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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門權相
- 第463章 刻舟求劍,天子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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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一個單聽名字就讓人覺得肅穆而恐懼的地方。
但當你真正走在那紅牆之中,才能真正體會到那股來自權力的恐怖壓製。
心態不好的,光是置身其中,就足以汗出如漿,抖如篩糠。
因為,權力的本質,是讓一個人或者一群人按照你的意念行動。
它的最終目的,是馭使;
實現這個目的的手段,則是剝奪賜與和信仰。
以利誘之,以暴鎮之,以信聚之。
當自小便全盤接受著忠君愛國,皇權神聖之教育的寧家夫婦,走在宮城之中,先前來路上的底氣,早已被宮牆的風吹得一乾二淨。
對皇權的敬仰與信奉已經深入骨髓的他們,生怕自己如今享受的美好生活被拿走,更擔心自己的性命被剝奪。
在這樣肅穆的威壓之下,寧家夫婦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太後娘娘能讓寧錦榮進百騎司大獄,也能讓他們跟著進去!
他倆覺得,這是一個傻子都能想明白的問題。
於是,這一刻,他們甚至從心底生出了想要趕緊掉頭離開的念頭。
但終究,還是舍不得那個被他們溺愛了二十多年的寶貝兒子。
「別怕!錦榮是你老寧家獨苗,不會有事的!」
寧夫人轉頭用極低的聲音跟丈夫說著。
已經緊張得腦袋都不轉了的寧老爺詫異地轉頭看著自己的夫人,麵露疑惑,她剛才是說了什話嗎?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別開口的好,萬一惹了麻煩。
二人就這跟著前麵的女官,來到了長寧宮外。
然後,他們就見到了讓他們震驚的一幕。
宮門外,幾個女官和內侍恭敬地站著,如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一名穿著華貴宮裝的婦人,安靜地等待著。
「二位,太後娘娘親自迎接你們來了。」
領路女官的一句話,讓二人齊齊一驚,看向眼前之人。
寧老爺當即快步上前,看著眼前那暌違了二十多年的麵容,努力擦拭著腦海中已經有些黯淡的記憶;
寧夫人則看著對方那一身讓人下意識不敢對視的華貴袍服與冠飾,既惶恐又豔羨。
下跪,對自小接受那種教育的他們來說,是一種無需吩咐的重壓之下的表達。
好在太後娘娘不僅沒有炫耀權勢的念頭,相反,還頗念情分地立刻吩咐宮人將還未完全跪下的二人扶起。
「二十多年不見,兄長也老了。」
太後的聲音緩緩響起,帶著溫柔,帶著情分,像是一股不該存在於這肅穆宮牆之中的和煦江風。
寧老爺被勾起情緒,歎了口氣,「是啊,時光催人老,一晃這多年過去了。」
寧夫人瞅著這架勢,似乎不像問罪,反倒有幾分溫情,她的膽子也悄然壯了起來,插話彰顯著存在感道:「娘娘如今貴為太後,也是修成正果,今日兄妹相見,是喜事啊!」
聽見她的話,一旁的女官竭力維持著自己表情的平淡,不流出半點異樣。
真要計較起來,光是【修成正果】這四個字,就足以讓這個自作聰明的婦人餘生斷送了。
她們也通過這四個字,判斷出了對方的層次,也無怪乎會養出寧錦榮這一個無法無天的蠢貨了。
但太後娘娘都沒發話,她們自然不會多說什。
太後似是沒聽見,輕聲道:「兄長,嫂嫂,進去坐著敘話吧。」
寧老爺連連點頭,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太後也沒謙讓,率先轉身,走進了長寧宮。
寧家夫婦跟在後麵,對視了一眼,二人眼中都少了幾分先前的惶恐。
太後娘娘親自出迎這架勢一擺,口中兄嫂的稱呼一出,便衝淡了許多宮牆之內的肅殺。
似乎這份親情比他倆想像中的要重要得多,也好使得多。
在殿中落座,太後便和寧家夫婦敘起了舊事。
如今的她,雖然貴為天下女人位份最尊的極處,但內心深處,也依舊懷念著那個無憂無慮的,荊楚大儒家中不諳世事的少女。
故鄉的房屋故鄉的樹,故鄉的山水故鄉的人,都是她時常浮現在腦海之中的溫暖記憶。
尤其是這後宮之中的朝不保夕與爾虞我詐之下,曾經的那段記憶,便顯得愈發可貴。
出現在那段記憶中的人,自然也同樣彌足珍貴了起來。
寧老爺也被這份溫情引動了回憶,陪著太後說起了少年時的趣事。
父母俱亡,除開子嗣,他們兩兄妹,便是世上彼此唯一的血脈至親了。
但就在二人沉醉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回憶中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卻打斷了這份溫情脈脈。
「娘娘說得極是,夫君時常念叨您,錦榮那孩子也是自小聽著姑姑的事跡長大的,所以此番才會跑來中京城尋親。」
寧夫人自以為圓滑地將話題扯到「正題」上,讓原本正沉浸在敘舊溫情中的太後如同被人從幻夢中叫醒,又好似被人當頭潑了一盆涼水。
寧家夫婦二人感覺眼前的太後,似乎在那之間,氣場都變了,變得如同這個宮城般肅穆而莊重。
「說到錦榮,你們也是為了錦榮的事情來的吧?」
太後說完,看向自己的兄長,平靜的目光深處帶著一絲期待。
她自然是希望聽見一些不同的答案。
寧夫人忙不迭地點頭開口,「是啊,娘娘給妾身夫君的信,不知道怎就被錦榮看到了,說什都要來見姑姑,趁我們不注意就帶著人來了,我們趕緊跟來,沒想到」
她忽然語氣一哽,裝模作樣地抹了把淚,「沒想到還沒抵達,就聽人說他進了大獄。」
太後聞言,依舊看向自己的兄長。
但讓她失望的是,自己的兄長,在嫂嫂的目光催促下,也微帶幾分緊張地搓著手,開口道:「錦榮的確有些頑劣,但本心不壞,還請娘娘寬恕他一回。」
太後的心頭默默一歎,輕聲道:「此事哀家已經詳細問過了來龍去脈,馮尚宮,你將情況說說。」
聞言,太後身邊一位女官,便將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
包括寧錦榮貿然攔路,包括孟青筠和辛九穗的身份,以及齊政的身份與地位等。
當然,也同時包括齊政抵達之後,對寧錦榮動手的情況,以及太後自己的處置。
太後默默聽著,也旁觀著自己兄嫂的表情,瞧見他們在聽見寧錦榮的胡作非為時似乎並沒有什意外,在聽見孟青筠等人的背景時又不由緊張,而等得知齊政的反擊之後卻表露出憤怒之後,她再度在心頭無聲地歎了口氣。
儲位爭鋒,後宮傾軋,光靠伏低做小,是活不過去的,尤其還是有皇子的妃嬪。
她能一路走到現在,察言觀色的本事比起那些朝堂重臣猶有過之。
對兄嫂二人的心態和他們對此事的態度,已經基本有了清晰的判斷。
待女官說完,寧夫人便一個勁地用眼神示意自家夫君。
寧老爺苦著臉,鼓起勇氣道:「娘娘,錦榮這孩子,雖然魯莽了些,衝撞了貴人,但念在他初犯的份兒上,能不能免了他的責罰?」
等他一開口,寧夫人便也立刻跟著開口道:「是啊娘娘,錦榮一向乖巧聰慧,從小便被他爺爺誇讚,他這也是為了給寧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或有心急,並無惡意啊!」
聽著這話,一旁訓練有素的宮女和女官們,都有些忍不住了。
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這樣的話也能說得出口!
太後的臉上依舊是古井無波的平靜,「那依你們之見,該當如何?」
這一次,寧夫人直接搶先道:「錦榮是娘娘的侄兒,他縱使有錯,娘娘您教育一番也就罷了,那個什侯爺算什東西,他居然敢朝錦榮動手,這不是不把娘娘放在眼嗎?妾身以為,當狠狠懲戒他,以保全娘娘的顏麵,至於錦榮,他也受了這久的苦了,還請娘娘將他放了吧。」
太後看向自己的兄長,男人默默低下了頭,顯然是默認了自己夫人的話。
太後緩緩道:「陛下已經決定,將鎮海侯從郡侯降為縣侯,以示懲處;至於錦榮,關滿七日之後,你們將他帶回去吧,不要再來中京了。」
聞言,寧老爺鬆了口氣,正要連聲謝恩,沒想到一旁的寧夫人卻不幹了!
這算什事兒?
合著你老寧家出了個太後,我和兒子什光都沾不到?
而且還要關滿七日,我寶貝兒子要多受多少苦?
她立刻激動道:「娘娘,您不能這樣啊!錦榮他犯了什錯啊?他隻是邀請兩位姑娘一起喝酒,既無言語的猥褻,又無舉止的輕薄,難不成打了個酒樓掌櫃也能算是犯錯?」
「那個什侯爺,居然直接毆打於他,隻是降一點爵位,這也太輕了吧?娘娘,錦榮代表的,可是您的顏麵啊!」
和方才如出一轍,寧老爺依舊默不吭聲,並未有過隻言片語的反對。
或許,懦弱隻是他的偽裝,他也想看看,自己夫人的莽撞能不能為他和他的兒子,爭取到更多的利益。
太後的語氣漸漸多了一絲外人難以察覺的冷意,緩緩道:「齊政在下江南之前,便是縣侯,從縣侯升格為郡侯,是他用平定江南五省,生擒越王,穩住東南大局,並且打掉東南走私勢力,為朝廷立下潑天之功,才實現的。」
「錦榮不過是挨了一頓打,齊政便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已經是陛下為了哀家和寧家的顏麵著想。你們還不知足嗎?」
寧夫人又道:「那錦榮也是皇親國戚,他一個外人,怎能相提並論!而且,那大獄之中,那辛苦,要待七日,錦榮從小就沒受過什苦,他怎熬得過來啊!」
寧夫人說著,就開始一抽一抽地抹起了眼淚。
看著她的樣子,太後的心,卻沒有半分感動。
她想起了曾經她和年幼的兒子,被人陷害,關在冷宮,母子相依為命,差點被人蓄意餓死過去的經曆;
她想起了還是衛王的兒子和齊政一起,衣不卸甲,馬不解鞍,晝夜不休,數日之內從山西狂奔入京勤王,終定大局的日子;
她想起了齊政為了兒子的事業,隻身趕赴山西,開拓局麵,為剿滅太行十八寨奠定基礎,又隻身下江南,為了天下大局和兒子的皇位,立下不世之功的辛苦;
而現在,眼前的婦人,居然能腆著臉說出這樣的話。
你們隻是差點死了,我兒子竟然要在監獄好吃好喝待整整七日!
從開始到現在,在二人不斷的作死之下,太後心中最後的一點親情也終於消散殆盡。
她語氣中的寒意第一次被寧家夫婦清晰感知到,「此事已經定下,兄長難得來一次中京,就與嫂嫂多待幾日,哀家會命人陪同,待錦榮出來,一起回荊州去吧。」
氣場一開,方才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寧夫人登時神色一滯,不敢多言。
寧老爺連忙欠身道:「是是是,聽憑娘娘吩咐。」
太後緩緩起身,將二人禮送出了宮門。
看著二人的背影,太後的目光之中,滿是複雜。
人啊,總是會懷有一些不切實際的憧憬。
比如故地重遊,故人相逢,總是希望在時間的無情洗禮之後,一切都還會是原來的樣子。
那的景致依舊如故,那些記憶中的人也依舊如故。
世人都笑楚人刻舟求劍癡傻,但這何嚐不是另一種刻舟求劍呢?
當時光的河已經載著人走遠,你在舟上的刻度再精準,也探不到同一片河水,撈不起記憶中的那柄心愛的劍了。
父親,母親,不是女兒不念親恩,實在是
太後緩緩轉身,風帶走了她的歎息,也帶走了她對這兩人最後的親情掛念。
另一邊,走出來一截,寧夫人便開始對身邊的夫君埋怨起來。
「你說說你,半晌屁都放不出一個,你不能求求太後娘娘嘛?」
「當年爹娘病重,都是你我二人和錦榮侍奉在旁,為二老盡孝送終,太後娘娘連個信都沒有,如今錦榮出事了,你不知道跟娘娘好生說說嗎?」
「錦榮這些年的孝心,還不能值得娘娘對他網開一麵嗎?想到這乖巧懂事的錦榮在獄中受苦,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她的話,貌似是對自己夫君說的,實則全是說給前方領路的女官的。
她還在希望,對方能夠回去,告訴太後,讓太後回心轉意。
因為,她打心底是真這覺得的。
她僅僅就提了嚴懲凶手和釋放兒子這兩條微不足道的條件,都沒有要求將那兩個女人賜給他兒子,這要求有哪怕一點點過分嗎?
什功勞,什了不得,那還不是太後自己嘴皮子一翻的事情?
她一個婦人都聽過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話,難不成還能收拾不了一個臣子?
這不就跟她管著家,卻收拾不了一個下人一樣可笑嗎?
她看著一旁默不吭聲的夫君,用肘子撞了他一下,示意他跟自己唱和一下,再加把勁!
寧老爺歎了口氣,「其實也挺好了,至少錦榮再過幾日就出來了,我們回去之後,好好過日子吧。」
寧夫人一聽這話,對豬隊友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聲調一高,「你說什胡話呢?那牢獄是人待的地方嗎?合著打人的逍遙法外,被打的還要受罪?這天底下還有王法嗎?你這還是皇親國戚嗎?」
寧老爺苦著臉正要說話,忽然麵色一變。
寧夫人還沒意識到什,掐了他一把,「說話啊?現在沒話說了?」
前方女官的聲音救了她,「奴婢拜見陛下。」
寧夫人扭頭,瞧見一襲明黃已經走到了自己跟前,連忙駭然地和夫君一道跪下,「草民/民婦拜見陛下!」
新帝看著二人,步履不停,「帶他們過來。」
二人一頭霧水與惶然,跟著新帝身後的內侍,來到了一處偏殿之中。
看著背對他們負手而立的皇帝陛下,二人連忙重新跪下。
新帝轉身,也沒有讓他們起來,目光冷冽,「聽起來,你們似乎對母後和朕的處置,很不滿?」
二人連忙跪伏在地,連稱不敢。
新帝冷哼一聲,「你們覺得,齊政打了你們的兒子,是在欺負他,是讓他受了罪,受了辱,但你們知不知道,齊政這是救了他!」
「朕知道你們不信,覺得朕是在胡說。孟辛二女,一個爺爺是桃李滿天下的天下文宗,一個爺爺是門生故吏遍朝堂的當朝太師,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嗎?意味著他寧錦榮一個人,得罪了二女,就是得罪了這兩位朕都惹不起的老人,意味著他要與全天下多數的讀書人和官僚為敵!」
「自己想想,如果齊政不打他,不親自了結了此事,他會是什下場?」
「他寧錦榮,將來能被天下讀書人和官員整死!弄死他,是這些讀書人和官員揚名立萬的捷徑,甚至連朕都不一定能阻止得了!你們又扛得住嗎?」
寧家夫婦駭然跌坐,他們的父親就是荊楚有名的大儒,對這樣的情況並不陌生,甚至也真發生過有人試圖仗勢欺人,最後被荊楚士林聯合攻訐的故事。
而這一次,自己的寶貝兒子得罪的是天下文宗和當朝太師,並且看樣子皇帝和太後並不會保他
新帝的聲音冷冷響起,「齊政為了不讓朕和太後為難,親自動手打了他,這事兒就算了結了。其餘人不會因此再得到孟夫子老太師和齊政的欣賞與讚許,便也不會再刻意針對寧錦榮了,不會對他出手了!」
「這是何等的恩情,你們居然還在這兒心懷憤懣,那要不朕不處置他寧錦榮,讓他逍遙法外,你們看看,你們接下來將麵對什!」
寧老爺當場磕頭如搗蒜,連聲道:「陛下開恩,陛下開恩,草民對陛下的決定絕無異議!」
新帝麵色依舊,「你們覺得,關他寧錦榮七日,是委屈了他,朕倒是覺得,便宜了他!別以為朕不知道,這些日子,朕的這位好表弟,在荊楚之地,都幹了些什!」
說著,他抓起一旁桌案上的一遝卷宗扔在了二人麵前。
「看看吧!朕也看看你們還有何話說!」
「你們若是說你們全然不知,那朕就要好好問問你們是如何管教的了!」
寧老爺隨便拿起一張,掃了一眼,登時麵色大變。
瞧見那上麵幾乎如同親身經曆一般的內容,他第一次對皇權產生了生動而具體的畏懼。
新帝看向寧夫人,「短短不到一年,惡行累累,手上人命就有好幾條,還好意思在這兒裝無辜,裝清白?你們口中說出那句乖巧懂事,你們不覺得害臊嗎?!你們知不知道,這是欺君?!」
新帝的怒喝,讓寧夫人也徹底不敢言語,跪在地上,抖如篩糠,一句話也不敢說。
新帝深吸一口氣,壓了壓心頭的怒火。
「朕答應過母後,會給她和寧家一個交代,所以,齊政的爵位朕會降。但朕並不認為他做錯了什!」
「按照本朝慣例,你們身為太後親族,是可以封侯的。但如今出了這檔子事,不要想了。」
「七日一滿,帶著寧錦榮,回去荊州,無朕旨意,其不得出荊州府半步!」
說完,新帝拂袖而去,留下了呆若木雞的寧家夫婦。
齊府,齊政坐在後院的涼亭之中,秋色相伴,愜意地翻看著手中的書冊。
田七匆匆而來,低聲道:「公子,寧錦榮的父母已經被接引入宮。」
齊政沒有什表情變化,依舊淡定地看著書。
「公子不擔心?」
齊政淡淡一笑,「跳梁小醜而已,比起他們,我現在更擔心北麵,算起來,熊翰現在應該已經抵達淵皇城了吧?」(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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