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給官家進獻菜肴而一夜成名的食肆,謝居安這些年見得多了,但從未有火爆如吳記川飯者。這幾日,連自家店的食客也在談論此事,對吳記近來的事跡及其定下的三條規矩津津樂道,說得活靈活現,連官家吃的哪種餡料的蛋烘糕都一清二楚,直如親見。
更有甚者,競將吳記的往事也刨根究底出來,宣稱食用過吳記及第粥的考生,超過半數中舉!謝居安不知真假,一打問,原是小說家言。
他不禁懷疑,這怕不是無名氏花錢雇請的宣傳喉舌,用現代的話說,這叫水軍。
真個好手段!
不過,小說家言應是半真半假,起碼旬休不開市這條規矩是真的。
謝居安旬日遣人往吳記預訂雅間,便吃了閉門羹。
次日再去,果如亮兒所言,壓根訂不著。
沒有雅間,讓他在店堂同三教九流擠擠挨挨,甚至拚桌而食,謝居安的內心是拒絕的。
可今日一早,他得到消息,這位無名氏受王辯之邀,昨夜飲於礬樓,漏夜方歸。
動作真快,他不過稍一遲疑,便已落於礬樓之後。
謝居安本不打算出麵,風光一陣後又歸於籍籍無名的食肆,他同樣見過不少。
莫看吳記眼下風頭正盛,一時無倆,不過是沾了官家的光,若無與之相稱的手藝,便會遭名氣反噬,這種盛況也將轉瞬即逝。
前日聽亮兒對吳記的菜肴讚不絕口,今日又得知王辯有所行動,謝居安坐不住了。
莫非這吳記川飯的菜肴,當真這般美味?
沒奈何,別的事或可由他人代勞,唯獨品嚐美食非親自上陣不可。
遂喚人備下轎子,趕往朱雀門外麥秸巷。
正值午高峰,當謝居安目睹了店堂座無虛席的盛況,以及店外排起的長隊,心頓時打起退堂鼓。眼見為實,排號入內的規矩競也是真的。
隻是這隊伍未免也太長了!
要不,還是算了……
他剛冒出這個念頭,忽然瞥見一條熟悉的身影,立時揚聲喚道:“賢婿!”
雖尚未收到劉氏親族納采問名的正式書帖,然係捉錢已給,這樁婚事已是板上釘釘,叫聲“賢婿”名正言順。
當然,謝居安也有意讓旁人知曉劉幾已是謝家的女婿。
話音未落,隊伍頓時有六七個青衿書生齊齊回頭。
“巧極!”劉幾叉手行禮,“謝伯父這是路過此地,抑或是特來吳記用飯?”
他持禮甚謹,並未改口稱嶽丈。
“恰巧路過,順道欲訪吳記,卻不料食客眾多,令人望而卻步。”
“來都來了,豈能空腹而歸!小侄將輪及入座,謝伯父不若與某同桌而食。”
“甚好!”
謝居安正有此意,當即吩咐抬轎的仆役:“去,替劉郎婿排隊。”
托人代排並不稀奇,隻是仆役排隊時,正主也得在旁候著,以免輪到自己時人不在,又得重排。“客官慢走!劉舉人麵請!”
張關索送走離店的食客,招呼劉、謝二人進店。
他識得劉幾,近日來,這位新科舉子幾乎餐餐必至,至於另一位華服老丈,瞧著倒是麵生。鐵牛不識謝居安,李二郎卻一眼認出,心頓時咯一下,麵上仍不動聲色抹淨桌椅,道一聲“客官稍待”,端著摞起來的餐具轉身進了灶房。
回後廚的第一句話便是:“掌櫃的!高陽正店的謝掌櫃來了!”
“啊?”謝清歡愕然抬頭,“二哥不是已經吃上了?”
“不是令兄,而是令尊,和劉幾一道來的!”
謝清歡悚然一驚,雙手不由得發抖,連刀都有些握不住,麵色更是慘白如雪。
家中長輩,她最怕的便是父親,光是得知父親光顧,便已心跳加劇,呼吸不暢。
吳銘卻麵露古怪之色。
小謝的父親、哥哥和未婚夫同時光顧,這是什離譜陣容?!
說來也怪,這謝二郎為何不與他父親同來,偏要一個坐雅間,一個坐店堂?總不能是謝居安嫌雅間不接地氣吧?
劉幾也在,倒是不好忽悠謝居安全點小謝會做的菜。
吳銘囑咐道:“你正常接待,盡量推薦千絲豆腐。”
千絲豆腐是吳記的特色菜之一,推薦此菜任誰也挑不出錯處來。
“省得!”
李二郎拿上一應餐具離去。
謝清歡深深呼吸,默念著師父的教誨:“無論何人,皆為食客……”漸漸平複心緒。
吳銘看在眼,欣慰地笑起來。
無論幹哪一行,都不應該把負麵情緒帶到工作,廚師是個勤行,尤其需要強大的承壓能力和良好的心態。
他這開山大弟子越來越有專業廚師的樣子了。
店堂,除千絲豆腐外,劉幾另又推薦了幾樣招牌菜。
招牌菜嘛,價格自不便宜,他平時難得吃一回,今日巧遇嶽父,想來老丈人不會讓他這個晚輩付賬。廚房,做完千絲豆腐的謝清歡立時著手切配下一道菜,一忙起來便漸漸忘了這茬。
直到李二郎進廚房通傳:“掌櫃的!謝掌櫃那桌結賬!”
她這才驚覺,忐忑重又爬上心頭,忙問:“家父評價如何?”
“謝鐺頭的千絲豆腐已得吳掌櫃真傳,自是極好的。”
非是寬慰,李二郎呈上千絲豆腐時,謝居安便如同每一個初次品嚐此菜的食客,眼底的驚豔根本藏不住客人點的菜還沒做完,吳銘無暇同謝居安嘮嗑,隻讓二郎代為問候兩句。
謝居安不以為意。
家的三家正店如今由亮兒全權打理,若要結交食行中人,自然也該由亮兒出麵。
他今日隻是慕名來嚐嚐滋味,委實令人大開眼界!
他自忖也算得上見多識廣,吳記的菜肴卻每每出人意表,那千絲豆腐尤其出彩,倘若吳掌櫃將此肴進獻禦前,必再受賞!
謝居安自然不知,千絲豆腐並非出自吳銘之手,而是他的長女所烹。
事實上,自打發現謝清樂對劉幾頗有好感,他心中的惱怒和焦急便稍有緩解。
嫁哪個女兒不是嫁?你情我願自是最好。
樂兒兩年後才及笄,他已想好,待劉幾明年及第,再尋個由頭拖個一年半載便是。
當然,那逆女他非尋回來不可,隻要能在省試放榜前找到,他就能再捉一個乘龍快婿。
付訖飯錢,出了店門,劉幾辭過嶽父,自回家中歇息不提。
謝居安亦登轎離去,行不多遠,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店堂的菜肴已教人拍案叫絕,豈料雅間膳食競能更上層樓!吳掌櫃的手藝委實神乎其技!”
他撩起轎簾,循聲看去,隻見三個華服公子自隔壁雅間走出,一個賽一個膀大腰圓,居中那個尤其身寬體胖,不是謝正亮還能是誰?
謝居安皺起眉頭,沉聲道:“落轎!”
謝正亮三人酒足飯飽,沉浸於適才在雅間品嚐的美食,隻顧品評回味,無暇顧及其他。
三人登上寬大的牛車,仍在讚美吳掌櫃的好手藝。
過了好一會兒,謝正亮才發覺車夫並未起駕,便出言催促。
然而,車依舊紋絲不動。
“聾了?”
謝正亮不耐煩地掀起轎簾,正待厲聲斥責,卻隻發出“嗚”地一聲,心頭巨震,湧到嘴邊的話霎時咽回肚皮,適才的興奮熱烈亦隨之消散一空,連聲音都在發抖:
“爹、爹……
兩個好友立刻腳底抹油,下車遁走。
謝正亮也躬身欲逃。
“去哪兒?”謝居安冷臉相詢:“你安心坐車,為父給你把駕。”
“孩兒豈敢!”
“你在雅間好吃好喝,卻讓為父擠店堂,你還有什不敢的?”
“事出有因,且容孩兒解釋……”
“休要狡辯!你既有這等本事,便再給為父訂一雅間,限三日之內,我要吃到吳記雅間的菜肴。”謝正亮連滾帶爬下了車,目送牛車轆轆遠去,滿麵愁容。
“三日之內?”
李二郎進來通傳時,已過午高峰,吳銘將早上凍進冰箱的五花肉取出,正準備接著做寶塔肉。“你沒告訴他雅間早已訂滿?”
“告訴了,可謝官人非讓某進來通傳,說什若能遂他心願,便勝似再造之恩,又說訂不到雅間,他今後便有家難回,隻能來咱們店當個跑堂夥計,還望吳掌櫃收留……盡是些難懂的話。”
謝清歡卻很懂:“二哥瞞著爹爹在雅間偷食,定是被撞破了。師…”
她本想替二哥求情,話到嘴邊又咽下。因一己之私求師父破例,終究不妥。
吳銘心卻想:“再造之恩”固然是誇大之語,賣個人情給他也無不可。
恰好下午要接待礬樓一行,寶塔肉本就備了兩份的料,同樣的菜,做一份是做,做兩份也是做,捎帶手的事,何樂不為?
於是說:“謝掌櫃若想品嚐雅間的菜肴,那便一個時辰後再來。”
李二郎回到店堂如實轉達。
謝正亮大喜過望,立刻打道回府。
“一個時辰後?”
謝居安剛從吳記回來,正欲睡個午覺,便得知此訊。
“正是!爹爹若欲應邀,眼下便可差人備車了。”
謝正亮一副“無論去或不去,反正我的任務完成了”的模樣。
謝居安遲疑再三,終是抵不過好奇,爬將起來,喚人備車。
吳記川飯的廚房,吳銘已將凍好的豬肉依照模具大小切除多餘的邊角料,得到兩塊方方正正的五花肉。
“這道菜的關鍵正在於切肉。須得順著肉塊邊緣,切下厚薄如一的長片,薄而不斷,連綿不絕。”講解罷,吳銘凝神落刀。
切寶塔肉必須全神貫注,稍一分神,就有可能前功盡棄。
三個廚娘亦屏息旁觀,但見廚刀貼住五花肉邊緣穩穩切入。刀鋒所過之處,薄薄的肉片便自邊緣均勻剝離。
至轉角處,刀鋒略略劃出一條弧線,翻轉一麵後接著落刀,片下來的肉仍與肉塊相連,懸垂而下。隨著肉塊不住旋轉,肉片便隨之越片越長,卻始終綴連不斷。
三人隻覺目眩神搖,師父(吳大哥)落刀的力道、角度、速度皆妙到毫巔,此等刀工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見!
巴掌大的肉塊不多時便化作數米長的“肉帶”。
吳銘展示了下成果,隨後往肉片上塗抹醬料。
三人看得心驚膽戰,生怕一不小心,便會致其斷裂。
“錦兒,你照我的做法往肉片上均勻地塗抹醬料。小何,你把梅菜炒幹炒香。小謝,今天該你做員工餐了。”
安排完活計,吳銘接著切第二塊。
執刀凝神,一氣成。
仍讓錦兒塗抹醬料。
吳銘則將塗好的第一塊五花肉裹回原形,隨後裝入模具,倒扣過來,五花肉立時向下陷落,層層疊疊。“哇!”
三個廚娘同時驚呼出聲,已能大致腦補出成菜的造型會有多驚豔!
吳銘用炒香的芽菜塞滿空心處,壓緊壓實。
隨後如法炮製出第二份,放入鍋中上汽蒸製。
吃過午飯,香氣已溢滿廚房,連店堂都飄蕩著淡淡的醬香。
吳建軍接連吞咽唾沫,回家睡覺之前,不忘叮囑一句:“記得留一份等我來了再嚐。”
“又添了一桌客人,沒咱的份。其實味道和梅菜扣肉差不多,沒必要特意品嚐。”
吳建軍隻能抹一把嘴角,抱憾而歸。
吳銘招呼三個廚娘備料,別的菜都好說,雪花雞淖須費不少工夫。
大約半個小時後,李二郎突然推門而入:“掌櫃的!客人來了!”
兩輛牛車幾乎是前後腳駛入麥秸巷,相繼停於吳記川飯門口。
下得車來,兩下一照麵,雙方皆是一愣。
“王掌櫃,周鐺頭。”
“謝掌櫃與令郎亦是受邀而來罷?二位先請!”
王辯稍稍退讓,做了個請的手勢。
謝居安不同他倆客氣,也不必客氣,又不是礬樓的東家親至。
父子倆當先進店,王辯和周端緊隨其後,立時有濃香撲鼻,王、周二人是空腹而來,頓覺饑腸轆轆,津如泉湧。
王辯環視店內,心想傳聞不虛,這吳記果真是陋巷小店。
李二郎引客落座,依吳掌櫃囑咐稟道:“諸位客官,小店眼下僅備得千絲豆腐、雪花雞淖、寶塔肉三樣菜,恕不能任客官自點,萬望見諒。”
王辯笑道:“聽這菜名便知不俗!速速端上來罷!”
謝居安也說:“千絲豆腐適才已嚐過,另兩樣菜各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