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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豹房的馬車上。

    朱壽依然意猶未盡,感歎不已道:“要是先生們也能像他這樣講課,皇上怎會聽不進去呢?”“皇上,現在沒外人了……”張永提醒皇帝,不用再扮演旁人了。

    “等回宮換了裝再說,不然會串戲的。”朱壽卻搖搖頭,讓他別搗亂。

    “哎哎。”張永隻好配合地笑道:“那回頭,您就跟皇上說說,讓他去當個日講官唄。”

    “那他也得先中個進士再說,給皇上翻書的可都是翰林,他身份太低了我開不了這口。”朱壽說著微微皺眉道:

    “不過我看他好像信心不足啊,莫非跟我一樣,雖然聰明絕頂,但心思沒用在念書上?”

    “應該不會吧,他可是四川解元,而且之前還考了小三元呢。”張永道。

    “那他擔心個鬼啊?”朱壽失笑道。

    “是不是怕劉瑾搗鬼啊?”張永猜測道。

    “你查查怎個事兒,要是有人算計他,咱得幫他呀。”朱壽便道:“不然那傻小子,還真以為我這朋友沒用呢。”

    “哎,老……朽查查再說。”張永輕聲應下。

    豹房,貓熊殿。

    地龍燒得不冷不熱,地上鋪著厚厚白羊毛軟墊。一隻四五個月大的幼貓熊正蜷在上頭,捧著半截嫩筍啃得正香。

    它通體白毛雪似的幹淨,唯有眼圈、耳朵和肩背覆著一圈墨黑,圓滾滾的身子才堪堪及膝,進食時腦袋一點一點,活像顆晃悠的黑白團子。

    蘇有金蹲在一旁,戴著圍裙套袖布頭套,手捏著根剝去老皮的嫩筍尖,待那貓熊吃完一根,又及時遞上去。

    錢寧跟他同樣的裝束蹲在一旁,忍不住也遞了根竹筍上去。誰知那小團子卻猛地縮了縮脖子,叼著筍躲到蘇有金身後,瞪著黑亮的小眼珠警惕地瞅著他,壓根不接食。

    “別急,這小寶貝性子軟,卻也更認生,得讓它先熟悉了你再說。”蘇有金說著攬住小團子,動作柔緩地撫摸它的脊背,將其安撫下來。

    見小團子重新開始進食,蘇有金方繼續道:“摸它也有學問,得順著毛,從頭頂往脊背捋,要是逆著來,它會炸毛撓人的。”

    “嗯嗯。”錢寧趕緊掏出小本子記下來,上頭已經密密麻麻記了許多頁,諸如飲食習慣,喂食時間,娛樂安排……記得可全乎了。

    “你堂堂錦衣千戶,幹嘛要來學著養貓熊?”蘇有金不解問道。

    “師父你老人家不也是錦衣千戶嗎?”錢寧笑笑,輕聲道。

    “那不一樣,我是因為養了貓熊,皇上才給我升的這個官。”蘇有金道:“你可原先就是錦衣千戶了。”

    “師父來的時間太短,可能還不清楚。”錢寧便輕聲解釋道:“在皇上身邊,官職高低沒多大意義,關鍵是跟皇上的距離,還有在皇上心的分量。”

    “這兩樣齊全了,你就是這個!”錢寧伸出大拇指晃了晃。“少一樣都不行。”

    他看著那可愛到爆的團子,小聲道:“皇上每天都要跟這小東西玩,它稍微有點不安妥,皇上就急得吃不下飯。所以師父這差事,兩樣都占全了。整個宮都得尊著你、敬著你,誰也不敢跟你玩那套哩個嘟。”“嗯,我說怎誰都對我那友好呢。”蘇有金笑笑道:“不過我可不打算長幹,等我侄兒安全了,我就辭工。”

    “為啥啊?”錢寧不解。

    “太累了!”蘇有金鬱悶道:“老子在太平鎮吃香的喝辣的,見天都有人伺候著。來這倒好,見天伺候這小東西開了,當年伺候我閨女都沒這上心過。真是沒白沒黑、寸步不離。我侄子都進京幾天了?我都沒得空出去見見他,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小團子好像聽出他的不滿,圓滾滾的腦袋蹭他的腿,還發出撒嬌的聲音。

    “好好,我不走我不走。”蘇有金趕緊溫聲哄道。

    “哎,師父確實不容易啊。”錢寧輕歎道:“這小東西是把你當成它娘了,所以寸步不離啊。”“可不就那回事嗎?”蘇有金拍拍錢寧的肩膀道:“幸好小寧你這用心,用不了一兩個月就能跟我倒倒班了。”

    “嗯,師父放心,我會更努力的!”錢寧忙鄭重表態道。

    這貓熊就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可不能翻了車………

    “叔,皇上回來了,快把小團子送過去吧。”這時,張忠過來輕聲對蘇有金道。

    他幹爹和蘇有金兄弟相稱,他自然就叫叔了。

    “哎好,正好也吃飽了,咱們消消食兒去。”蘇有金便抱起小團子,前往皇帝內寢。

    錢寧羨慕地望著蘇有金的背影,恨不得馬上就能以身代之……

    換回帝王燕服,朱壽終於變回了朱厚照。

    他從蘇有金手接過小團子,滿臉笑容地揉捏起來。

    這隻幼崽也是好脾氣,隻是嚶嚶地表示不滿,就沒有其它動作了。

    “有金啊,你侄子蘇錄到底是個什樣的人?”朱厚照問:“為何如此有趣?”

    “有趣嗎?”蘇有金一聽就明白啥意思了,便笑道:“從小淘氣包一個,整天惹家人生氣。”“哎,兩代人隔閡太深了,說了你也不明白,忙你的去吧。”朱厚照就不愛聽了,守著和尚罵禿子這不是?

    “是。”蘇有金便躬身告退。

    朱厚照便跟小團子玩耍起來。

    不過今天他腦海中,還一直盤旋著蘇錄講的故事,玩了一會兒便吩咐道:“給朕找鄭和下西洋的書籍看一看。”

    一是受不了追更的苦,想提前知道後續劇情。二來也不希望蘇錄胡說八道把自己騙了。

    畢竟這不是單純的瞎拉呱,若海外見聞摻了假,難免會影響他日後的決策。

    張永不敢耽擱,很快便尋來了一摞書冊,既有馬歡、鞏珍等親曆者的著述,也有內閣存檔的官方記載。朱厚照便迫不及待地展卷翻閱,他都多少年沒這認真讀過書了………

    可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怎說呢?書中的鄭和遠航雖波瀾壯闊,卻遠不及蘇錄講的那般酣暢。

    就說兵士在麻喏八歇國遇害一事,記載鄭和既沒開炮立威、轟其都城,也沒逼西王親降、令凶手血償。僅因西王使者捧降表請罪,便為邦交大局選擇了寬恕,哪有蘇錄口中揚威立萬、逼對方歃血盟誓的痛快場麵?

    次日。

    朱壽便將官方記載拍在蘇錄麵前,哂笑道:“講得太誇張了吧?”

    “孔子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更不用說聖人門徒記載的曆史了。”蘇錄掃一眼,不以為意道:“官方從來不會忠實的記錄曆史,隻會按照自己的需要塑造曆史,所以知其大概就行了。”..…”朱壽沒想到他這般大膽,憋了好一會兒才悶聲道:“我不信他們信你啊?”

    “我說的當然也不能全信。”蘇錄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你要有自己的判斷一一譬如著史者對下西洋的態度、對太監的態度、對皇帝的態度、以及記述符不符合正常的道……”

    “這……”朱壽又被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就像鄭和帶著無敵的艦隊,率兩三萬大軍去南洋,是去宣威的,不是去慰問的。一出門就遭了當頭棒喝,幾十名軍士慘遭殺害,他卻迫不及待就寬恕了敵人,他有這賤嗎?這像是屍山血海爬出來的人嗎?”便聽蘇錄沉聲道:

    “別忘了,我天朝的士兵身材魁梧,衣甲鮮明,豈是那些南洋的猴子可比?土著怎可能認錯人呢?所以這分明就是一次刻意的謀殺。不給他們報仇雪恨,怎讓手下將士服氣?後麵航行還想讓他們聽自己的嗎?”

    “確實……”朱壽緩緩點頭道:“我觀史書最大的感受就是,蠻夷畏威而不懷德。一上來就寬恕他們,隻會助長他們的氣焰,相信三寶太監應該不會這天真。”

    說著他按照蘇錄的提示尋思道:“聯想到文官們對鄭和下西洋避如蛇蠍的態度,他們應該不會如實記載鄭和的功績和能力。”

    “沒錯,鄭和是宦官,卻手握無敵水師,七下西洋,揚威海外,這在文官眼算什?是“閹宦擅權’“窮兵贖武’“勞民傷財’!他們打心底就抵觸宦官掌兵,更抵觸下西洋,下筆時自然要淡化鄭和的功績。”

    頓一下,蘇錄笑道:“但鄭和的功績實在太閃耀,那就弱化他的決斷,將他往“溫和懷柔’“無功無過’上靠,同時悄悄抹掉那些彰顯大明天威的細節,以免後世君王看到後心情激蕩,也想重下西洋。”“嗯,有道理。成化年間不就有過這一遭嗎?結果被劉大夏連海圖都給燒了,如此明目張膽的抗旨,文官們卻彈冠相慶,認為他是對的。”

    “要把鄭和下西洋,寫得太輝煌,豈不是打了廢止下西洋的文官的臉?”蘇錄淡淡笑道:“總之文官們如此抵觸的一件事,經過近百年的塗抹,你還指望能從官方記載中看到什真相?”

    頓一下,他理所當然道:“至少你不能用他們的記敘,來否定我的講述。”

    “好吧,你說的有道理。”朱壽尋思良久,緩緩點頭,旋即定定望著蘇錄道:“你將來當了文官,會不會也像他們這樣筆則筆,削則削?”

    “不會的。”蘇錄搖頭道:“我們忽學講的是實事求是,怎樣就是怎樣。”

    說著一笑道:“所以最好不要讓忽學門人當史官……”

    “有道理。”朱壽笑著點頭道:

    “繼續講吧,我要聽你的!反正都不保真,還不如聽個過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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