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城，沒有什秘密。

    當太後的人領著寧家夫婦進了宮，這個消息就很快被傳入了城中最頂級的那批權貴府上。

    其實朝中幾乎所有有見識的人都知道，這場風波真正的波瀾，是在臨江樓的鬧劇結束之後。

    這個事情，看似一目了然，但處置起來，卻頗為微妙，遠不是普通人想像那般容易。

    按照正常人的樸素情感，寧錦榮無事生非，咎由自取，齊政又是陛下第一心腹，更別提還有老太師和孟夫子的關係，就把寧錦榮狠狠處置一頓，以儆效尤就行了。

    但若是寧家無奈認了，等這股情緒過去，會不會有人藉此事說朝臣勢大，壓製皇帝和太後，反過來成為攻訐老太師孟夫子，甚至於齊政的藉口呢？

    天地君親師，君可是在親之前！

    若是寧家不認，寧家夫婦求情鬧將起來，那就更麻煩了，太後年少入宮，直至現在，未曾在父母跟前盡孝，如今又對親族毫不留情，會不會引來對太後不孝的責難呢？

    從秦漢到隋唐以至於現在，孝可一直都是皇族始終舉著的大旗。

    母儀天下的太後，當為天下之表率啊！

    可若是太後放縱寧錦榮，那問題就更大了。

    朝堂和士林的唾沫就能將她和寧家淹死，更不用提會讓齊政孟夫子老太師等對陛下和太後離心離德了。

    所以，此事的處置，十分考驗掌權者的手腕與火候。

    甚至在一些朝臣看來，這才是新帝上台後的第一場大考。

    畢竟先前不論是越王還是北淵，都有齊政和淩嶽幫忙收拾，新帝隻需要提供足夠的信任與支持就夠了。

    郭府，花園之中，吏部尚書李紫垣陪著郭相慢慢走著。

    秋天那濃墨重彩的斑斕暮色，比起春夏和冬日，都要好看。

    郭相在看著秋色，李紫垣在看著郭相。

    過得好一陣，李紫垣終究忍不住率先開口道：「恩師，聽說太後娘娘的兄嫂入宮了。」

    不是他的養氣功夫比郭相差得遠，而是他的訴求更強烈。

    郭相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李紫垣隻好又道：「沒想到寧家人來得這快，距離寧錦榮被下獄才不到三日。」

    郭相終於開口說話了，「寧錦榮離開家，自然會被發現，以他的品行，自小溺愛，父母擔心追來不足為奇。」

    見恩師不接招，李紫垣隻能進一步把話挑明，「恩師，既然寧家夫婦對寧錦榮如此溺愛，你覺得寧家夫婦此來，會不會給朝局帶來什變數？尤其是讓陛下和齊侯之間，生出什嫌隙？」

    郭相扭頭看了他一眼，「厚之，你心急了。」

    李紫垣被一語道破心中所想，立刻道：「恩師，弟子也是希望咱們關中黨能夠抓住如今這個好機會。」

    「哪有什關中黨，你可不要胡說啊！」

    郭相當即敲打了一句，而後緩緩道：「你知不知道，今日城南一處集市，隋楓親自帶隊，抓獲了幾個密諜？」

    李紫垣才補缺上位吏部尚書時間不久，根基不深，並不知道這個事情，但他的腦子可半點不笨。

    稍一琢磨，便挑眉道：「陛下這是打算把問題扔到北淵或者西涼去？」

    郭相讚許地看了他一眼，「寧錦榮就是被北淵人蒙蔽挑唆了，寧家是無辜的，寧家不處罰，齊侯一方再給點賞賜安撫，所有的問題，都由北淵人來背負。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李紫垣皺著眉頭，搖頭道：「可是，齊侯會願意？以他的才智會看不出這些事情？」

    郭相笑了笑，「正是因為看得懂這些，他才一定會願意。不然他想怎辦？讓太後處置自己娘家背上不孝的罪名？還是逼迫陛下與太後生出嫌隙，從而讓自己失了聖眷？」

    李紫垣內心深處真正想要的，就是讓陛下和齊政為首的勢力生出嫌隙，阻滯齊政進步的速度，否則將來他將難有出頭之日。

    但聽了郭相這般分析，他也覺得頗有道理，再多說的話，就顯得自己有些過於陰險算計了，願望落空，隻好沉默。

    郭相扭頭看著他的表情，淡淡一笑，走到院中的一處涼亭坐下。

    「厚之啊，你覺得為官，尤其是在朝堂為官，最重要的是什？」

    李紫垣心頭立刻閃過了諸多念頭，最終卻沒有回答，而是和往日一般恭敬道：「請恩師指點。」

    好為人師，是絕大多數，不論多大的人物，都拒絕不了的情緒。

    郭相笑了笑，「有人說，是會做事，能成事，功勞赫赫；也有人說，是會逢迎，能揣摩，廣結良緣；但要老夫來說，是能熬。」

    他看著李紫垣，手指輕輕敲著桌麵，「這個能熬，也不能是單純地枯坐苦熬，而是要講手段，講策略的。」

    「第一，先前說的能做事和會逢迎，都要有，不能是空心之木，也不能舉目皆敵。也就是你要有能往上走的資格。」

    「第二，要學會濾掉一些自己的情緒，不需要什功勞都占，也不需要在意每一個人的看法。要讓自己活得通透明白些，不要把心智都熬幹了，這一點很重要。」

    他麵露感慨，「這朝堂啊，就像一個大火爐，有些人，就像是乾柴，一扔進去，那火勢登時就起來了，但用不了多久就燒成了灰。有些人，比那好點，就像是炭，但同樣也燃不了多久。我們要做石頭，要不被這火爐的火燒沒了心，這樣才能在這兒長久地存在。」

    「至於這第三點，那就更重要了，那就是要多用陽謀，不用陰謀。這世上沒有不敗露的陰謀，那些讓人走了捷徑，實現了飛升的陰謀，總有一天會迎來反噬。一步一步，走穩一點，哪怕走得慢，但終究塌實。」

    「就像老夫這個政事堂首相，在當初楊階和江南黨如日中天之際，誰能想到能有今日？但當陛下掃清了江南黨，放眼朝堂諸公，老夫就迎來了回報。」

    「你，可明白？」

    郭相的話說完，李紫垣登時便明白了對方的用意，站起身來，長身一揖，「多謝恩師教誨，學生定當時刻銘記。」

    郭相笑了笑，不管李紫垣是真懂了，還是敷衍他，他也都算是盡心盡力了，將來李紫垣不論是何種結局，他也都問心無愧了。

    關中黨這邊，郭相在和李紫垣商量著，中京城的其餘各處，也都沒閑著，同樣在討論著眼下的局麵與自己的應對。

    權力的爭奪，從來沒有止境。

    對權力的敏感，也是這些人早已被鍛煉出來的本能。

    他們都在思考著有沒有有利於自己的切入點，以及朝局的走向中，自己該如何迎合聖意。

    就在他們思緒翻飛，討論不休的同時，宮中的那間偏殿中，寧家夫婦跌坐在地上，隻覺得後背陣陣發涼。

    天子一怒，如真龍咆哮，凡人之軀，根本無力抗衡這等天威。

    這一刻，他們陡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如果皇帝認他們，他們就是皇帝的舅舅和舅母，身份尊貴，地位顯赫；

    但如果皇帝不認他們，他們就什都不是！

    血緣，在皇帝的眼中，並不是一個完全割舍不掉的東西。

    稍微看過幾本書的寧老爺，終於後知後覺地在腦海響起了那些曾經的故事：文帝誅薄昭，隋煬帝父，唐太宗殺兄.

    他看著一旁的夫人，終於拿出了當家做主的氣魄，「夫人，消停了吧，再鬧下去，怕是要出大事了。」

    寧夫人張了張嘴，下意識地想和曾經一樣駁斥，但反駁的話到嘴邊，一種叫做理智的東西又生生給她堵了回去。

    寧老爺安慰道：「左右不過七日，如今已經過了三日，咱們再忍忍，帶著錦榮回去就好了。」

    寧夫人歎了口氣，正要說話，忽然感覺到了什，扭頭看向殿門。

    殿門口，一個黑衣人背對著光站著，長長的陰影籠罩在二人的身上。

    「二位，在下百騎司統領隋楓，邀請二位到百騎司喝杯茶，如何？」

    百騎司.

    寧夫人身子一軟，直接暈了過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