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燦從羅湄兒嘴得到了滿意的答複,轉身離去時,腳步都比來時輕快了許多。
剛剛出門,廊外的陽光還沒照到臉上,楊燦便鬟然驚醒:壞了,忘了我的純情少年郎人設!於是,身後的門將關未關之際,楊燦握起了右拳,用力地一揮,就差喊個“耶”字了。
然後,他又像生怕被羅湄兒看到似的,急急一回頭。
果不其然,這孩子氣的一幕,被羅湄兒看到了。
“果然啊……,他是為了留我多住些日子。”羅湄兒被他那笨拙的雀躍,逗得唇角翹了起來。想到楊燦為了留住自己,竟肯連天下聞所未聞的獨家製糖秘法都拿出來分享,湄兒的心頭便漾開了一圈小小的得意。
哪個女子心底沒有藏著一個小公主呢?
那小公主總覺得自己就該是天下無雙的,哪容得別的女子分去對她的關注。
楊燦如今對她這般費心示好,那是不是說明,在他心,自己正慢慢戰勝那個女騙子?
想到這,小公主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下巴微微揚起,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傲嬌。“哎喲,湄兒姑娘,你這換的什素色衣裳?
先前那套粉綾襖子多襯你啊,穿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公……”
卓婆子推開門走了進來,她是奉命來幫羅湄兒收拾行裝的。
她就喜歡打扮羅湄兒,羅湄兒的底子多好啊,生就一副江南女子的好皮囊。
她的眼瞳澄亮得如同浸在溪水的黑曜石,
她的唇瓣是天然的粉潤色,就像剛被春風吹綻的花瓣,
她的肌膚白得就像是剛剝了殼的蓮子,稍稍一掐都能滲出水來。
怎可以打扮成這副樣子呢?
簡直是暴殄天物!
羅湄兒聽得臉都黑了,她才不要做一個嬌滴滴的小公主。
穿上那種粉嫩的衣服,整個人都軟萌可愛得像個小女孩,太羞恥了!
她可是生長在武將世家啊!
卓婆子哪知曉她的出身,在卓婆子眼,這定是楊家將來的女主人之一,可不得提前巴結著?她一邊麻利地幫羅湄兒收拾著行裝,一邊用絮絮叨叨的抱怨,行誇獎讚美之事實。
羅湄兒被她照顧得無從插手,索性坐回椅上,思緒又飄回了方才楊燦的一番談話。
去江南開一座雙方合作的製糖坊?
這主意好像……好像真的很好誒!
趙家前些日子當眾拒婚,父親嘴上說著“我兒值得更好的”,可他覺得很沒麵子,湄兒是知道的。這樁婚事本是為了鞏固兩股政治勢力聯盟的一個紐帶。
如今婚約告吹,不僅折了羅家的顏麵,就連素來倚重父親的大司馬那,恐怕也會有微詞。然而,我若是能帶著製糖坊這樁穩賺不賠的生意回去,那可是一座看得見摸得著的“金山”。哼,到時候,天下人都會說,趙家犬子安能配我羅家虎女!
如此一來,不僅能為我羅家挽回聲望,更能幫父親在大司馬麵前站穩腳跟。
想到這,羅湄兒一雙杏眼便慢慢彎成了月牙兒……
楊燦說服了羅湄兒,出來後就讓卓婆子去幫她收拾行裝,免得這小妮子心思多變,忽然又改了主意。他得先把這小妞兒拐去上邽,然後琢磨一套縝密的合作方式、製定一套滴水不漏的契約,哄這小妞兒簽字畫押再說。
畢竟,那位羅大將軍是什人,靠不靠譜,他也不清楚。
可別一個不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
隨後,楊燦便去了前堂,讓豹子頭盯著宅子最後的歸攏。
他和已然等候在此的李大目,去向閥主於醒龍辭行。
“公子,閥主已在花廳相候了。”老管家鄧潯降階相迎,笑吟吟地說。
李大目聽了,不禁露出豔羨之色。
閥主在花廳召見,這可是不把楊燦當外人了啊,絕對是當成心腹在培養。
楊燦不卑不亢地點點頭,隨著鄧潯往花廳走。
“楊燦,李大目。”於醒龍穿著常服,坐在花廳,微笑道:“你們都已交接清楚了?”
二人齊齊施禮:“是,俱已交接清楚。”
於醒龍點點頭,看向楊燦:“此去上邽,任一城之督,老夫對你期許甚深。
李淩霄老邁,上邽多有粗齲,你隻管大刀闊斧,隻要你踢得開局麵,老夫不管你用什手段,都會全力支持你。”
李大目聽了,羨慕地瞟了楊燦一眼。
楊燦微感意外,長揖道:“臣謝閥主知遇信重。”
於醒龍這一輩子都是優柔真斷的性子,前怕狼後怕虎的。
可他去年這一年來遭遇的重大變故太多了。
先是他精心培養多年的長子死了,而費盡心機新立起來的嗣子又太年幼。
接著他便被二房的於桓虎將了一軍,雖然他暫時占了上風,可也和二脈徹底決裂了。
於桓虎發誓說從此要自禁於代來城,可不就是從此與他永不相見了?
接著他最信任的外務執事何有真背叛了,而且是很早就背叛了。
如此種種,讓於醒龍的心態徹底崩了。
他執掌於閥數十載,靠的便是步步為營的謹慎。
可去歲一年的連番驚變,恰似一柄重錘,生生砸碎了他固守的安穩。
長子殞命,二脈虎視,心腹背主……
這般錐心之痛,足以讓任何沉穩之人,心境天翻地覆。
這老家夥現在梭哈了!
他賭上了一切,要全力培養、扶持一批新人,逐步替代已經腐朽不堪的老團隊。
唯有如此,等他兒子長大成人,才不會從他手中接過一個已經無可救藥的爛攤子。
這人啊,一旦賭上了最後一筆籌碼,倒是會變得光棍起來了。
於醒龍爽朗地一笑:“往日老夫行事,總覺得既然一身係以全閥,自當謹慎小心,唯恐行差踏錯!”於醒龍坦率地道:“老夫錯了,你年少銳進,心思活絡,此去上邽,隻管放手施為。
老夫,要看到新、看到變!”
這番許諾擲地有聲,他竟也不避李大目。李大目是楊燦舉薦的,那就必然與楊燦走的最近。何況,他的打算,就算能隱藏一時,等他物色的年輕人紛紛走馬上任時,也必然會被人知曉他的心意。所以,於醒龍也就不遮不掩了。
楊燦長揖,沉聲道:“閥主放心,楊燦此去上邽,必固城防、整吏治、安民心,求新、求變,絕不負閥主所托!”
於醒龍這才展顏,揮手道:“去吧,好生做事,老夫……等著看你,還我一個全新的上邽城。”楊燦沉聲道:“楊燦銘記此言,定不辱命。”
於醒龍轉向鄧潯道:“替老夫送送楊城督!”
楊燦行至鳳凰山莊山門口時,大門兩側早已站滿了送行的管事。
這些人,既有長房的舊部,也有主院的管事們,一時間衣袍翻飛,人聲鼎沸,極顯熱鬧。鄧潯的到來尤其引人矚目,他雖然隻是主院的大管家,但他肩上卻擔著閥主的體麵。
他這人一向不和於閥重臣私相交往,他能來,那就是代表著閥主。
這份分量,讓鳳凰山莊大門前的喧鬧都淡了幾分,眾管事不禁有些拘謹起來。
楊燦一一謝過眾人的心意,看著又一車沉甸甸的程儀被搬上隊伍後方的馬車,這才翻身上馬。在管事們的道別聲中,楊燦一行隊伍熱熱鬧鬧地駛離了山莊。
車廂內,趙楚生根本不顧車子的顛簸,依舊蹙著眉頭思索,反複回想師門舊人。
那些還有聯係,知道準確居所的,他都已經寫好信了。
這時正在回想的,是那些已經失去聯絡,但還知道大致居住範圍,如果派個送信人細細尋訪,未必不能重新取得聯係的同門。
隊伍行至山下雞鵝山時,早已等候在此的旺財、胭脂、朱砂領著楊笑、楊禾等二十八子便興奮地一擁而上。
隊伍停下,上演了一出會師的戲碼,瞬間讓隊伍的聲勢又壯了幾分。
楊燦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兒,趁此機會被青梅抱進了車廂:“這孩子還小,山風涼,可別著了風寒。”至此,隊伍既有舊部親信,又有新人,更混著婦孺嬰孩,成分愈發複雜起來。
這般亂象之下,即便真有人對那嬰兒的來曆起了疑心,想要追查根由,也隻會陷入千頭萬緒的迷局,一時半會兒摸不到線索了。
待大隊人馬出了山區,前方道路上更有一支整齊的隊伍等候在那。
這是老辛給楊燦拉來的親衛隊,一共一百二十人。
這一百二十人,是老辛從八莊四牧篩了又篩的好手。
他並非是按人頭均分、從每處抽取十人的做法,而是實打實憑著本事論高低,挑出來的最頂尖的漢子。如今的楊燦在八莊四牧威望正盛,更別提“去上邽城做城主親信”本就是旁人求之不得的美事,誰不是拚著勁想入選?
老辛騎在馬上,向楊燦一抱拳,大聲道:“城督府親衛,共計一百二十人!
他們個個能騎善射,拳腳功夫同樣硬朗,皆是以一當十的好漢子,今向城督大人報到!”
在涇川與靈台交界的子午嶺深處,千年古木如擎天之柱,枝椏交錯間將日光濾得隻剩星點碎金。山壁被歲月啃噬出無數褶皺,那些天然溶洞便藏在這褶皺深處。
唯有寒冬時節,草木枯偃、葉落枝禿,這些隱蔽的洞口才肯露出些許輪廓。
西側六盤山餘脈的月亮山更是險峻,峰巒如刀削斧劈,陡峭得連常年攀山的獵人都要繞道而行。這片山域名義上是慕容家的領地,可即便赫如慕容氏,也從無人敢深入腹地。
他們要取木材,隻需在子午嶺外圍砍伐,那的參天古木已足夠支撐家族用度,何必去闖那連飛鳥都少至的險地。
沒人知曉,那些幽深溶洞競有人煙,且絕非粗陋的避難所。
順著天然形成的洞口往走,不過數丈,眼前便驟然出現一道人工鑿刻的石門。
石門厚重,推開時發出“吱呀”的沉響,門後是一處寬敞得驚人的洞穴。
洞壁上燃著的油燈昏黃搖曳,光線觸不到洞穴的邊際,仿佛這山腹藏著一個未知的世界。這是一處幹爽的早洞,地麵被反複平整過,腳踩上去竟無半分碎石碚腳。
提燈人舉著油燈前行,光影能看見兩側依著岩壁隔出的屋舍,大多空無一人,也不知是做何用處。約莫走了半地,一根巨大的溶柱突兀地立在洞中央。
這溶柱形似倒生的古木,底端紮根於地麵,頂端撐著三層樓高的洞頂,將溶洞生生劈出三條岔路。向下深不見底,向前隱入黑暗,向右則透著一絲微弱的光亮。這溶洞群競如迷宮般,藏著上下分層的玄機。
提燈人轉向右側,越往前走,光線越發明朗。
行至盡頭,他忽然駐足,眼前的溶洞頂端裂著一道天然缺口。
天光如銀練般傾瀉而下,雖不及室外敞亮,卻足夠照亮洞底的景象。
缺口正下方,一汪溫泉冒著嫋嫋白霧,氤氳水汽中,竟然生長著大片罕見的草藥。
一兩株或許是天賜野珍,可這般按品類分區、長勢繁茂的規模,分明是人工精心栽培的。
圍繞著溫泉與岩壁,錯落排布著數十間屋舍,往來人影穿梭。
他們行色匆匆,顯然各司其職,見了提燈人便頷首致意,明顯是認識的。
提燈人吹熄油燈掛在岩壁的鐵鉤上,徑直走向最靠的一間石屋。
石屋從外看與其他屋舍並無二致,推開門卻別有洞天。
外間屋空曠無人,穿過一道雕花木門,暖意與光亮一同湧來。
數盞造型奇特的油燈從岩頂垂下,燈油燃得安靜,將屋中央的單人床榻照得纖毫畢現。
床榻周圍圍著五六個人,有白發垂肩的老者,也有麵容剛毅的壯年人,男女皆有,神情卻如出一轍的凝重。
提燈人放輕腳步湊上前,呼吸驟然一滯。
榻上躺著一個男子,約莫三十餘歲,臉色青灰,裸露的肩頭線條緊繃,顯然已無生息。
最駭人的是,他的頭顱被人用精密的細刃剖開了,腦部肌理在燈光下清晰可見,觸目驚心。“怪哉,他的顱骨明明愈合得極好。”
白發老者率先開口,指腹輕輕拂過創口邊緣,語氣滿是困惑。
“我們給他開顱清淤後,他的頭疼之症明明已經根除了,這兩個月飲食作息都如常,怎會突然暴斃呢?”
周圍幾人立刻低聲議論起來,一人甚至直接彎下腰,指尖觸在死者腦部上方,細細觀察著每一處肌理。在這個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為鐵律的時代,竟有這般開顱探腦的行徑,簡直是駭人聽聞。可鮮有人知,開顱之術並非無稽之談,早在數千年之前它便已存在。
後世考古,曾發現一具新石器時期的頭骨,骨上有一圈邊緣光滑的規整孔洞。
那絕非打鬥外傷,而是經過精心處理的手術痕跡。
從骨組織的愈合跡象推測,此人術後至少又存活了數月。
這個手術,想來是當時的醫者為治療他的頭痛或癲癇所施的手段。
隻可惜,這種古老的醫術隨著文明演進,漸漸成了眾矢之的。
“傷體違倫”的斥責如潮水般將其淹沒,被冠以“殘體惑神”的罪名。
再後來儒家學說盛行,“身體發膚不敢毀傷”的倫理觀深入人心。
從此,這種侵入性的治療手段,便徹底淪為“傷天害理的巫術”了。
它既背離了儒家倫理,又與陰陽調和、內服調理的主流醫理相悖,執此術者自然也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巫邪之徒。
本以為此種巫術早就失傳了,可是誰能想到,在這與世隔絕的子午嶺深處,竟然還藏著這樣一群堅守“異端之術”的傳人。
白發老者忽然抬眼,瞥見站在門口的提燈人,便對身旁眾人吩咐了一句:“你們仔細記錄肌理變化,查找病變原因。”
隨後,他便向外間屋走去,提燈人會意,默默跟了出去。
老者在牆角木盆中反複洗了幾遍手,抓著毛巾擦幹了手,回到原木的粗重大椅上坐下。
“什事?”老者聲音透著難掩的疲憊。
他抓起桌上的陶杯灌了兩口涼水,才緩過神來打量眼前人。
提燈人是個二十出頭的瘦削青年,肩背挺得筆直。
他上前一步後,便壓低了聲音,語氣既恭敬又凝重:
“巫鹹大人,慕容家傳來消息,我們派往於閥的潘小晚,似乎有了異心。”
“巫鹹”二字,本是上古時代一位著名巫師的名字。
傳說那位大巫生於黃帝時代或者商王太戊時代。
此人通占星、精醫道、善製鹽,是當時朝堂倚重的一位重臣。
千百年後,這二字便成了巫家領袖的專屬稱謂。
沒想到這夥剖開人頭顱的怪人,竟然就是人人喊打的巫家傳人。
而眼前這位白發蒼蒼、精神鬟鑠的老人,竟然就是巫家的當代掌門人,巫鹹。
巫鹹微微皺起眉,疑惑地道:“小晚,那孩子性子雖倔,卻最懂我巫家處境,她……怎會生了異心?”
提燈人道:“慕容家的人說,潘小晚對於慕容家派下的差使,常生懈怠敷衍之意。
慕容家派了一位木嬤嬤到她身邊盯著,她也不為所動。
她非但不知收斂,還與木嬤嬤起了衝突,慕容家對她已極是不滿。”
巫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抬手捏了捏眉心,一聲悠長的歎息在空蕩的石屋回蕩:
“小晚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
沉默在兩人間蔓延了片刻,巫鹹忽然抬眼,目光銳利如刀:“你該清楚,我們巫家,為世人所不容,一直被罵作妖巫、異端!
偌大的天下,都沒有我等立足之地!
如今唯有慕容家肯收容我們,肯為我們提供安身之所,讓我們繼續鑽研巫觀性命之學。
若是觸怒了慕容家,我們又要重蹈先輩的覆轍,四處漂泊,居無定所。
巫家的千年傳承,或許就要因此斷送在我們手上。”
青年瞥見巫鹹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氣,頓時渾身一凜,深深低下頭去。
“弟子明白。弟子即刻傳信潘小晚,令她務必遵從慕容家的指令。若她仍然執迷不悟”
提燈人頓了頓,咬牙道,“弟子會親手把她抓回來,施以剝膚解骸極刑!”
巫鹹緩緩頷首,目光重新投向洞外那片朦朧的天光,神色複雜難辨。
子午嶺的寒冬還未過去,巫家的前路,似乎比這山腹更顯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