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怔怔失神,他那蒼老的臉上,還殘留著先前的坦誠,殘留著打算直麵自己的命運,自己所造就的災厄而決定犧牲的那種決意,但是事實給出了殘酷的回答。
他已不配承擔這樣的因果。
巍巍大唐崩落,這大的因果,無數人的死亡,戰死,楊太真背不起這個,他李隆基也背不起來。午夜夢回的時候,即便是做出來了這樣的巨大的錯事,可他的心中在愧疚的時候,不也曾經有過一絲絲細微的傲慢,此身能讓整個天下繁榮,也能夠讓整個人間因自己而旋轉。
曾讓這天下萬家燈火點亮,又親手掐滅了大半。
這一句他自己對自己的評價,與其說帶著坦然的剖析,倒不如說還帶著一種變化了之後的自傲,仍舊是那種君王的自傲評價。
可事實告訴他,他不配。
李隆基就好像被這事實狠狠一擊,偷天換日大陣的重擊猶如一記重錘一樣狠狠砸在了他的心口,把他最後的驕傲打的粉碎,李隆基怔著,然後就好像一瞬間蒼老了更多。
他張了張口,有荒謬,有不敢置信,有惱怒,羞愧。
“怎,怎可能?!”
他說。
不再是唐皇,不再是君王,隻是一個垂暮的老者,被剝離了自己對自己最深的認可和評判,剝離了對自己身份的認可,那他就隻是個快要老死的普通人。
周衍抬眸看著天穹當中的大陣,這陣法汲取了太多的皇道氣運,開始朝著內部坍塌,而在同時,周衍再度感覺到了一
在皇宮的某個角落麵,一股玄奇的力量被激發。
那分明也是人道氣運的底子,在這個情況,卻像是化作了一個永無止境的洞穴,洞穴的入口處隱隱化作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漩渦,反向汲取這磅的人道氣運。
周衍看向那個方向。
那就是他第一次來到皇宮的時候,斬滅了李亨的人道氣運的時候感知到的,有一股異常人道氣運的方位,沒有想到,那處氣運競然在這個時候又開始了異動。
到底是什?
具備有人道氣運,卻又有吞噬之力。
郭子儀看著天穹中瘋狂湧動著的血色漩渦,白發蒼蒼的老將須發都在湧動的激蕩狂風當中被吹拂,他握著手中長槍,道:“………該怎辦,此陣已經激發到極致,道長可有法子破去?”
周衍道:“破陣,從來不是麻煩。”
周衍至少有三種底牌,可以正麵,硬碰硬地轟碎掉這一座精密無比,也繁複無比的大陣,神兵三尖兩刃刀激蕩水火,三足金烏全力爆發配合腰間的銅鍾,以及燭龍真身變化。
可是這世上太多事情,就在於不是單純靠著力量可以解決,所謂投鼠忌器,周衍這三招,除了最後一個以外,前兩個都有可能在破陣的同時,把長安城牽扯進來。
會導致百姓死傷慘重,為了救人而破陣,可破陣的代價就是數萬人乃至於十幾萬人的死亡,這種荒唐的事情,也是這一座大陣的一環。
周衍呼出一口氣,道:“人道氣運激發……”
他左手起決,指尖亮起了一層的流光,冷聲道:
“泰山衛聽令。”
周衍的聲音,伴隨著地脈傳遞到整個長安城一百零八坊內的地祗所在,王賁睜開眼睛,右手搭在了腰間橫刀之上,一時間,一千餘名泰山衛都屏住呼吸,氣機借助地脈相聯。
老土地鮑樂之下意識看向他們,那種如同深淵暗流一樣激蕩著的殺意,讓老土地都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他是土地公,戰鬥能力當然是很差,但是感應力,尤其是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的感知力,極強。百姓慢慢蘇醒過來了,那些做早點的,比方說陳大郎,早早開始揉麵,準備今天出攤了,讀書的學子們在搖頭晃腦地念書,還有些女子在準備一家老少的飯菜。
這種人間紅塵的溫馨感,和地祇們感覺到的縈繞在皇宮上方的肅殺感,形成了一種讓人心驚膽戰的反差和對比,鮑樂之覺得自己的腿腳有些發軟,像是看到了拉滿了的弩。
要廝殺了。
他很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所謂的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千零八十尊泰山衛,已經在這長安城一百零八坊內結陣蓄勢了這長的時間,還有十座誅神弩,就像是揚起的刀,既然出鞘,那肯定要劈下。
可是老土地臉上出現了一種複雜悲痛的感覺。
他知道這是為了鏟除災厄,可是卻又想到了長安城失陷和奪回,在這過程中,也有許許多多的無辜的人死去了,那些隻想著努力的,好好過日子的普通百姓,被卷入了波濤,死的不明不白。
這就是所謂的為了大勢。
各路神仙與權貴當作棋盤的長安城。
鮑樂之覺得悲涼,卻也無可奈何。
周衍的聲音傳遞開來:
“結陣引導地氣,保護長安城一百零八坊不受餘波影響,誅神級弩鎖定四方,一旦有誰膽敢借此事生亂,遵吾敕令,格殺,勿論!”
鮑樂之怔住。
王賁眼底出現一絲異色,這位明明身染血色殺戮無數,破國滅城級別的神將,卻帶著一絲信服之感,拱手行禮,在這同時,一千零八十尊泰山衛也齊齊開口,肅然道:“諾!”
“王賁,領受府君敕令。”
老土地鮑樂之他們還沒能夠反應過來,就看到泰山衛開始了行動,地脈之力選擇了降低對那一道血色光柱的封鎖,轉而化作了庇護之力。
石懸星則在另外一個方位,率領泰山衛布防。
肅殺淩冽,卻又帶著極端厚重的氣質,鮑樂之不敢置信,呢喃道:“這,這不是應該合力對抗那偷天換日的大陣嗎?”
石懸星看著他,道:“府君之令,並非如此。”
鮑樂之經曆過了之前長安城的幾次悲劇,可此次他所見到的,和他之前經曆的,和這些時間悲觀的預想畫麵,卻都是不同的,他的心底有無數的想法,道:
“不是為了大勢……”
“大勢?”
石懸星看著他,忽而大聲地笑起來了,他是天星墜在大地之上,吸收了天地靈氣才成精的,笑起來就像是地震打雷一樣,震的鮑樂之頭昏腦漲。
王賁倒是沉穩許多,他隻是笑了笑,然後道:
“土地公,似乎是弄錯了一點。”
“你當我們是什呢?”
鮑樂之茫然不解,這位大秦的通武侯整理了下戰袍和鎧甲,右手按著刀柄,平靜,卻帶著一絲絲的傲慢,道:“我等是泰山府君麾下,是為泰山衛所屬。”
“我等,即是大勢。”
“府君”
“即是大勢!”
鮑樂之的身軀劇烈顫抖了下,但是王賁,還有石懸星都是可以理解他的,代表著人間社稷之神的後土皇地祇早已經消失不見了幾千年的時間,甚至於就像是個傳說和儀式,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都不知道。各地的地祇有的是山精石怪,有的是人道氣運敕封。
可是被人道氣運敕封的,也往往隨著人間皇朝的興盛而強大,伴隨著皇朝的衰落而衰落,性命和實力操之於人手,他們實在是不能算是什大的勢力。
王賁拍了拍他的肩膀,言簡意賅道:
“我們不是來和他們對弈的。”
“我們是來毀滅他們的。”
“泰山衛,結陣!”
於是,是遍傳了整個長安城的地脈體係的轟然回應聲,雄偉,厚重,帶著霸道的力量,讓鮑樂之淚流滿麵。
“諾!”
鮑樂之淚水打濕眼眶,轉過頭去,卻見,那皇地祗塑像眼眸微垂,神色柔和,似在微笑,盡是欣喜。周衍下令之後,感覺到了地脈之力開始流轉了,對於他自身的加持降低,這些力量都穩定地分散在了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中,形成了對普通人的保護。
這讓周衍自身的境界降低,回落到五品巔峰。
道基之中,傳國玉璽緩緩流轉。
隻要動用此力,就可以瞬間駕馭【清源妙道真君】位格,踏入四品巔峰戰力,但是在這個情況下,動用以人道氣運為基底的力量,不是什好的決定。
此刻周衍還有第二個選擇
周衍的右手平靜收回,按在了後腰,手掌五指次第握合,握住了古樸的劍柄,緩緩抽出,先秦時代鑄造的劍器從劍鞘當中滑出,劍鳴的震顫猶如春日鳥鳴。
一層層的金紅色氣焰升騰。
眼前,是匯聚了帝王,皇後,太子,郡王,匯聚了這個時代人道氣運極致的大陣,可以說,是【人道皇者】【君主】【天潢貴胄】這些概念的聚合加持。
當然,常理的情況下,這些概念,這些代表著皇者的血液,會極大地加強任何陣法,寶物對於人道氣運的吸收,會依據這類力量的層次高低,來大幅度地提升寶物的威力。
不過,也在某些極小概率的情況下,會變成不那好的事。
比方說
對皇者特攻的寶物之下。
這就是大的不能夠再大,明顯得不能夠再明顯的活靶子。
徐夫人劍,早已經按捺不住了。
其實,之前周衍就有些緘默,道人看著不斷用人道氣運和皇室之血加強的偷天換日大陣,有種想要說一句,“你怎敢的’的衝動。
這和不斷給自己加弱點和負麵buff有什區別?
本來隻是一柄短劍的徐夫人劍,在這個時候,吞吐出來三尺劍芒,這些劍芒因為眼前的磅皇室之血而凝練,最終化作了一柄通體金紅色的古樸長劍。
圓形的青銅劍柄,連接著一掌寬的劍身,劍身中心一道血光,兩側流轉金芒,透著一股決絕,不詳的神韻。
此刻,徐夫人劍短暫抵達了三品仙器層級。
而且麵對皇者一類的時候,殺傷力還要更強。
就在周衍的掌中震顫嗡鳴,似乎要脫離周衍的掌心,狠狠貫穿那一座偷天換日大陣,周衍將此劍握住,開明法眼,洞徹四方,觀察偷天換日大陣的連接。
郭子儀看著周衍手中的劍器,其中有一股強烈的鋒芒,讓他本身有些不喜,可還是壓製住對這一柄奇怪劍器的忌憚,詢問道:“道長這把劍,可以破了這陣嗎?!”
周衍沉吟了下,道:
“可以破去後來的那些加持,把這一座大陣恢複到原本的狀態,之後還需再想辦法破開,我剛剛試探了這一座大陣,核心有些像是陰陽輪轉,不那好破。”
“雖然再把張氏,還有李輔國殺了,就能夠把這一座大陣停下來,可恐怕幾十年後,他們還會卷土重來“或者……”
周衍在思考去海外三山上門的事情。
旁邊傳來聲音,道:“我有辦法,可以徹底毀滅這一座大陣。”周衍,郭子儀,陳玄禮的目光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開口的正是楊玉環,她咬了咬唇,看著那大陣。
“此身之所以脫離肉身,還能長久存續,既不用依附在某個地方的地脈上,也沒有被陰氣入侵,化作厲鬼,靠的其實就是海外三山的至寶,那一道玉清玄元烝。”
“換言之,我自己,就等同於這一道玄元烈。”
楊太真深深吸了口氣,道:“妾身入陣,和這一座偷天換日大陣合二為一,就會化作這一座陣的陣眼,如此,我便可以親自關上這一座大陣。”
郭子儀眸子閃過一絲漣漪,而李隆基麵容悲慟,楊玉環現在就靠著這一道玉清玄元傑活著,那,玄元燕入陣,也就代表著楊玉環的徹底身死。
周衍卻忽然明白了,在楊玉環提出要帶著玄元烝來長安的時候,這個女子就已經做好了可能會有今天這一幕的準備了。
楊玉環看著悲慟的李隆基,忽然微笑,深深一禮:
“三郎。”
這一聲婉轉多情,又猶如初見,李隆基注視著她,這個時候的李隆基,不再是皇帝,不再是太上皇,即便是偷天換日大陣這樣的陣法,也拒絕承認其在人道氣運之上的位格。
他就隻是李三郎了,看著楊玉環的決定,李隆基的心中千回百轉,最終他卻隻是大笑,一邊笑著,一邊流淚,讓高力士取回了一支簫。
李三郎吹奏,白發蒼蒼,卻是【霓裳羽衣曲】的調子。
吹奏這樣的樂器,需要的是氣息,普通人吹奏用的是肺部起伏,口鼻之間的氣息,這一次,李三郎深深吸了口氣,調動的卻是氣運。
是腐朽了的,不被人道氣運承認的君王氣息,卻也是隻屬於他自己的東西,那一點作為【人道氣運】這個洪流當中,一個垂暮老者,一個人族的最後一點氣運。
最初出生的時候,並不是皇帝的李三郎,不是皇帝,而是人,而即便是自身的身份被否定,一切都被剝離,李三郎還是將這最後的力量壓上來。
楊玉環明白了李隆基的想法,她的臉上也有淚痕,卻莞爾一笑,身上的玉清玄元悉湧動而起,直飛騰入那一座巨大的大陣漩渦之中,而在虛無縹緲的時候,有錚錚然琴音。
一根琴弦飛出,化作了麵色薰黑的琴師。
是雷海青,這個周衍還微末的時候,在長安城外不遠處溪流遇到的,被安祿山所害死的琴師,在臥佛寺的時候交還給了李隆基,在這個時候,雷海青的魂魄再度顯化出來了。
李三郎以最後的氣運吹奏,雷海青撫琴,楊玉環起舞,玉清玄元烝升騰破陣,楊玉環身軀緩緩消散,周衍慨然歎息,這一幕霓裳羽衣舞,或許已是世間最後一舞了。
這是盛唐的標誌。
一曲霓裳羽衣舞為巍巍盛唐拉開了序幕,也為此畫上了終點,也算得是一句,有始有終。
徐夫人劍化作一道血光,飛入空中,輔助破陣。
周衍伸出手,金色的流光匯聚,化作了長柄三尖兩刃刀,在手中一轉,指著興慶宮的門口,那擊潰了廣平王的阻攔,率領宮中禁衛,海外三山眾人趕來的李亨。
千軍萬馬齊來,戰馬馬蹄垂落轟鳴,甲胄甲葉鳴嘯肅殺。
周衍一身道袍,清俊道人,手中三尖兩刃刀抵著地麵。
他嗓音平靜,攔在了這兵馬肅殺,道:
“貧道在看這盛唐的一曲一舞。”
“諸位,不如一起看完這一曲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