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安全考慮,莫林在翻出塹壕之前,其實也對自己釋放了一個【法師護甲】。
雖然氣氛烘托到了這兒,但把命交給敵人的仁慈顯然不是他的風格。
腳下的觸感軟爛濕滑,那是被血水和雨水反複浸泡過的土地。
莫林穩住身形,一步步走向那截斷裂的樹樁。
平安夜的風雪打在臉上,帶著細微的刺痛感,卻讓他原本有些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不少。
隨著距離拉近,那個名叫威爾遜的北美軍團少尉明顯愣了一下。
借著那棵聖誕樹微弱的燭光,威爾遜看清了來人的領章一一布列塔尼亞遠征軍的軍官,是學習過歐羅巴各國軍銜辨認的。
“上帝響……”
威爾遜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雙腿一並,打出了一個不算標準的立正。
他原本以為薩克森人會派個連長,頂多是個營長過來,誰能想到對麵直接把一個中校給送出來了?“晚上好,少尉,我個人覺得你的提議很不錯。”
莫林停在兩米開外,一口標準的、甚至帶著點「老倫敦’上流社會腔調的布列塔尼亞語脫口而出:“這樣的夜晚,確實不適合讓我們雙方的士兵在泥坑流血,不是嗎?”
威爾遜的嘴巴微微張大,眼前這個薩克森軍官的口音比他這個殖民地出身的“鄉下人’見過的貴族老爺還要地道。
“是……是的,中校閣下!”
威爾遜結結巴巴地回應,氣勢上瞬間矮了半截。
“我們……我是說,我們這邊希望能暫停射擊,至少今晚。”
“很合理的提議。”
莫林點了點頭,而後者也像突然想起什似的連忙轉過身,對著己方陣地側麵大喊:
“嘿!蘇格蘭人!你們的軍官呢?薩克森人的軍官來了!”
這嗓子喊出去,對麵塹壕明顯騷動了一陣。
沒過多久,一個身影罵罵咧咧地爬了出來。
那是個穿著蘇格蘭格紋呢裙的上尉,身材魁梧。
他在爬出掩體前,甚至還特意用唾沫抹了抹亂糟糟的大紅胡子和眉毛,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稍微體麵一等這位蘇格蘭上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樹樁前,看到莫林那身軍官大衣和領章時,反應和威爾遜如出一轍。
“見鬼·……”
上尉嘟囔了一句,原本想擺出的那副高地人的桀驁不馴瞬間收斂了不少,有些局促地敬了個禮。莫林回禮,動作無可挑剔。
“看來我們有希望在這個爛泥坑達成一個共識?”
“當然,中校閣下。”
蘇格蘭上尉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點場麵:
“我的小夥子們今晚隻想喝點酒,不想殺人,如果您的人能管住他們的手指,我們這邊也能保證安靜。”
“很好。”
莫林環視了一圈這片死寂的荒原,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掌控力:
“這場戰爭不會因為我們今晚的停火就結束,也不會因為我們多殺幾個人就勝利,既然如此,那就讓大家都喘口氣吧。”
這番話顯然說到兩個基層軍官的心坎了。
蘇格蘭上尉緊繃的肩膀徹底鬆弛下來,然後他就覺得這樣似乎有些草率,當即讓兩人再等一下。“等等!既然是停火……那就得有點儀式感!都別動,站這兒別動!”
說完,這名上尉也不管莫林、斯普林克和威爾遜什反應,轉身就往回跑,那條格紋裙在風中飛舞,露出兩條長滿紅毛的大腿。
蘇格蘭高地步兵們緊張又好奇的看著他,直到他說出:“把我的威士忌拿來,再拿四個杯子!”後,所有人頓時小小的歡呼了一下。
幾分鍾後,上尉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懷抱著一個沒有標簽的深色玻璃瓶和幾個不知從哪搜羅來的不同材質的杯子。
就在這片隨時可能被炮火覆蓋的無人區中央,借著聖誕樹搖曳的燭光,四個杯子被倒上了琥珀色的液體。
“敬平安夜。”莫林舉起杯子。
“敬活著。”蘇格蘭上尉咧嘴一笑。
“敬……敬和平。”威爾遜少尉有些緊張地補充道。
辛辣的酒液入喉,像是一團火在胃炸開,驅散了冬夜的寒意。
莫林放下杯子,剛想說些什,突然發現周圍的黑暗,多出了無數雙眼睛。
不知道什時候,兩邊塹壕的士兵們像是受到了某種吸引,一個個探出了腦袋,翻出了塹壕,正試探性地向中間靠攏。
起初隻是兩三個人,緊接著是十幾個,最後變成了幾百個。
沒有軍官下令,也沒有人吹響集合哨。
這種聚集完全是自發的,就像是兩群被關久了的野獸,突然發現籠門開了,雖然警惕,卻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對方嗅一嗅味道。
而在人群匯聚的必經之路上,那個名叫傑克的北美老兵正趴在彈坑,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土。他原本意味今晚是一場九死一生的偵查行動,卻怎也沒想到會演變成這個樣子。
“嘿,見鬼!這趴了個人!”
一隻穿著薩克森軍靴的大腳差點踩在他手上。
傑克抬起頭,正好對上一群薩克森士兵低頭俯視的目光。
那些年輕的臉上先是驚訝,隨即變成了毫無惡意的哄笑。
“看來我們抓到一個迷路的小老鼠!”
“快起來吧,地上涼!”
傑克那張飽經風霜的老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尷尬地從泥坑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在一片善意的口哨聲中,板著臉低著頭,像個逃課被抓的小學生一樣,一溜煙跑回了己方的人堆。
這一幕徹底打破了雙方最後的隔閡。
兩股不同顏色的洪流在無人區中央撞在了一起。
莫林站在一旁,看著這荒誕而溫馨的一幕。
這場景讓他想起了高中時代的聯誼舞會一一男生和女生分站兩邊,互相打量,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 .眼下,雙方語言不通成了最大的障礙。
但這難不倒這群精力過剩的大頭兵。
一名薩克森列兵大著膽子走上前,從懷掏出一塊錫紙包裹的巧克力,那是莫林下午剛發下去的高級他對著麵前一個蘇格蘭士兵揮了揮,又指了指對方腰間那個扁平的酒壺。
蘇格蘭士兵警惕地看著那塊黑乎乎的東西,沒敢接。
薩克森列兵似乎明白了對方的顧慮,笑著剝開錫紙,自己先咬了一角,嚼得津津有味,然後把剩下的大半塊遞了過去。
“唔……”蘇格蘭士兵猶豫了一下,接過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甜膩絲滑的口感瞬間征服了他的味蕾,那雙原本充滿懷疑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下一秒,他極其豪爽地解下酒壺,甚至還用袖子擦了擦壺口。
然後一把塞進了薩克森列兵的懷,嘴嘟囔著一句大概是“拿去喝吧你這個幸運的混蛋’之類的方交易達成。
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原本拘謹的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接著,莫林口眼睜睜地看著幾名教導部隊的士兵,像獻寶一樣掏出了幾包印著金色圖樣的德累斯頓特供香煙一那可是西西莉婭花了大價錢搜羅來的緊俏貨。
而對麵的北美士兵則一臉興奮地用幾罐墨綠色的鐵皮罐頭作為交換。
莫林眯起眼睛,借著燭光看清了那罐頭上的字樣一“鹹牛肉’。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種被稱為“霸王牛肉”的玩意兒,麵的肉質就像鞋底,而且生產日期大概率是布爾戰爭時期,也就是十多年前的. ..
“這幫敗家子……”莫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在心哀歎,“拿頂級香煙換過期僵屍肉,這絕對是今天最虧本的買賣。”
但莫林並沒有阻止。
因為他看到,那些士兵在交換完禮物後,並沒有立刻散開。
有薩克森士兵從貼身的口袋掏出了被體溫捂熱的照片,指著上麵模糊的人影,一邊用手勢比劃著:“Mama(媽媽).…Kind(孩子….”
對麵的敵人也會掏出自己的照片,兩個原本應該互相把刺刀捅進對方胸膛的男人,此刻卻湊在一起,對著幾張發黃的相紙傻笑,眼角閃爍著淚光。
這些士兵也第一次發現,被高層一直以來宣傳的敵人,並不是什魔鬼,而是和他們一樣的活生生的人大家在戰前都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興趣愛好,更有自己的家人。
“StilleNach...”
熟悉的旋律再次響起。
這一次,不僅僅是斯普林克一個人在唱。
那幾名蘇格蘭風笛手再次鼓起了腮幫子,悠揚的風笛聲如同蘇格蘭高地的晨霧,溫柔地包裹住了這片狼藉的戰場。
斯普林克站在人群中央,像個真正的男高音歌唱家一樣揮舞著雙臂,開始唱著《聖母頌》等經典平安夜曲目。
漸漸地,有人開始跟著哼唱。
先是薩克森人,然後是布列塔尼亞人,所有的聲音都匯聚成了同一股暖流,衝刷著每個人心頭積壓已久的恐懼與戾氣。
“砰!”
一聲尖銳的呼嘯聲劃破夜空。
所有人都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以為是炮擊開始了。
但並沒有想象中的爆炸發生,一團耀眼的白光在半空中炸開,緩緩飄落。
那是照明彈。
緊接著,像是某種無聲的約定,雙方陣地後方接二連三地升起了照明彈。
這些原本用來照亮這片死亡之地,用於夜間戰鬥的照明彈,此刻卻像是節日的煙火,將這片漆黑的無人區照得亮如白晝。
士兵們仰著頭,看著那些光球在風雪中燃燒、墜落,沒有歡呼隻有靜默的注視. . ...這種戰場上難得歡樂的時光,總是像指縫的沙子,抓得越緊,流得越快。
不知不覺中,雙方軍官身上的懷表指向了數字12。
而遠處的天際線突然亮起了一抹暗紅色的閃光,緊接著是沉悶如雷的轟鳴聲。
“轟轟”
大地微微顫抖,那是其他防區的炮兵開始了轟擊。
這陣槍炮聲像是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無人區中央的熱烈氣氛。
笑容僵在了臉上,士兵們互相交換著眼神,原本融治的空氣突然變得有些凝重。
因為那槍炮聲在提醒他們:這不是童話,這是戰爭. .. .剛才跟你交換巧克力的那個人,明天可能就會用刺刀捅進你的胸膛。
和其他軍官站在一起的莫林歎了口氣,將手那個空了的酒杯還給了蘇格蘭大胡子。
“看來,這場“奇跡’要消失了。”
他對麵的蘇格蘭上尉和威爾遜少尉也沉默了下來。
那個蘇格蘭大胡子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周圍的人群,然後鄭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軍帽,並敬了個禮。名叫威爾遜的北美軍官,也同樣跟著敬了一禮。
莫林後退一步立正,然後回了一個標準的薩克森舉手禮。
沒有多餘的告別語,雙方軍官開始吆喝著召集自己的部下。
士兵們戀戀不舍地鬆開手,最後一次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後一步三回頭地向著各自那漆黑陰冷的塹壕走去。
人群像退潮的海水般散去,隻有留在無人區泥地的腳印,記錄下了剛剛發生的那些美好的事情。這一夜,至少在這一段塹壕出奇的安靜。
那些平日總是讓新兵嚇得睡不著覺的冷槍聲徹底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一陣沉悶而有節奏的“沙沙”聲,就把塹壕的薩克森士兵給吵醒了。
那聲音聽著像是某種巨大的耗子在防炮洞搗蛋,又像是鐵鍬鏟進凍土的悶響。
“在那邊!”
一名昨晚喝多了杜鬆子酒、現在腦瓜子還嗡嗡響的觀察哨兵,把布滿血絲的眼珠子湊到了沙袋堆出來的觀察口前。
幾十米開外的位置,幾個灰撲撲的人影正彎著腰,在布滿彈坑的凍土上奮力揮動著工兵鏟。旁邊插著一根被熏黑的木棍,上麵綁著一塊白布,正無精打采地耷拉著。
“這幫北美人想幹什?”
底下的戰友立刻緊張起來,有人甚至拉動了槍栓。
“該不會是想挖地道埋炸藥,把咱們送上天吧?”
“埋個屁的炸藥。”
一個眼神比較好的老兵仔細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後縮回來給了那個新兵一巴掌。
“人家在昨天沒來得及收的屍體給埋了……”
這話一出,塹壕那股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鬆了勁兒,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帶著點尷尬的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