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狀?
寧老爺聽懵了。
不是賀禮嗎?
怎又變訴狀了?
他連忙一把拿過寧錦榮手中的那一卷紙,匆匆打開。
【為遭承恩伯子殘害諸苦主遞呈荊州府訴狀】
一行大字,如一柄利刃劈入眼簾,讓他渾身一顫,麵露駭然。
他連忙轉頭,看向董承誌,聲音都在微微發顫,“董大人,這這這 . . . .這是何意啊?”以他淺薄的人生經驗和鬥爭智慧,完全無法理解,為何會有人在這個時候,朝自己發難。
更無法理解怎會有人敢在這樣的時候朝自己發難。
自己在中京城,那是何等的風光和榮寵,回來的一路上,各府各縣,哪個不是奉承有加,怎回到老巢還能有這樣的事情呢?
而當董承誌說出了這個堪稱石破天驚的話,四周的喧囂也在那間消失。
一雙雙驚疑不定的眼睛,齊齊看向荊州知府董承誌,同樣不理解這位以前不顯山不露水的府台大人,這是吃了哪門子熊心豹子膽。
承恩伯剛被賜爵,據說在城外,是太後和陛下親自為他送行,陪著走了好幾地。
那走的是地嗎?那走的每一步都是恩情,都是血緣啊!
太後和陛下給的賞賜,此刻還直愣愣地擺在麵前,陛下專程派出的特使都還在一旁站著呢!這一樁樁一件件,我們都知道的事情,難不成你董承誌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那你這是發的什瘋?
孔真身旁的護衛當即看向自家大人,目光之中帶著幾分問詢。
隻要孔真一聲令下,他們就將立刻鎮壓這小小知府。
但孔真默不作聲,甚至微微搖頭。
而瞧見這一幕,都是廝混中京城的護衛們登時心頭猛地一跳,心頭浮現出了一些可怕的猜想。董承誌也在用餘光暗中觀察著孔真的動向,當他發現這位陛下的特使在自己明確地表露出了對寧家人的敵意時,依舊巋然不動的時候,他知道,這把穩了!
帶著名利皆收的憧憬,他底氣十足地麵對著寧家人問題,冷哼一聲,“難不成承恩伯除了教子無方之外,連字也不認得了?”
“被告人寧錦榮,仗勢欺人,殘殺良民,強占民女,惡行不斷,共計七人因之而冤死。今有訴狀在此,狀告其行,人命關天,本官身為荊州知府,自當為民做主,審問緣由,依法嚴懲其行!”
擲地有聲的話語,幾乎讓在場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愣。
不是,來真的啊?
“董承誌,你他娘的瘋了啊?”
寧錦榮的髒話脫口而出,“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
董承誌麵色不變,“按照朝廷律法,緝拿不法,按律審判,本就是地方官的職責,寧公子辱罵地方官,當罪加一等。”
寧夫人這才回過神來,當即尖聲喊道:“你說不法就不法嗎?有證據嗎?有苦主嗎?我看就是你這個地方官想要泄私憤吧?”
在她看來,當得知他們家如今的權勢,除開董承誌這個不知道發什瘋的人,還有誰敢跟他們對著幹?便是有苦主,那也斷然是不敢站出來的。
這個想法也得到了不少士紳的認可,他們在略作沉吟之後,選擇了聲援寧家。
知府雖然大,但寧家背後站著的是陛下和太後啊!
所謂錦上添花,遠不如雪中送炭,如日中天的承恩伯難得有這樣的“落難”時刻,此時不獻殷勤更待何時?
“寧侯夫人說得有理,董大人,你這不是在構陷忠良吧?”
“查案這種事情,還是要講究個人證物證俱在的,董大人直接斷言寧公子不法,是不是多少有些武斷了。”
“寧公子不要擔心,若是需要老夫可以為你作保,斷不能被屈打成招!”
聽見眾人的聲援,寧夫人也驕傲地揚起了下巴,挑釁地看向董承誌,就像是一頭得意的大白鵝。寧錦榮也同樣冷笑著,但他們母子二人卻都沒看到,真正荊州城的頂級豪族,卻幾乎沒有一人下場。這些穩坐釣魚台的大族,不需要火中取栗,同時更是基於家學淵源的教育,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像那些蠢貨都看得明白的事情,董承誌這個荊州知府怎可能看不明白?
過往的那多日子,寧家的事情又不是什隱秘,甚至也曾有人向府衙告狀,可董承誌也沒有說因此向寧家發難。
董承誌為何要選擇在這個時候朝寧家發難,而且還是這大張旗鼓地進行?
你說這麵沒點內情誰信啊?
聯想到傳言中寧錦榮在中京城的舉動,齊侯、孟夫子、老太師等名字悄然出現在他們的腦海,讓他們很快腦補出了一個雖然不完全正確,但說得通的可能。
朝堂的神仙鬥法,可不是他們能夠摻和的。
他們更沒必要摻和。
這樣的判斷,也更加堅定了他們絕不輕易下場,沾染是非的態度。
聽見寧家人和一幫愚蠢士紳的叫囂,董承誌冷哼一聲,“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本官若無確鑿證據,怎敢向堂堂承恩伯說話呢!”
他大手一揮,“來人啊!帶苦主,人證!”
寧夫人一聽,登時心頭一沉,這他娘的能帶人證嗎?
帶上來了,那豈不是把自家好大兒的罪行都暴露了?
她尖叫道:“董承誌,你要做什?這兒不是你府衙的公堂!”
幫腔的蠢貨士紳也跟著道:“不錯,董大人,你要不顧朝廷法度,私設公堂不成?”
董承誌絲毫不懼,淡淡道:“寧夫人,這不是你問的本官有無證據嗎?你要證據,本官就給你擺證據,你怎又不敢看了?帶上來!”
寧夫人被這話懟得有些啞口無言,當即哼哼道:“誰知道你叫的是些什人?如果是你蓄意構陷那怎辦?我寧家如今剛剛封侯,這等名聲,豈容你玷汙敗壞!”
被整得有些手足無措的寧錦榮也立刻從中得到了啟發,沉聲道:“董大人,你知不知道本公子乃是太後的侄子,陛下的表弟!本公子的後台,你如此胡亂行事,考沒考慮過後果?這是你一個小小知府能夠惹得起的嗎?”
董承誌心都快給寧錦榮鼓掌叫好了,沒有這一個愚蠢而囂張的反派怎襯托本官的大義凜然和剛正不阿呢!
他當即道:“本官的確是一個小小知府,但本官以大梁社稷為底氣,以律法為準繩,以保境安民為職責。社稷,律法,民心,哪一樣不是本官的後台?本官雖不起眼,但本官的後台,你又惹得起嗎?”擲地有聲的話,搭配著董承誌那腰背挺直的身影,在眾人心頭,彰顯出董大人這份令人高山仰止的剛直形象。
董承誌再度冷喝,“來人,帶苦主,人證!”
“我看誰敢!”
寧錦榮被懟得啞口無言,一聽這話,哪兒敢讓董承誌真的搬出各種證據來,當即怒喝一聲,看向身後的護衛,“給我攔住這些想要構陷本公子的人!”
護衛們自然聽命。
原本在中京城,已經被百騎司折騰得沒了多少膽子的他們,在中京城外,瞧見了陛下和太後對自家老爺的親昵與寵幸,又重新支棱了起來。
在他們看來,自家公子打不過中京城的齊侯,還打不過荊州府的小小知府嗎?
看著邁步出列的腰大膀圓的寧家護衛,荊州知府董承誌明明是弱勢,卻表現出一副怡然不懼的樣子。他甚至未曾呼喊一位衙役前來助陣,一個人不僅不閃不避,反而直接邁步上前,直麵著寧家護衛。他的神色肅穆,目光威嚴,帶著凜凜的官威,盯著寧家護衛,“你們,想要造反嗎?”
一句話,劈頭蓋臉地砸在寧家護衛的臉上。
他們的表情悄然凝住,動作也隨之一僵。
造反這種話,也是隨便誰都能受得起的嗎?
幾人默默扭頭,看向自家老爺,那遲疑的目光仿佛在說:【老爺,您看我們這反是造還是不造啊?】寧老爺哪兒見過這等陣仗,手足無措間看向一旁拿主意的夫人。
寧夫人向來有種愚蠢的機靈,眼見局麵陷入了僵持,當即腦筋一轉,看向一旁的孔真。
“孔大人,您看看,這些人簡直不把天家放在眼,當這這多人的麵,要欺負我們啊!求求你為我們寧家做主啊!”
隨著她這句話,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原本安靜站在一旁的孔真。
他們都知道,這位陛下的特使,是唯一能夠影響此間局勢的變量了。
董承誌見狀也有些忐忑,看向孔真的目光之中帶著幾分膽戰心驚的不安。
雖然奉公公與他說得很明白,並且也有信物作證。
但如果一切並不像那位內侍所說,孔真這時候選擇站出來為寧家撐腰,自己這賭上所有後路的一搏,就將徹底成為笑話。
自己的前路也將徹底斷絕。
除非將來有門路去求救於齊侯了。
那些荊州大族也同樣目光閃爍地看著孔真,這位陛下特使的態度,就將真正論證他們心頭那個大膽的猜想,也可以解釋董承誌這仿如瘋了一般的行徑。
孔真平靜地站著,腦海中想起陛下臨走之前的交代,看著寧夫人,緩緩道:“承恩伯夫人,所謂理不辯不明,讓他們說嘛!你們放心,如果他們膽敢冤枉你們,本官一定為你們做主!”
那些荊州大族們登時眉頭微挑,難不成他們競然真的猜中了?!
董承誌也同樣是欣喜若狂,在心頭無聲地大喊著:奉公公沒騙我!我要成了!我要成了啊!寧家一家三口都聽懵了,寧錦榮以為這位表哥派給自己的特使並沒有理解到自己的意思,當即湊上去兩步,低聲道:“大人,這知府說的都是真的,您千萬不能讓他擺出證據啊!”
孔真故作驚訝,瞪大了眼睛,“你竟然真的犯了這些事情?那可是足足七條人命啊!你這也太肆意妄為了吧?”
寧夫人離得近,差點沒忍住去捂孔真的嘴巴,趕緊道:“以前小孩子不懂事,還請大人幫忙轉圜一下,今後他一定不敢了。”
聽見這話,孔真這位謙謙君子,整個人都差點炸了。
七條人命,還有其餘諸多惡行,竟然被這位寧夫人以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就想輕飄飄地帶過去。這是何等的溺愛,何等的無知,又是何等的猖狂!
有著這樣的母親,也難怪會教出這樣囂張跋扈的兒子。
更難怪對方居然敢在臨江樓,仗著一個外戚的身份,就敢直接朝著孟姑娘和辛姑娘下手。
他之前還覺得齊侯是多少有些暴躁了,以他的身份,居然會幹出當場動手暴打對方的事情。但此刻,他理解了齊侯,甚至想成為齊侯。
他也想騎在這個作惡多端的潑猴身上,報以一頓老拳!
孔真的目光,掃過全場。
看著寧家眾人的慌亂與期待;
看著董承誌的忐忑和不安;
看著四周士紳百姓的沉默與好奇;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一聲輕歎,讓場中的所有人都是心尖兒一顫。
孔真看向董承誌,緩緩道:“董大人,既然當事人已經承認了他的罪行,你還在等什?”一片驚呼聲,如同撬開了下水道的石板後飛出的蒼蠅,在場中瞬間直衝而起。
寧夫人急了,“孔大人,陛下走之前可是跟你說了,讓你務必護我們周全的啊!你怎能這樣呢!你這樣做了,陛下和太後不會放過你的!”
寧老爺也如夢方醒,連忙為愛子求援,“孔大人,您不能這樣啊,此事陛下已經知道了,他還為我封侯了,這不就代表他不 . . .”
“你閉嘴!”
孔真十分及時地勃然一怒,打斷了寧老爺的話,“陛下是何等明君,怎可能包庇這等惡行!”“太後娘娘更是一向明辨是非,在後宮之中都廣有名聲,先帝都曾稱讚過,她更不會包庇這等殘害性命的惡行!”
“陛下為你賜爵乃是親情,更是因為齊侯為你們請命!”
“陛下和齊侯並不知曉你們這些事情,如果他們知曉,你們在中京城就已經受到處置了!”孔真看向場中,喊出了那句此行最需要向天下喊出的話。
“大梁天下,沒有人可以無視律法!沒有人可以草菅人命!不論是他是皇親、還是國戚!”“董知府!還不動手!”
董承誌連忙讓手下衙役,上前將寧錦榮羈押。
寧錦榮終於沒了方才的狂妄,徹底慌了,抓著他母親的手,“娘,你救救我啊!我不想被他們抓去啊!”
寧夫人一時間也有些不知所措,想要衝上前去推開衙役,卻直接被衙役撞開。
她隻好氣急敗壞地捶著寧老爺,“夫君,你說句話啊!難不成你就要看著錦榮又進牢獄嗎?”寧老爺看向孔真,對上了孔真那一雙冰冷的雙眸。
他知道,自己這回怕是真的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