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一身靛藍的華服從將士身後緩步走出來,身側跟著麵容沉靜的桑落。
“周怡,哀家給過你機會逃離。你偏偏要自投羅網。”
太妃淡淡笑著。
在將軍府中的疲憊和頹敗之色已然不見。
潤澤的滿月臉,眉目精致,發髻如雲,歲月不曾虧待過她。
雍容華貴得令人心生嫉妒。
莫星河扶著昭懿公主,帶著身邊僅存的十幾個黑衣人手持鶴喙錐退回到清靜殿中。
不知想到了什,昭懿公主用力推開莫星河,一步一步跨出殿門。
她長發披散,白發在夜色中泛著點點銀光。斑斑點點的臉上,脂粉早已糊做一團。
環視四周森冷的兵甲,她臉上瘋狂的神色漸漸褪去,染上一抹灰敗。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充滿了嘲諷:“呂芳,你真可憐!自己死了兒子,還要替我養兒子,看著我的兒子登基,你連太後的名號都沒有,一定過得很煎熬吧?”
“還好。”太妃呂芳迎著她怨毒的目光,神情一如既往的沉靜,“先聖駕崩前,曾拉著哀家的手囑托。他說,哀家要悉心教導的,是芮國未來的聖人,而非哀家的兒子。”
所以,誰是聖人,她就要教導誰。
小聖人聞言,抬起頭望她。
小小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卻感覺到她的手其實也在隱隱顫抖。
母親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該多痛啊。
之前他就猜測過自己不是母親的孩子。母親從不稱呼他小名,來來去去都稱呼他“聖人”。直到桑大夫說,呂家的癡病會父傳子,子傳孫,外祖和外孫也不例外,母親卻讓自己不要擔心。那一刻,他就幾乎確定了。
所以幾日前,母親將父親的信拿出來,給他讀時,他毫不意外。
看完遺書,發現母親早已背過身去不肯看他。
可他卻發現母親的手在發抖。
就像此時此刻。
於是,他像那天一樣,掌心手覆上她冰涼的手背,聲音又軟又暖:“母親,孩兒隻認你。”太妃眸色一柔,撫上小聖人的臉,眼眶微紅:“哀家教養出來的聖人,不會錯。”
“你怎能認賊作母?!”昭懿公主目眥欲裂,這句話幾乎是嘔著血嘶吼出來的。
她冒著生死風險回來與親生骨肉相認,可她的兒子,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竟當著她的麵,緊緊握著仇敵的手,說著隻認呂芳那個賤婦!
這比刀劍加身更痛,比容顏盡毀更絕望!
她猛地指向小聖人,手指劇烈顫抖,聲音尖利得幾乎刺破耳膜:“左丘蚩!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生身母親!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你!呂芳!她占了我的位置,搶了我的兒子,她是個卑鄙無恥的竊賊!我是你娘!是你的親娘啊!”
她恨不得衝上來撕碎太妃的臉,卻又被泛著殺意的兵刃阻隔,隻能隔著刀叢,像一頭困獸般發出淒厲的哀鳴:“你身上流著我的血!你的命是我給的!你怎敢不認我?你怎能對著她喊母親?”小聖人被她癲狂的模樣嚇得微微一縮,但握著太妃的手卻更緊了。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著帝王的鎮定,雖然聲音還帶著孩童的稚嫩,卻異常清晰:“太妃撫育朕,教導朕,為朕、為芮國殫精竭慮。朕自幼便知,太妃是朕的母親。”
“那我呢?!”昭懿公主的眼淚混著糊花的妝容洶湧而下,衝刷出溝壑縱橫的痕跡,她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發出沉悶的響聲,“我為你受了多少苦?我為什要假死?我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都是為了誰?我以為你死了,想要替你複仇!!你競說隻認她?!”
“好個認賊作母的白眼狼啊!”她仰天慘笑,笑出了滿臉的淚,身體搖搖欲墜,若非莫星河死死扶著,早已癱軟在地。
認賊作母。
這四個字似乎太過諷刺。
太妃衝聖人笑一笑:“聖人可還有話對故皇後說?”
小聖人歪著頭仔細想了想:“有。”
說著他從袖子中取出後半封信,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
有一事積壓心底多年,每每思之,痛徹骨髓。
當年端本宮早天者,實乃呂芳之子。為穩朝局,我不得已將蚩兒頂替其子,交予她撫育。想來你此刻再見到他,應該長大成人了。
隻是不知有幾分像你,又有幾分像朕。
你莫要去與呂氏一爭高下。
你之身份,無論是盤盤國或是芮國,都難為蚩兒後盾,甚至會被他人攻訐。
呂家勢強,敢犯其族者少之又少,呂氏雖非什世家子女,但她有一點可貴之處,便是“克己複禮”。蚩兒交給她,你也可以放心了。
看在多年情分上,放下執念。讓蚩兒安安穩穩坐這江山,可好?
你給朕的藥,我每日都認真服用,縱你恨我入骨,我終不忍傷你分毫。他日命赴黃泉,亦甘之若飴。來生再見。
左丘陽絕筆”
信的最末端,又加了一行小字:
“孔素娥一事,是我負了你。孩子畢竟是朕的血脈,又是女兒,何必趕盡殺絕?放過那孩子吧。”讀完,小聖人抬起頭問:“孔素娥是誰?為何朕從未聽過?”
太妃答道:“是故皇後身邊的婢女,後來在宮久了,大家都稱呼她為“孔嬤嬤’。”
“她與父親還有個女兒?朕的長姐?”
太妃看了一眼桑落,見她一副目不斜視、事不關己的模樣,又將目光落在小聖人的臉上:“是啊。那是十幾年前,先聖還是太子時的事了. . . .”
十七年前,左丘陽隻是太子,跟著始帝征討。
昭懿公主化名盤盤國落難的公主與左丘陽相遇。彼時,昭懿公主已苦學藥理四年,正值豆蔻年華,美豔不可方物。
她想盡辦法勾引左丘陽,左丘陽卻滿心懷疑,始終不曾讓她得逞。
這其中,來來去去,多少真情多少假意,隻有他二人知曉。
左丘陽打仗負傷,昭懿公主不敢說自己懂醫,便將身邊的婢女孔素娥送過去。孔素娥長得極其清淡,昭懿公主怎也想不到,渾渾噩噩之中,左丘陽競讓孔素娥有了身孕。
昭懿公主氣極,帶著孔素娥遠走,待孔素娥誕下一女,她將孩子抱走,後來昭懿公主以盤盤國和親公主的身份嫁給左丘陽,又以女兒性命要挾孔素娥繼續留在身邊,時時刻刻地提醒左丘陽,他曾經背叛了自己。小聖人問道:“不知長姐現在何處?”
“你個小賤崽子,還想演這一套假仁假義?呸!我偏不告訴你!”昭懿公主隔得遠遠的,夠不著小聖人,卻恨得衝他吐了一口唾沫。隻是隔得著實太遠,那一口唾沫,也隻是落在了地上。
太妃卻繼續說道:“你不願說,哀家卻已經猜到了。畢竟桑林生還在哀家手中。”
小聖人驚呼一聲,意識到這個“桑林生”,就意味著
桑落似乎並不意外。
也不欣喜。
她是早已換了靈魂的人,是一個現代人。
對於這樣的身份,對於自己是某個男人一時興起的產物,無動於衷。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但是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路。
她思索了一陣,看向瘋癲的昭懿公主:“我猜,你將我留在刀兒匠身邊,也是想要踐踏我,侮辱我。”若那時有妓坊,昭懿公主一定會將自己丟進妓坊。偏偏那時芮國初定,京城百廢待興,最低賤的,就是刀兒匠。
難怪爹曾經對“公主”一說嗤之以鼻,說誰會將金枝玉葉的公主丟給自己這個下九流的人。這不是糟踐公主嗎??
昭懿公主,就是想要侮辱自己。
就像侮辱顏如玉那樣。
殺人的樂趣,太低級。
看著一個人像一隻螻蟻一般被自己摁在泥濘,苦苦掙紮,才能持續地讓她得到報複的快感。昭懿公主怒目圓睜,瞪著桑落:“你娘是個賤人!你也一樣!”
桑落上前一步,輕啟唇瓣:“你難道一點都不奇怪?為何入宮之後,聽不見雞鳴聲了?”
昭懿公主正胡亂罵著,聽見這話,突然住了嘴,眼珠左右搖擺著張望。
漆黑的夜,黯淡無星。
是了,入夜了,自然不會有雞鳴。
桑落微微搖頭。
一名侍女低頭捧著一麵鋰亮的銀鏡,快步上前,將那光潔的鏡麵直直對向昭懿公主。
鏡中清晰地映出一張臉。
昭懿公主的呼吸驟然停止。
鏡中人頭發散亂,一綹綹銀白的發絲黏在汗濕的額角臉頰。
那張精心修飾過的臉,此刻更像是被摔破了殼的雞蛋,脂粉殼下的臉,皺巴巴的,像是被亂石砸過,或是被雞爪子扒拉過。
一道一道,淩亂的皺紋。
顯得格外詭異可怖。
“不……不可能……”她搶過銀鏡,死死摳著鏡沿,湊到眼前。
她喃喃自語,眼中第一次浮現出真正的恐懼。
“啊”
她尖叫起來,一聲又一聲。
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叫撕裂了皇宮的夜空。
像是一隻掉入獵網的鶴,撲騰著翅膀,羽毛落了一地,叫得格外淒厲。
昭懿公主猛地揮臂,狠狠砸碎那麵鏡子。
銅鏡落地發出刺耳的眶當聲。
她卻仿佛被抽幹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後退,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臉,不敢再看,也不敢讓任何人再看。“義母!”莫星河驚駭萬分,再也顧不得其他,衝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指尖觸及她手臂的皮膚,那幹枯粗糙的觸感讓他心頭巨震。
又回來了。
那個佝僂的老婦,又回來了。
她不再是自己的義母。
是那個整日穿著黑鬥篷的“孔嬤嬤”!
下意識地,他鬆開了她。
桑落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公主既然通藥理,我願為公主解釋一二。”
““雞爪蘭’一一當然,公主更愛稱它為「魔星蘭’,佐以他人精血入藥,滋養己身,煥發容顏。可惜,天地造化,相生相克。它最畏怯、最見不得的,便是至陽至剛的雞血。”
“你用那十八個少男少女的血肉為祭,強行扭轉容貌,自以為天衣無縫,卻不知這偷來的青春,一旦遇到克星,便如雪遇沸湯,一擊即潰。”
昭懿公主渾身劇烈顫抖,捂著臉的手指縫隙,傳出她破碎嘶啞的喘息。
“至於那雞鳴……”桑落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本就是我安排的。每一次鳴叫,都是在告訴你,死期將至。”
“第一次雞鳴,是顏如玉已掌握戍邊軍隊。”
“第二次,是呂蒙將軍假借出殯,直取京畿大營,掌控了呂家軍。”
“第三次,是“朵朵紅蓮”的解藥已經交給了顏如玉。大將軍府內一切已布置妥當,隻待你自投羅網。”
“而你在靈堂聽到的那最後一次……”桑落看著昭懿公主氣得白發黑發不住抖著,“是宮中隱患已除,喜子等人伏誅,聖人安然無恙。一切盡在掌握。”
“聖人親自為餌,誘你入宮,莫星河為了留下後手,隻能派遣心腹離宮策應,”頓了頓,桑落再說,“如今你們寡不敵眾,恰如甕中之鱉,自然再聽不見雞鳴之聲了。”
見昭懿公主搖搖欲墜,桑落又輕飄飄地添了三個字:“你輸了。”
“噗”
一口暗紅的鮮血猛地從昭懿公主口中噴濺而出,染紅了她的手。她眼中的瘋狂、怨恨、不甘盡數褪去,隻剩下被徹底擊垮後的灰敗與絕望。
莫星河心中大驚。
他環視四周鐵桶般的包圍,憤怒已經將他徹底熔融。
他手握鶴喙錐,指向癱軟在地的昭懿公主,聲音因憤怒而扭曲,再也不複往日恭敬:
“瘋子!你這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全都被你這瘋婦的私心毀了!若不是你執意要回來認這個賤種,我何至於落到這步田地!我的抱負,我的複國大業,鶴喙樓的根基,全都被你毀了!”
他雙目赤紅,對身邊的黑衣人下令:“給我殺了她!”
黑衣人本能地動了,齊齊朝地上的昭懿公主出手。
太妃沒想到這對母子還要自相殘殺。連忙下令,護住昭懿公主。
莫星河趁亂飛身上了屋簷,速度之快,在黑夜中劃過一道殘影。
但他快,有人更快!
他身形剛動,一直緊盯著他的顏如玉早已洞悉其意圖,冷聲下令:“放箭!”
咻咻咻!
數支弩箭破空而來,封死了他所有去路,逼得他硬生生止住衝勢。他不得不回身擋箭,箭矢如雨,卻精準地堪堪避過他的要害。
利箭入肉,將他的小腿釘在了廊柱之上。
鮮血如注。莫星河畢竟是鶴喙樓的孩子,他忍痛將箭矢拔出,卻又被另一支箭穿過手臂。
趁著莫星河再要拔箭,顏如玉取過一把大弓,搭上箭,正要拉弓。
桑落清冷的聲音響起:“我來瞄準。”
顏如玉長臂一張,環著她。
二人一紅一綠,身影重疊。
男人拉滿了弓,女人將箭矢瞄準。
嗡
箭,呼嘯而去。
莫星河慘叫起來。
鶴喙樓的孩子,從來不怕疼。可這一次完全不一樣。
他疼得臉色發白,嘴唇青紫,不住哆嗦。
顏如玉看著懷的人,忍不住搖頭:“淘氣。”
桑落聳聳肩:“職業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