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紅糖粑

      迎客人進雅間落座後，錦兒呈上一應茶具。

      二位夫人相顧而笑，雖未明言，眼底卻掠過一絲不以為然，熱衷於晴窗細乳戲分茶的吳春燕亦輕輕搖頭。

      隻觀此茶盞，三人便知自己所料不差，吳掌櫃果真不諳茶事。

      以上好的茶葉點出來的茶，茶色乳白，宜用黑盞盛之，方能凸顯其色，尤以建窯燒製的黑盞為佳，紫盞次之，至於青色和白色的茶盞，懂茶的人是不會用的。

      偏生吳掌櫃所供正是白底的青花瓷盞，隻是這青花圖案格外精美，顯非尋常。此盞上覆茶蓋，下有茶托，形製亦別具一格，頗為新奇。

      錦兒知客人所想，解釋道：“此盞喚作三才盞，蓋為天、盞為人、托為地，暗合天地人之意。蜀人常以此盞飲茶，別處罕見。”

      這是實話，三才碗又叫蓋碗，起源於唐代的蜀地，盛於明清。時至今日，蓋碗茶仍流行於川渝地區，是午後喝茶、打牌、擺龍門陣的必備之物。

      三人恍然，蜀茶的品質不高，在茶具上稍欠講究情有可原。

      吳春燕忍不住問：“茶盞是蜀盞，莫非茶葉亦是蜀茶？”

      “正是，此茶喚作竹葉青。”

      三人本就不抱什期待，盡管如此，當看見錦兒取出散茶衝泡時，仍然吃了一驚。

      空氣突然安靜，唯有沸水注入茶碗的嘩嘩聲響，更襯出氣氛微妙。

      吳瓊的神色尤其尷尬，此番畢竟是她的名義相邀，吳記待客不周，她亦覺麵上無光，隻好換個話題：“吳掌櫃廚藝卓絕，每每推陳出新，令人大開眼界，今日所備點心定也不俗……”

      錦兒往茶碗盛水加蓋，先沁一會兒茶，隨後將茶碗呈於眾客座前，道聲“稍待”，轉身回廚房端菜。

      三個成年人隻顧閑聊，茶盞連看都不看一眼。散茶至賤，想也知道茶味必定不佳。

      五個孩童見茶盞精美，興致頓生，王蘅率先揭開茶蓋，霎時間，熱氣嫋嫋升騰，茶香隨之撲了滿麵。

      “好香啊！”

      吳瓊三人亦嗅見茶香，皆是一怔。

      這清醇怡人的香氣，不僅迥異於尋常散茶，竟似比點茶更香濃三分……

      三人既驚又奇，紛紛端起茶托，揭蓋淺嚐。

      熱茶入口，清新的茶香立時溢滿唇齒，茶味醇而不苦，入喉回甘，遠非尋常散茶可比。

      連飲幾口熱茶，隻覺得四肢百骸都暖和起來。

      吳春燕笑道：“看來吳掌櫃不止在菜品上推陳出新，於茶藝一道亦不拘常例，當真名不虛傳！”

      廚房，吳銘已將蛋撻坯送入烤箱中。

      40升的烤箱一次隻能烤24個蛋撻（雙層），這種家用版的小烤箱在正經烘焙師眼就是個玩具，但放在一千年前，足以亂殺。

      昨天已試過火候，吳銘定好溫度和時間，隨後取下蒸籠。

      蝦餃已蒸熟，一籠八個，先上兩籠。

      錦兒端起蒸籠去雅間上菜。

      吳銘取出已提前做好並晾至室溫的布丁，在表麵撒上一層白糖，用噴槍將其中一杯烤至焦化。

      噴槍的使用何雙雙已經掌握，吳銘打個樣，便把這活兒交給她做。

      叫來謝清歡，著手烹製第四道茶點——紅糖粑。

      紅糖粑是四川的名小吃之一，和火鍋是絕配，用來佐茶同樣適宜。

      這道小吃的傳統做法是用糯米來做，將糯米浸泡、蒸熟後搗碎成泥，經過冷藏定型，再切作小塊，入鍋炸製即成。

      傳統做法比較繁瑣，飯店通常用糯米粉來做，或者幹脆上預製品。

      粑又叫糕，是非常古老的食物，其起源可追溯至在春秋戰國時期，在宋代已十分常見，“糯米麵蒸熟，加糖、碎芝麻，即巴也。”

      事實上，入冬後正是糕盛行的時節，東京城的糕點鋪皆有售賣。

      吳銘也入鄉隨俗，他決定用糯米粉來做，不僅因為做法相對簡單，在口感上也可區別於市麵上的同類競品——糯米製作的粑口感更富有嚼勁和彈性；糯米粉做出來的則更軟糯細膩。

      雅間。

      “水晶蝦餃——”

      錦兒將蒸籠呈於桌上的那，雅間響起孩童們的齊聲驚歎。

      “哦哇！”

      八人的目光齊齊落於蒸籠中，每個蒸籠臥著八隻形如彎月的蝦餃，麵皮薄而透明，捏出十餘道褶子，內餡料的粉嫩色澤清晰可見，煞是好看！

      單是這賣相，已令滿座食指大動，又嗅見誘人的香氣，更覺津如泉湧。

      二位夫人率先動筷，吳春燕和一眾孩童緊隨其後。

      錦兒提醒道：“內有汁水，當心燙嘴。”

      王蘅本欲將整隻蝦餃塞進嘴，聞言改作小口咬下，果然有灼燙的汁液溢出，挾裹著醇厚的脂香在舌尖上綻開。

      麵皮雖薄，卻不失筋道，餡料飽滿彈牙，味極鮮美，其間夾雜著幾分爽脆清甜，細細一品，原是筍丁！

      兩籠十六個，一人兩個，眨眼即盡。

      眾人幾近空腹而來，區區兩個蝦餃哪夠吃？

      王蘅當即道：“錦兒姐姐，再來五籠蝦餃！”

      這午茶券是她抽中的，客人也是她請來的，說起話來頗有幾分東道主的架勢。

      “蘅兒！”吳瓊出言製止，“說過多少回，莫要眼大肚皮小。”

      錦兒笑道：“今日還備有別的菜品，這樣罷，先續一籠，待菜上齊後再續也不遲。”

      隨後回廚房取來第二道茶點。

      “焦糖奶凍——”

      錦兒將八杯焦糖布丁分別呈於八人座前。

      眾人看向小瓷杯，隻見表麵覆蓋著一層光滑的棕褐色薄片，底下是嫩黃色的膏狀物，以瓷杯盛菜已是創舉，賣相一如水晶蝦餃般精致悅目！

      隻不過，水晶蝦餃雖也新穎獨到，但歸根結底仍是以麵皮包裹餡料，蒸製而成，尚在認知範圍之內。

      這焦糖奶凍卻教人摸不著頭腦。

      “看著倒和蒸蛋有幾分相似……”

      吳春燕說著，舉勺舀下，稍一用力，破開表層的硬殼。底下的奶凍也如蒸蛋般嫩滑，舀起一勺，連同少許焦糖碎片一並送入口中。

      糖殼溫熱，舌尖觸之即融，釋放出絲絲甜味。奶凍微涼，卻並不刺激，口感綿密柔滑，亦和蒸蛋相似，但挾裹著蒸蛋所沒有的濃鬱奶香，輕輕一抿，便即滑落喉間，隻餘蛋奶香和甜香在嘴交織。

      端的好滋味！

      六個年輕人皆愛吃甜食，頻頻動勺，一杯焦糖布丁的分量不算多，轉眼便見了底。

      王蘅脫口道：“錦兒姐姐，再來一杯！”

      錦兒算是看出來了，小七娘在吃飽之前，無論上什菜，都要再續。

      不待她答話，吳瓊搶先道：“你隻管正常上菜，莫要理她。”

      

      廚房。

      吳銘將醒好的糯米麵團切作手指粗細的條狀，放入熱油中炸至表麵金黃，出鍋裝盤，淋上用紅糖熬成的糖漿，最後灑上一層黃豆粉。

      “走菜——”

      緊跟著取出黃油，低筋麵粉、雞蛋、牛奶等食材。

      謝清歡見狀，料定又是一道仙家點心，忽見師父取出一疊精巧的紙杯，不禁愕然。

      吳銘隨口解釋：“接下來要做到的這道甜點喚作紙杯蛋糕。”

      紙杯蛋糕分為很多種，他今天要做的是最基礎也最簡單的麥芬蛋糕，或者叫馬芬蛋糕。

      取一大碗，加入經過軟化的黃油，分次加入糖、鹽和打散後的蛋液，翻拌均勻。將麵粉、泡打粉混合後過篩，和牛奶一起倒入黃油雞蛋液中，混合均勻。

      “叮！”

      恰在這時，蛋撻烤製完成。

      吳銘將調好的蛋糕液分別倒入紙杯，在表麵撒上少許果仁和黑芝麻，待蛋撻坍縮回原樣，取出，將紙杯置於烤架和烤盤上，放入烤箱，定好溫度和時間。

      雅間。

      有蝦餃和焦糖布丁打底，腹中饑餓感稍減，三個成年人一邊飲茶一邊閑聊，五個孩童則頻頻取食紅糖粑。

      上茶時的那點尷尬早已拋至九霄雲外，聽著吳家母女的連聲稱讚，吳瓊亦覺顏麵生光，笑道：“這些茶點固然精妙，但對吳掌櫃而言，不過是牛刀小試。得閑定要來吳記雅間一嚐，那才叫驚豔哩！”

      秦夫人輕輕歎氣：“豈是不得閑？實是吳記雅間一席難求，我等縱是想來也不可得啊！”

      聊著聊著，免不了聊起兒女嫁娶。

      吳瓊先是歎惋，恨兒子年幼，無緣迎娶吳春燕過門，隨後問秦夫人：“可有中意的人家？”

      秦夫人搖頭稱否。

      吳瓊順勢道：“我倒知曉一戶人家，其長子年歲與令愛相仿，眼下正相看親事。”

      秦夫人連忙追問。

      吳瓊並未立即回答，轉而看向吳春燕：“適才那位小郎君，你印象如何？”

      “啊？！”

      “我適才見你與那郎君互相行禮，應當見過麵才是。”

      “是……”

      吳春燕頓覺羞窘不已，遲疑再三，終是紅著臉囁嚅道：“不壞。”

      秦夫人已然聽出吳瓊的言外之意：“那郎君莫非便是……”

      “他是歐陽學士的長子歐陽發……”

      二位夫人遂聊起歐陽家，言談間已然將歐陽發視作女婿人選之一。

      吳春燕自然插不了話，婚嫁之事兒女素來做不得主，她與對方僅一麵之緣，也談不上有多傾慕，隻盼是個良人，真若嫁作他婦，能不受苛待便是。

      她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聽聞歐陽學士家家風並不嚴苛，又得知歐陽發乃吳記常客，為人率真，頓時生出幾分好感。

      “蛋撻——”

      恰在這時，錦兒將熱氣騰騰的蛋撻呈上桌。

      閑聊中斷，眾人的注意力落到新茶點上。

      又是一道迥異於市售糕點的新肴！

      但見表麵散布著深褐色斑點，邊緣的酥皮層層疊疊，色澤金黃，看起來格外酥脆。

      一共四盤十六個。

      眾人各自取食，張口咬下。

      好脆！好嫩！

      邊緣的酥皮立時發出細微的脆響，內的餡料卻極其柔嫩軟滑，蛋奶香濃鬱，一如適才的焦糖奶凍。

      吳瓊嘖嘖稱奇：“我也算吃過不少糕點，但添入蛋奶烹製的糕點，今日卻是頭一見品嚐，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豈止別有一番滋味，此物烤製得外酥嫩，香甜可口，遠比尋常糕點美味。

      隻是甜膩了些，這時便體現出茶水的妙處來，吃罷甜食，飲口熱茶，正可解膩清口，委實絕配！

      區區兩個蛋撻，五個孩童均覺不夠吃，王蘅這回學乖了，沒再直言加菜，隻使勁衝錦兒姐姐眨眼，以眼色示意。

      錦兒便將剩下的八個蛋撻取來，歐陽發昨日已嚐過此味，今日不必再上。

      店堂，歐陽發正一邊教李二郎識文斷字，一邊品嚐吳記的茶點。

      每樣茶點的分量都不多，用現代的話說，這叫“嚐鮮裝”，真要吃好吃飽，還得花錢來店消費。

      錢啊錢……

      歐陽發不禁幽幽地歎口氣。

      他此前從未為錢財發過愁，哪怕被父母斷了財源，也隻苦惱於無從品嚐吳記新肴，不曾真正憂心過。

      直到適才驟然得知婚事將近，瞬間有了壓力。

      倘若真成了家，生了子，便再不能像今日這般快活自在。

      他拈起一塊紅糖粑細嚼慢咽，心琢磨著，在此間教書終非長久之計，還得謀一份正經差事才行。

      可我又能做些什呢……

      他所擅者，唯琴樂音律耳，倘若去勾欄獻藝，不被爹爹打斷狗腿才怪……

      思來想去，唯有入仕，科舉不成，那便蒙蔭。

      然本朝重視功名，單憑父蔭入仕，而無功名傍身，隻能在朝中掛個閑差，難得重用，這正是爹爹要他赴試的緣由。

      隻可惜……

      歐陽發自知不是讀書的料，天賦這種東西，倘若沒有，勉強不得。

      也罷，回去同爹爹說清楚便是。

      爹爹素來是刀子嘴、豆腐心，隻要坦誠相告，他老人家定會諒解。

      一念及此，歐陽發頻頻取食的手忽然止住。紅糖粑適宜外帶，不如將剩下這些帶回去孝敬爹爹，若能討得他老人家歡心，便可省去不少口舌。

      “小官人？小官人！”

      李二郎見其突然歎氣，忽又怔怔出神，遂關切詢問。

      歐陽發醒過神來，笑著搖搖頭：“沒什，咱們繼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