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公主停下腳步,猩紅的眼睛投向太妃,嘶啞地問道:“呂芳,你想用那半封信換你那個賤種的命?“不,周怡。我隻要你放過百官。”太妃的目光掃過那些被鶴喙錐抵著咽喉、抖如篩糠的文臣,“你放了他們,我放你們走。剩下的半封信,便是你的。至於聖人……他若命該如此,亦是他的劫數。”說罷,她緩緩地從袖中取出泛黃的信箋,紙張邊緣已有磨損,顯是時常被人摩挲。
昭懿公主望著那信紙,上麵有她的字跡,下意識地要開口下令,卻被莫星河抓住。
“義母!”莫星河臉色劇變,急促道,“不可輕信!這必定是緩兵之計!待我們放了人,便成甕中之鱉了!”
他望向昭懿公主,試圖從那張猙獰的臉上找到一絲理智。
那些雞還叫個不停,嗡嗡作響,讓他心煩意亂,更覺此間處處透著詭異。
再看著並肩而立、十指緊扣的顏如玉與桑落,一股被愚弄的屈辱和失敗感將他席卷。
明明穩操勝券,義母為何非要執著於這信?為何要來這大將軍府自投羅網?
他咬牙下令:“護好義母!以百官為盾,撤!”
黑衣死士得令,立刻押著驚恐萬狀的官員們,組成一道人牆,推操著一步步向外退去。
“讓道!”太妃沉聲下令。
弓弩手和繡使隻得步步後撤,讓開道路。
退至大將軍府外,呂蒙喝令三軍退至百步之外。
莫星河帶著昭懿公主翻身上馬。
太妃鎮定地將信遞給黑衣人,轉交給昭懿公主:“聖人還在你們手,我豈敢妄動?放了諸位臣工吧。昭懿公主一把奪過,急促地掃了一眼那熟悉的、屬於萬勰帝的筆跡,確認無疑,心頭巨石落地,隨即厲聲催促:“快走!”
莫星河讓黑衣人斷後,狠狠抽了一鞭子,馬兒飛奔而去。
僥幸脫身的百官們驚魂甫定,看著那漫天的塵土,紛紛跪倒在地,朝著太妃叩首不止,齊聲高呼:“微臣謝太妃救命之恩!”
謝恩未完,又有老臣涕淚縱橫地抬起頭,指著那尚未落定的塵埃諫言:“太妃,不可放虎歸山啊!此等逆賊,罪不容誅!當立刻派兵追擊,以絕後患!”
眾臣又眾口一詞:
“請大將軍發兵,剿滅逆黨!”
“為國除奸,正在此時!”
太妃的目光卻越過紛擾的人群,投向遠方,語氣異常沉靜:“不急。”
“太妃一”
“太妃一”
眾臣還要再說。
太妃微微抬手,止住了眾人的喧嘩,篤定地道:“他們會回來的。”
一定會。
也不解釋。
顏如玉、桑落和顧映蘭等人利落地翻身上馬,呂蒙號令三軍簇擁著鳳駕,浩浩蕩蕩朝著皇宮方向疾行而去。
馬蹄聲碎,踏起一路煙塵。
莫星河護著昭懿公主,一路朝著城門方向狂奔。風聲呼嘯過耳,眼看城門在望,突圍在即,身後果真沒有追兵,他緊繃的心弦稍鬆。
昭懿公主坐在他身前,發髻早已因馬背的顛簸而散亂。
好不容易馬兒的步子減緩,她才看清了信上的內容。
不由地,她倒抽一口冷氣。
臉上的血色瞬間盡褪,瞳孔驟然縮緊,死死捏著那半封信的手指,劇烈顫抖起來。
眼看著城門就在眼前,她像是突然瘋了般,不顧一切地狠狠扯住韁繩,疾馳的馬匹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力拉扯,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嘶,前蹄揚起,險些將背上的人掀翻下去。
“義母?!”莫星河驚駭莫名,趕緊勒馬穩住身形,其餘黑衣人亦驚慌失措地跟著急停,險些撞在一起。“您怎了?有什事,等我們先出城安全了再說!”
“不能走!回去!回宮!!立刻回宮!”昭懿公主在馬背上掙紮起來,“我要回宮!”
回宮?
她是瘋了嗎?
莫星河大驚失色,衝她吼道:“義母,清醒一些!此刻回宮是自投羅網!我們先行離開,從長計議!”“閉嘴!”昭懿公主猛地扭頭,那雙眼睛燃燒著瘋狂的火焰,幾乎要將莫星河吞噬,“我命令你,以義母的身份命令你,帶上所有人,回宮!立刻!馬上!”
見莫星河遲疑,她掙紮著摔下馬,發冠滾落在地,發髻徹底散開,披頭散發,花白著一張臉,像是一個瘋子。
她癲狂地要去拉拽另一匹馬上的黑衣人。莫星河隻得下馬來拽住她,用力掐著她的肩胛,咆哮起來:“為什?到底為什!現在我們還有那個小賤人在一”
“啪”地一聲。
昭懿公主用力地抽了他一記耳光。
她的臉扭曲著,淚水混著脂粉滾落:“不得無禮!那是聖人!”
莫星河被抽得臉上火辣辣的,耳邊一陣嗡鳴,一時回不過神來。
也記不清這是義母第幾次抽自己的耳光了。
但是這一次,他感覺到不一樣。
甚至帶著斷情絕愛的意味。
“義母,”他抬起眼眸,可憐兮兮地看她,“究竟,為什?”
“因為一”昭懿公主捏著信紙的手高高揚起,抬了抬下巴,“聖人是我兒子!”
什?
怎可能?
義母的兒子不是七年前就已經被害死了嗎?
當今聖人若真是她兒子,那呂芳不應該恨不得殺了他嗎?
莫星河覺得整件事荒謬得可笑:“你一定是被騙了!是呂芳要騙你回去!”
“不,”昭懿公主咬牙切齒地指著來時的路,“那些無能的文官我最熟悉了,一得救必然會諫言讓呂芳派兵追殺,我們跑了這久,可有追兵來?”
沒有。
莫星河也覺得有些詭異。
明明鬧得這大,呂家軍明明都在呂蒙手中了,為何沒有人追過來?
“難怪她肯放我們離開!因為她根本不在意蚩兒的死活!”昭懿公主冷笑起來,“我們一走,她還要順理成章地借我們的手殺了蚩兒!”
幾年不見,呂芳心機也漸深了。
昭懿公主去拉拽黑衣人下馬,黑衣人不敢造次,隻得將馬讓出來。
她翻身上馬,揪住韁繩,調轉馬頭,喝令黑衣人:“隨我回宮,護駕!”
莫星河上前拽住她的韁繩:“義母,不能去!去了必死無疑!”
“丁墨,”昭懿公主冷漠地用馬鞭指著他的鼻子,“你敢忤逆我?”
隻有在最嚴肅的時候,她才會喚他真名。
莫星河如遭雷擊,猛地僵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升至頭頂。
聖人是義母的親生兒子,那自己算什?
這二十年的陪伴和效忠又算什?
義母有了親生骨肉,她所有的關注、所有的謀劃、乃至以後的一切,都已經不再為自己這個“義子”了。
他看著滾落在地上的發冠,珠光寶氣,卻滿是塵土。
像極了被拋棄的自己。
巨大的恐慌和背叛感攫住了他。他揪著韁繩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
盯著昭懿公主那張癲狂的臉,心中天人交戰。
是了,還有喜子。
那是他的人。
一絲狠厲劃過莫星河的眼底。既然要回去,那就回去!
“好!”他猛地一咬牙,聲音像是從齒縫擠出來,“我們回宮!”
他翻身上馬,勒轉馬頭,對著身後心腹的黑衣人迅速打了幾個隱秘的手勢,壓低聲音急促吩咐:“你,立刻帶一隊人..”
幾名黑衣人得令抱拳應聲“是”,飛快地閃身而去,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掠向另一條巷道,迅速消失不見。
莫星河陰沉著臉:“所有人!隨我和義母回宮護駕!”
朱紅的宮門緊閉著。
喜子等人在宮中挾持聖人,莫星河讓黑衣人放出信號的煙火,很快門就大大打開了。
昭懿公主七年不曾回宮,此刻卻也無暇去回憶宮城的點點滴滴,徑直縱馬奔入宮城,直直跑向清靜殿。
天色將黑。
清靜殿四周異常的清靜。
甚至沒有一個守衛。
昭懿公主有些心慌,從馬背上飛快地翻身下來,披散著頭發往殿中跑去。
清靜殿的門大大敞開。
小聖人穿著一身整齊的龍袍,端坐在正中央,小小的身軀挺得筆直。他身側站著的內官並非喜子,而是多日不見的元寶。
為何喜子不在?
莫星河心中警鈴大作,目光掃向四周陰影處,卻一無所獲。
昭懿公主顧不得許多,衝向小聖人,雙手捧起他的臉仔細端詳著。
她的蚩兒生下來白白淨淨,眉眼清秀。
隻是七年過去,即便重合在一起,她也不能確定。
好在當年聽說萬勰帝要將孩子抱走撫養,她悄悄用鴿子血在孩子腋下刺下的微小紋身,平日隱匿不見,遇熱方顯。
七年前,孩子死時,一身冰涼,看不出那紋身。
而此刻,她一把抓住小聖人的胳膊,撩起龍袍的衣袖,在他細嫩的腋下用力揉搓。幾下之後,那處的皮膚微微發紅,一個極淡卻清晰的、見熱顯形的鴿血紋身果然顯現出來!
“是真的……是真的!我的兒!”昭懿公主的眼淚瞬間決堤,將小聖人緊緊摟入懷中,嚎啕大哭,“我是你的親娘啊!”
小聖人似乎有些不解,隻是伸出手將她推開。
昭懿公主顫抖著手從懷中掏出那半封皺巴巴的信,塞到小聖人手,語無倫次道:“你看!這是你父親留下的遺書!他就是要撥亂反正!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呂芳她隻是個太妃!因為她根本不是你的生母!我才是!”
小聖人接過了那封信,垂眸極其認真地閱讀起來。他小小的眉頭漸漸蹙起,看完後,他抬起清澈的眼睛望向昭懿公主:“你當真是朕的親娘?那你當年為何要假死離去?”
昭懿公主泣不成聲,隻是用力搖頭。
莫星河眼底戾氣一閃,說道:“聖人,現在最要緊的是您的安危!呂家人狼子野心,囤兵於京郊,眼下聖人可下詔令各地駐軍速速進京護駕,再關閉宮門,任何人不得出入,以防不測。”
昭懿公主道:“莫星河說得極是。”
小聖人看著她,沉默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好。”
站在一側的元寶,聞言備上筆墨絹帛。
小聖人提筆,認真地寫下詔書,又鄭重地蓋上璽印。莫星河取過詔書,交給身旁一名黑衣人,厲聲道:“快馬加鞭,送出宮去!不得有誤!”
宮城的大門沉沉關上。
莫星河站在清靜殿外,望著即將入夜的天色,思忖了片刻,一轉頭,就看見昭懿公主摟著小聖人又哭又笑。
當真是母子情深啊。
莫星河身形如鬼魅般欺近,五指成爪,攜著淩厲的勁風,直直拍向小聖人的天靈蓋。
這一掌若是拍實,必死無疑。
“聖人小心!”元寶一驚,想也不想便瘸著腿猛撲過去,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擋在小聖人身前。莫星河隨手抓住元寶的咽喉,將他摔向一旁!元寶後背砸在牆上,慘叫一聲,癱軟下去。
“元寶!”小聖人失聲喊道。
“丁墨,你要做什?”昭懿公主回過神來,擋在小聖人麵前衝他怒喝。
“他不可能是你兒子!你被蒙蔽了!”莫星河一手將她拉開,再次襲向聖人。
一道紅影如閃電般掠至,“砰”的一聲悶響,顏如玉已擋在小聖人身前,抬手接下了莫星河這致命一擊兩人內力碰撞,氣勁四溢!
顏如玉毫不戀戰,擊退莫星河,一手提起小聖人,一手撈起受傷的元寶,迅捷地飛身出了清靜殿。莫星河被震得後退兩步,尚未站穩,心中便是一沉。
隻見門外四周宮牆之上、殿門之後,瞬間湧現出無數手持兵刃的將士,弓弩齊備,鋒鏑在暮色之中閃著寒光。
這一次,沒有任何臣子作為肉盾。
再無退路可言。
“蚩兒”昭懿公主發出淒厲的尖叫,想要衝過去,卻被將士們明晃晃的刀鋒逼退。
她對著被顏如玉護在身後的小聖人哭喊:“蚩兒!我是你親娘啊!他們才是要害你的人!”小聖人從顏如玉身後站出來。
小小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他靜靜地看著昭懿公主,聲音清晰而平靜:“朕是太妃的兒子。”
他抬了抬手。
幾名侍衛立刻拖來幾具尚且溫熱的屍體,重重扔在昭懿公主和莫星河麵前。
正是喜子及其所有鶴喙樓埋伏在宮中的內官和宮娥。
“親娘?”小聖人抬眼反問,“親娘怎會派這些殺手來取朕的性命?若非太妃早有警示,朕身邊亦有忠臣護衛,此刻早已身首異處。”
原來,太妃早在決定啟用喜子時便存了疑心,離宮前往大將軍府前,已暗中囑咐葉姑姑嚴密監視。顏如玉此前假意被擒入宮中,早已將知字輩暗衛留在宮中。喜子等人剛一動殺機,便被知樹等人雷霆擒殺。
所謂應外合的計劃,從一開始就未能掀起半點浪花。
暮色深深,此刻已化作天羅地網。
正是鶴唳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