家自己是不能種地的,糧食不夠,便唯有從別人碗刨了。”
餘靈珠不服:
“也不是白拿,我相信常家是要拿銀子買的一”
趙福生笑了:
“常家銀子哪來的?”
劉義真幽幽出聲:
“種地長出來的。”
兩人一唱一和,直說得餘靈珠羞惱無比。
趙福生看她揣著明白裝糊塗,喪失了繼續與她說這個問題的興致:
“隻有一碗飯,兩個人分,若是一人分點,大家便都半飽,一個人要想吃得飽一些,另一人便沒得吃了。這個問題你想得通就想,想不通就算了。”
她扭頭看向武家兵:
“我對常家收不收稅的倒不在意,倒是你們提及的積攢功德值換取來生一說很感興趣。”
說完,她問武家兵:
“武村長,你能不能說給我聽一聽呢?”
武家兵聽她提及此時,初時害怕,但過了不多時,又鎮定下來了。
“大人,你來都來了,又何必急於在此時問這個問題呢?你是要進武清郡的人”
武家兵說了這話,頓了片刻,接著又道:
“如果大人願意給我一些好處,回頭我也給大人一個忠告,如何?”
趙福生笑了:
“你這是在跟我做交易?”
“算是吧。”
武家兵點頭。
“你知道我身份嗎?敢跟我提這要求?”趙福生又問。
這一下,武家兵也跟著笑了:
“不知道大人具體身份來曆,不過猜也多少能猜到一些。”
他沉吟少許,接著道:
“我看大人精明,想必在進入武清郡前,已經有了萬全的準備吧?”
趙福生聽到這,心中一動。
正欲說話間,眾人已經進了宗祠。
率先進入宗祠的村民迎了上來:
“家兵叔,燈點亮了。”
武家兵立時調整了話題:
“大人們,進祠先看看吧。”
眾人陸續進了祠中,先環顧四周。
宗祠占地麵積不小,中庭寬敞,地麵鋪了青石,打掃得很幹淨。
祠內呈“品’字形結構,三麵俱都建了屋簷,未做祠門,正中的堂屋供奉了一對鬼神。
先進祠內的村民不止點了燈,同時已經持了一柱香,插進了香爐內。
雨水順著屋簷滑落,如一場水簾般。
“這宗祠挺大的。”趙福生看了一眼,說了一聲。
武家兵道:
“小了不成,逢年過節,村民都要在此敬神、上貢。”說完,他看了其他村民一眼,笑著討好道:“百祠人不少,宗祠就是這樣,也不大夠用,就是除開女人、小孩,祭祀儀式時地方也不夠用呢。”他這是變相的替村民先前提及“女人不進祠’的規矩原因。
趙福生聽出了他言外之意,看了他一眼,接著點了點頭。
“大人,這平時不住人,中間供奉的是保佑此地的鬼神。”
武家兵一說完,率先踏入廊下。
一進屋簷下,雨水便斷了。
他伸手取下鬥笠順手掛在牆上,又將蓑衣的係帶也解開了。
那話最少的村民連忙上前接住,趙福生看他這講究的模樣,也跟著將雨具一一除下,這才跟著進入祠堂。
踏入祠堂後,一股寒意瞬間便將眾人包裹。
此時正值春末,天氣還涼,荒村之中人煙少,今夜下了大雨,眾人雖說有雨具護體,但在這樣的雨勢下,身上衣裳仍濕透了,寒風一吹,凍得眾人嘴唇微紫。
可是百祠宗祠中的寒氣則與普通的寒冷不同。
這種寒意夾雜著絲絲縷縷微妙的惡意,還有若隱似無的怨念夾雜其中。
“嘶嘶。’
趙福生吸了吸鼻子,問武少春:
“少春,你聞到味道了嗎?”
武少春嗅覺靈敏,聞言點了點頭:
“像屍臭。”
武家兵不由笑了:
“大人說笑了,我們這宗祠沒停過死人,怎會有屍臭呢?”
四個村民表情不善,仿佛也受到了極大的羞辱。
餘靈珠本來不以為意,但聽趙福生與武少春對話,也跟著用力吸了兩口氣,隨即遲疑:
“是有些臭,這臭味兒一”
她說不出來,可本能直覺告訴她不大對勁兒。
武少春又猛地吸了兩大口氣。
一股臭味兒夾雜著香火氣,還有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香氣夾雜在其中,鑽入他的肺腑。他馭使的厲鬼像是受到了克製似的。
“大人,這是鬼氣”
武少春馭使的灶鬼在上陽郡及之後一連串的鬼案中受到了壓製,沒有發揮多少實力,可是他的鬼有個優勢:給他帶來了敏銳豐富的嗅覺。
且灶鬼身前格外膽小,容易受到高等階大鬼壓製一一這也成為了武少春特別容易分辨一個地方有沒有鬼的特殊天賦,且很難出錯。
他一說完這話,又道:
“我感覺這味道還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聞到過。”
“熟悉?”
趙福生一聽這話,心中一動,她上前一步,往那二鬼神走去。
武家兵本來輕鬆自在的神色一下變了。
一種不妙的預感湧上他心頭:
“大人”
趙福生不理睬他,二話不說站在鬼神身邊,伸手往那擋住了鬼神像臉龐的紅布揭去:
“看看就知道了。”
話聲之中,武家兵驚駭的喊:
“可別亂來。”
但這話也說晚了。
趙福生的手已經碰到那紅布,一把將其揪住,用力往下一扯。
大量積累在布巾上的灰塵漫天飛舞,鬼神像露出真容。
那是一張圓盤似的臉。
不知是當年“製作’這鬼神像的人手藝不大精湛的緣故,還是因年代久遠,有泥層脫落,使得那臉龐不大規則,有些地方看起來坑坑窪窪的。
但眉眼卻是很生動了,細長的眉,如遠山一般,眼睛也活靈活現,如鳳眼一般。
女像的嘴唇緊抿,冷漠中顯出幾分譏訕。
而男像就很有特征了。
泥雕男像的麵容格外的醜陋。
稀疏雜亂的眉毛,眉色淺淡,蒙了一層灰,眼珠凸出。
除此之外,這尊泥雕的鼻梁很塌,鼻孔外翻,幾乎讓人看上一眼,便記憶深刻。
眾人一見這兩尊雕像,頓時吃了一驚,半晌後,陳多子才小聲的驚呼:
“大人,這不是、這不是王、蔣兩位大人嗎?”
她話音一落,眾人汗毛倒豎。
祠堂,武家兵的臉色陰森,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上前,伸手想要來奪取趙福生手中的紅布:“你太膽大包天了!”
趙福生還沒動,蒯滿周先動手了。
祠堂的地麵不知何時出現了無數斑駁的血點,這些血點既像腳印,又像是有人在此處受傷,灑落的星星點點的血珠。
每滴血珠內蘊含了一顆“種子’,一株株幼苗破血而出,頃刻間化為一棵棵搖曳而生的植物,再開出一朵朵豔麗詭異的暗紅色花朵。
這些花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武家兵包圍住。
武家兵臉色大變。
他對這些突如其來的花叢本來萬分戒備,可等他想跳出這些詭異的花叢時,卻發現這些花叢中似是有詭異的力量,將他雙腿纏住,令他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提腿逃出。
一旦身體受製,他便無法再靠近趙福生,自然也無法奪取她手的紅布,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趙福生圍繞著兩座泥雕轉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