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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燦踏入暖閣時,玄色錦袍的襟擺上還凝著雪粒子,渾身裹著雪夜行路的清寒。

    楊燦微笑著向索弘拱手道:“深夜叨擾,還望二爺莫怪。”

    索弘斜坐在椅上,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隻從鼻腔吐出一個長長的“嗯”,一副“我早料到你會來”的得意勁兒。

    他的目光淡淡掃過身側的陳胤傑,那眼神無需多言,陳胤傑立刻心領神會,馬上躬身滿麵堆笑道:“不叨擾!不叨擾!我們二爺從黃昏就盼著城主呢,早說楊城主今夜必至,沒想到還真讓二爺說著了。”

    說罷他偷瞥了索弘一眼,那眼神的驚歎與欽佩幾乎要溢出來。

    索弘被這目光看得非常受用,背脊不自覺又挺直幾分,連搭在桌上的手都換了個更顯威嚴的姿勢。“去!”索弘揮揮手,聲音裹著幾分慵懶的矜貴。

    “讓廚下整治幾樣爽口小菜,再搬一壇“秦州春’來,我陪楊城主小酌。”

    “哎,我這就去!”

    陳胤傑躬身答應,轉身退出了暖閣,一出暖閣,他的唇角便彎了彎。

    不過半炷香的功夫,四碟精致的小菜便由丫鬟端了上來。

    陳胤傑親自候著等丫鬟擺好酒盞,不待索弘示意,便識趣地揮退丫鬟,輕手輕腳地帶上門。燭火跳動間,暖閣內一時隻剩兩人相對而坐。

    索弘既以主人自居,便執起鎏金的酒壺,傾身給楊燦麵前的白瓷酒杯斟酒。

    酒液琥珀般淌入杯中,滿得險些溢出。

    索弘收回酒壺,似是不經意地道:“我那侄孫女兒,近來可好?”

    楊燦微笑著道:“二爺應該關心的,難道不是鳳凰山上那位侄孫?”

    索弘“嗤”地笑出了聲,將酒壺重重頓在桌案上。

    “他?他活著,能讓長房名正言順地存在著就行了,難道老夫還能指望他將來成為於閥閥主不成?”索弘話鋒一轉:“我那侄孫女兒,才是我索家的骨血,老夫怎能不惦記著?對了,孩子的外祖給她取了個名兒……”

    “少夫人已經給孩子取好名了。”

    楊燦輕輕打斷了他,不卑不亢地道:“小娘子單名一個“晏’字,言笑晏晏的晏。”

    “晏?”索弘拈著胡須的手頓了頓,眸底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悅。

    這丫頭,竟連問都不問他這個長輩,就擅自給孩子定了名兒。

    但他麵上仍維持著平靜,緩緩點頭:“晏者,安寧順遂,倒也是個好寓意。”

    他哪知道,索纏枝壓根不在乎什鸞鳳呈祥的富貴名頭。

    產房九死一生換來的女兒,她隻盼著她一世平安無虞,活得自在舒心。

    所以就連楊燦先前擬的那些華麗大氣的名字,她也沒有采用。

    思量許久,她才給孩子取了一個“晏”字,卻是她做母親的最深的祈願。

    “晏兒……身子骨如何?”

    “二爺放心。”楊燦坦然道:“小娘子吃睡安穩,身子骨結實著呢。”

    索弘眯起眼睛,審視的目光在楊燦臉上逡巡著,燭火在他瞳孔投下兩點跳動的微光。

    楊燦眼神澄澈坦蕩,一如那日在鳳凰山的產房外,索弘想以帶來的嬰孩換掉索纏枝的新生兒時,被他斷然拒絕的模樣。

    暖爐的炭“劈啪”響了一聲,火星濺在炭灰,轉瞬即逝。

    索弘緩緩收回了目光,心中縱然不滿,卻也清楚此刻絕非與楊燦撕破臉的時候。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仰頭飲盡,烈酒入喉,壓住了心底翻湧的鬱氣,忽然又“嗤”地一聲笑了。“楊燦,你被李淩霄擺了一道吧?那老東西留下的爛攤子,你打算如何收拾?”

    楊燦道:“楊某今夜冒雪登門,正為此事而來。”

    “可……”索弘低笑出聲,眼角眉梢都舒展開來。

    “老夫就知道,如此局麵,除非老夫出手幫你,否則,你坐不穩這城主之位。”

    “二爺這話就說的外道了。”

    楊燦笑吟吟地道:“我可是索家的人,二爺幫我,難道不就是在幫索家?”

    “你是我索家的人?”索弘忽地冷笑一聲:“既然如此,你倒把我的侄外孫女帶過來啊!防賊一般,這就是你說的「你是索家的人’?”

    “少夫人隻盼著孩子能平安喜樂地度完一生,不沾半點權謀紛爭。”

    楊燦的神色沉凝下來,字字清晰:“她的心意,我不能違背。”

    眼看索弘臉色又沉下去,楊燦話鋒陡然一轉:“但我知道,二爺一直想擴大家在於家地盤的商路。以商為媒,步步滲透,如墨泅水,最終攥住於家命脈。而二爺的進展,似乎並不順利。

    我如今是上邽城主,掌著這條絲路要道,在這件事上,我或許能給二爺助力。”

    “。”索弘不屑地撇了撒嘴,嘴角的弧度滿是譏誚。

    “你如今自身難保呢,府庫那大的窟窿,你打算怎填?

    填不上這個窟窿,你自己都焦頭爛額的,還有餘力幫我?”

    楊燦挑眉反問道:“難不成二爺你有辦法幫我解圍?”

    索弘微微一笑,臉上滿是一切盡在掌握的優越感:“老夫可以私下借貸給你一筆錢,分文利錢都不要。等你在上邽站穩腳跟以後,再從上邽城留用的常例錢糧中,一點點歸還便是。”

    楊燦故作訝然地道:“二爺掌著為索家在於家開拓商路的重任。手上的本錢,那都是用來錢生錢的資本,居然肯無償借予在下?倒讓楊某有些惶恐了。”

    “哼!正如你所說,畢竟是在為我索家辦事。”

    索弘往前傾了傾身子:“扶持起一個受於閥主重用的家臣,這本身就是對於家最妙的滲透。”他頓了頓,笑容愈發深沉起來:“當然,獨木不成林。老夫還得派些得力人手去幫你,如此你對上邽城,才能真正如臂使指。”

    楊燦挑了挑眉,語氣中帶著幾分試探:“比如陳大少爺?”

    “陳胤傑隻是其一。”

    索弘擺了擺手,語氣中帶著幾分自得:“這些日子,老夫早已暗中物色了不少可用之人。”他忽然壓低聲音,眼底閃過一絲狠厲:“正好如今上邽那些官吏,眼隻認李淩霄,不認你這個新主。索性一並替了,讓他們卷鋪蓋滾蛋!”

    楊燦垂眸思索片刻,緩緩抬頭:“沒了?”

    索弘皺了皺眉:“這還不夠?”

    楊燦搖了搖頭,惋惜地一歎:“二爺的胃口,也未免太小了。”

    “啥?你說老夫胃口小?”

    索弘一向跋扈,也是索家極具攻擊性的一個人,如今竟然得到這樣一個評價。

    就像一個殺人如麻、喪盡天良的江洋大盜,忽然被人痛心疾首地說:“兄弟,你心地太善良了!”這荒謬感讓他忍俊不禁地想笑。

    楊燦卻一本正經地道:“是,在下以為,二爺的膽子太小了,這般苦心經營,耗上十幾年的光景,到頭來也隻能控製上邽一城吧?”

    “你懂什!”

    索弘嗤之以鼻:“上邽乃於閥腹心之地,隻要能牢牢攥在我們手,就能對於閥產生莫大的牽製!於閥世鎮此地近三百年,根基何等深厚?我們隻用十餘年功夫,便兵不血刃地拿下此等要害之地,你還嫌慢?”

    楊燦屈指在桌案上輕輕叩了兩下,忽然問道:“二爺以為,上邽城比之代來城如何?”

    上邽比之代來如何?索弘怔了一怔,這問題問得太過荒唐。

    索弘本來懶得答他,可是看到楊燦極認真的神情,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開了口。

    “代來城扼南北咽喉,乃兵家必爭之地。北方遊牧南侵,此為要道。

    昔日匈奴鐵弗部揮師南下,北魏拓跋跬正是率輕騎渡龍河奇襲代來城,才將他們擊潰。

    如今這城,乃是於家北拒遊牧的重要門戶。

    於醒龍不敢和於桓虎同室操戈,一半是怕於家內耗被諸閥吞了。

    另一半就是怕代來城亂了,北方的狼崽子們順著缺口湧進來,把於家啃得渣都不剩。”

    楊燦微微往前傾了傾身子,燭火在他眼底也投下了兩簇跳動的光苗:“所以,上邽與代來,哪座城更重要呢?”

    索弘“嗤”了一聲:“此城在於桓虎手中,便是他的護身法寶。於醒龍投鼠忌器,輕易不敢興兵。而它若在我索家手中,那我索家便是捏住於家的七寸!我們索家可不在乎放一群餓狼進來,把於家的地盤當獵場。”

    “那就是代來城比上邽城更重要嘍?”

    “可以這說。”

    楊燦笑了:“所以,如果我有辦法,把代來城控製在我們手中呢?”

    索弘一愣:“你……怎可能?你當於桓虎是死人不成?”

    楊燦悠然道:“如果,我不僅能拿到代來城這座北門鎖鑰,還能攥住上邽這絲路要隘呢?”“啥?”索弘猛地張大眼睛,瞪了楊燦半響,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哈哈哈哈……你小子,莫不是被府庫的窟窿給逼瘋了?”

    索弘笑得前仰後合,手指著楊燦,眼淚都笑出來了:“竟然說出這種癡人說夢的胡話!”

    耳房,陳胤傑正捧著茶盞候著,忽然聽見暖閣傳來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

    陳胤傑立即禁豎起了耳朵,可惜這暖閣的牆壁砌得厚實,肆無忌憚的笑聲過後,麵的低語便再也聽不清了。

    索弘實在忍不住想笑,把代來城掌握在手中,還能控製上邽城?

    若果真如此,於家哪還是索家的盟友,又有什資格做索家的兒女親家?

    於閥的命根子被索家攥住了,兩顆蛋都被人握在掌心,除了俯首帖耳,還能有別的出路嗎?屆時,於家在索家麵前,也不過就是個比家臣強點有限的附庸,凡事都得看索家的臉色行事了。可這怎可能呢?

    索家要是有辦法控製代來和上邽,也不會采用聯姻和通商這樣迂回千的手段了。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可笑可笑!

    索弘抬手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淚,道:“楊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哈哈!!不過……”他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多了幾分玩味:“你這狂妄勁兒,倒有老夫年輕時的幾分風範。老夫此時看你,居然順眼多了,哈哈哈……”

    楊燦淡定地坐在對麵,臉上帶著波瀾不驚的淺笑,就那靜靜地看著他笑。

    索弘笑著笑著,對上了楊燦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睛。那雙眼睛沒有半分戲謔,隻有胸有成竹的篤定。索弘的笑聲漸漸地歇了,臉上的笑容像初春簷頭的殘雪,開始掛不住了。

    “你……你真有辦法?”

    索弘有些不敢置信地問,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緊張。

    楊燦端起酒杯淺啜了一口,待酒液潤過喉頭,才悠然點頭,那語氣平淡得就像在說一件最尋常的事。“我自然有辦法。隻是此事還需一番運作,咱總不能指望於桓虎把代來城雙手奉上吧?”

    “運作?”索弘質問道:“你拿什運作?就拿你手上這座空殼子似的上邽城?”

    楊燦放下酒杯,微笑地看著索弘,一字一句地道:“就憑於家二房招攬了我,而我……答應了!!”“你說什?”索弘像被燙到似的猛地坐直了身子,震驚的神色幾乎要從眼睛溢出來。

    “於桓虎招攬你了?你……答應了?他們怎會招攬你?”

    “代來公子於子明,曾經駕臨豐安堡,他,就是為了招攬我而去。”

    楊燦坦然地道:“我相信,代來城招攬過的於閥家臣不隻我一個,答應的,也不隻我一個。當然,還在騎牆觀望的更多。如今我成為上邽城主,對於桓虎來說,就變得更加重要了。

    我相信,他們很快就會派人來聯絡我。而我答應向於桓虎投誠,總要替他們做些事,才能真正取信他們。

    這,就是我來找二爺你的原因。我需要二爺你配合我做一場戲,讓於桓虎從此對我深信不疑。那時,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索弘的呼吸粗重起來,他忽然覺得,楊燦也許不是在胡言亂語,此事還真的有可能。

    隻是………

    索弘眼中的震驚漸漸被狐疑所取代:“於醒龍器重你,於桓虎招攬你。

    你兩邊都占著好處,完全可以左右逢源,為何偏偏要倒向我索家?”

    “因為,索家是我最好的選擇。”

    楊燦的神情也嚴肅起來:“貪心,總是一點點壯大的,一開始,我並沒有想過要得到這多……”楊燦緬懷似地說:“於承業公子遇刺後,我這個幕客也就斷了前程,要卷鋪蓋走人了。

    那時,是少夫人把我留了下來,少夫人說她會想方設法在長房為我謀個差使,而我要從此為她所用,我答應了。

    我也沒有想到,這竟是我的莫大機遇,短短一年時間,我就從一個長房執事,成了控製八莊四牧的實權家臣,再到如今的上邽城主。”

    他盯著索弘,道:“我現在有資格談更好的條件,有資格得到更多。”

    索弘暗暗放鬆了一些,他不怕人有欲望,欲望本就是一個人最容易拿捏的軟肋。

    但楊燦的回答,還是不能解釋他為何選定了索家,現在他也有能力掙脫索家的束縛了,不是嗎?當初他隻想求一份前程,所以接受了纏枝那丫頭的招攬。

    而纏枝那丫頭,應該也是看中了他是於承業幕客的身份,希望在於家的深宅大院,有一個表麵上並不為她所用的眼線。

    這種鬆散的臨時搭子,纏枝對他一定沒有什有效的束縛手段,他為何依舊選擇索家?

    楊燦顯然也知道,他的解釋還不能讓索弘釋疑。

    楊燦道:“我能選擇的隻有於閥主、於桓虎還有索家。

    首先,說說於桓虎。於桓虎如今雖氣焰囂張,但我以為,他難成大器。”

    “理由呢?”

    “代來城是於桓虎挾製於閥主的最大籌碼,可也是他於桓虎的死穴。

    他若真敢對長房動兵,就得提防北方遊牧趁機南下,到時候腹背受敵,隻會死得更快。

    所以,他隻能采用拉攏於氏各房和諸家臣的手段,兵不血刃地攫取權力。

    但是,自從索家和於閥主聯姻,公開支持於閥主之後,他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

    楊燦頓了頓,又道:“接下來,再說於閥主。於醒龍此人,優柔寡斷、猜忌心重,反複無常,非梟雄之資。

    他最初提拔我,可不是想栽培我。他把我推到長房二執事的位置上,隻是為了讓我替他填於桓虎挖的坑。

    是我憑自己的本事破了這個局,他才發現我或可一用。又恰逢他的老臣子們個個與他離心離德,他這才把我扶持起來。

    可他能容我一時,容得了我一世嗎?”

    楊燦的眼底閃過一絲冷光:“等他的次子長大成人,我應已是權傾一方的家臣了,而且我又正當盛年,他不怕我臣大欺主?

    所以,等他一手扶持的這批年輕人成長起來,達成他驅狼吞虎的計劃之後,下一個要除掉的,就該是我們這批“狼’了。

    而首當其衝的就是我,我在於閥主眼中,現在就是一條強壯的頭狼!可索家不一樣……”

    楊燦話鋒一轉,向索弘笑了笑:“索家不能對於家直接伸手,那樣其他諸閥都不會坐視。

    但,於閥如果內亂,不管是嫡庶相爭、兩房相爭,亦或權臣欺主,這都是諸閥樂於見到的局麵。我效力於索家,索家不但不會取我的性命,而且會不惜一切的扶持我成為索家的“影介’,換作二爺,你怎選?”

    “影介”二字一出,索弘的眼睛亮了。

    影介,就是代理人的意思。

    隴上八閥之間,近些年來野心漸滋,開始相互圖謀。

    但八閥互相牽製著,這是他們有所動作時最大的忌諱。

    因此,培植“白手套”就成了最常見的手段。

    這些“白手套”多以“旁支子弟、寒門士子、胡商、僧道”等身份為掩護。

    於桓虎收買大哥的家臣,但是被收買者表麵上仍然是聽命於大哥的,這就是一種“影介之術”。而索家以索纏枝為聯姻對象,對於家進行滲透,索纏枝和出師未捷的屠嬤嬤,同樣是索家的“影介之術”。

    楊燦是於醒龍的家臣,可實際上卻是為他們索家效力的,這同樣是“影介”,因此,索弘一聽就懂了。他隻是沒想到,在他和於醒龍之外,還有一個代來城,也早就對楊燦進行收買了,而且楊燦居然答應了。

    雙麵間諜已經不常見了,三麵間諜……他一時間沒想通這其中的彎彎繞兒。

    很快,索弘就捋清了其中的關係,開始變得興奮起來。

    他迫不及待地對楊燦道:“所以,你打算怎做?”

    楊燦把桌上的菜碟往旁邊推了推,向索弘招了招手。索弘下意識地傾身靠近,楊燦便湊了過去。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暖閣內的燈影,把兩道人影投在窗欞上。

    其中一道身影不時地點著頭,就像被小牧童牽著的一頭老黃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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