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張守義

    暮色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壓在京城電視機廠家屬樓的紅磚牆上。

    二樓王光偉家的窗戶亮著暖黃的光，14英寸的熊貓牌電視機正放著戲曲節目，王光偉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右手打著節拍。

    陳淑芳坐在沙發上，手攥著塊沒繡完的枕巾，視線卻沒落在電視上—一她腦子反覆轉著女兒王婷說的「美利堅」，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你說婷婷到了那邊，會不會不習慣吃西餐？」她忽然開口，聲音帶著點不確定，更多卻是藏不住的驕傲。

    王光偉聞言從煙盒抽了支「大前門」，沒點，夾在指間轉了轉：「孩子大了，有出息是好事，咱操那心幹啥。」

    話雖這說，他指尖卻微微用力，煙紙被捏出道淺痕—一女兒要走兩年，他夜翻來覆去時，也會有擔心和不舍。

    正說著，「篤篤篤」的敲門聲突然響起。

    「來啦！」

    陳淑芳起身去開門，門軸「吱呀」一聲，門外站著的是妹妹陳淑萍和妹夫李振國，兩人手拎著網兜，網兜裝著兩瓶罐頭和一摞油紙包的點心。

    她不由愣了一下，隨即側身請兩人進屋：「淑萍，你們咋來了？快進來。」

    陳淑萍將手提的網兜遞過來：「姐，振國這不剛去廊方那家罐頭廠當主管嘛，新出的黃桃罐頭，給你和姐夫嚐嚐。我們在路上還買了些點心。

    婷婷不在家，你們懶得做飯時，就吃些點心墊墊。」

    「哎呀，都是自家人，還拿啥東西。」陳淑芳嘴上怪著，隨手接過了妹妹遞來的東西，招呼兩人進屋坐。

    王光偉見他們來了，也趕忙從沙發上起身，笑著說道：「淑萍和振國來了，快進來坐。」

    「姐夫。」李振國和陳淑萍招呼了一聲。

    王光偉將兩人讓到沙發上坐，拿出香菸遞給了李振國一支，又轉頭對陳淑芳說：「去泡壺茶，讓振國嚐嚐我昨兒個從廠拿回來的紅茶。」

    陳淑芳轉身去泡茶了。

    等李振國坐下，王光偉才問道：「振國，聽說你去廊方市的罐頭廠當生產主管了？工作怎樣？還順利嗎？」

    李振國接過煙，指尖夾著，答道：「就在老家鎮上，晚上我就回村住，熟門熟路都挺方便的。」

    「那就成。」王光偉拿出打火機，先給對方點上，自己也抽了一根。

    這時，陳淑芳提著暖壺走過來，直接泡了兩杯茶水，遞給了李振國一杯：「振國，看你這陣子瘦了不少啊。」

    「公司剛起步，是草創階段，要管的事多，確實累點。」李振國喝了口茶，語氣帶著幾分疲憊。

    陳淑萍在一旁補充：「以前在罐頭廠是給公家幹，隻需要出力，不用勞心；

    現在不一樣了一一這罐頭廠是李哲開的，他把生產這塊全交給振國這個當叔叔的管，他能不上心嘛。」

    王光偉吐了一口煙，點頭：「是這回事。」

    陳淑芳又從廚房端出一盤水果和瓜子，放到了茶幾上：「別光坐著，吃點水果，嗑點瓜子。」

    李振國捏了顆瓜子，剝著殼，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聽淑萍說，婷婷打算出國留學？」

    這話一出口，立刻戳中了陳淑芳的興致，她瞬間眉開眼笑：「是啊！婷婷這孩子打小就愛學習，還懂事。

    上了大學以後，我們基本沒怎管過她，沒想到她自己這爭氣，學習一點沒落下。

    因為她學習成績好英語棒，這次國慶當天，她還去天安門負責接待外賓了。

    那些外賓一個個都誇她英語說得好呢！

    這孩子嘴還嚴，當天晚上回來愣是沒提出國留學的事，直到第二天才跟我們說，老師給了她報名出國留學的機會，哈哈哈————」

    隻要有人提起女兒的這事，陳淑芳就忍不住絮叨一遍，連王光偉都覺得她的態度有些誇張，連忙補充道：「出國的事還沒定呢，現在隻是老師讓報名，能不能選上還不一定。」

    「呸呸呸！你不會說話就別瞎說！」陳淑芳皺著眉，語氣滿是不樂意，顯然不喜歡丈夫潑冷水。

    李振國看夫妻倆這態度，心就明白今天的勸說怕是難辦，但還是硬著頭皮開口：「大姐，姐夫，當初李哲和婷婷相親，是我和淑萍牽的線。

    那時候我們想著，兩個孩子年歲相當，又都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才撮合他們在一起。

    這陣子兩個孩子相處得也挺好，我們看在眼，心也跟著高興，也盼著他們能有個好結果。

    可要是婷婷真出國了，一走就是兩年，我擔心————擔心會影響他們倆的感情」

    O

    陳淑芳擺了擺手，不以為意地說：「那不能！我看李哲這孩子也不錯，我們是想讓婷婷出國，但沒說要讓兩個孩子分開啊。

    婷婷就算去了國外，他們倆也能寫信打電話，該怎處還怎處。

    我和你姐夫也不是那種勢利眼，不會因為婷婷有出息了，就不讓她跟李哲處！這個你放心，回去也幫我們勸勸李哲，讓他放寬心。」

    李振國還是不放心，又問道：「大姐，婷婷一個女孩子，去那遠的地方，您就不擔心嗎？」

    「怎不擔心？」陳淑芳語氣頓了頓，隨即又堅定起來，「但為了她的前途，我也得狠下心。

    「9

    「大姐，您的想法是好的，可很多事不是光靠想就能成的。」李振國歎了口氣，舉了個例子，「就拿當年知青返城來說，多少知青離婚後，都抱著自己先回城，再把另一半接去城」的想法？

    可據我所知，最後能做到的人沒幾個。那還隻是一城之隔，而美利堅和咱們國內隔著太平洋，足足幾萬公啊！說句不好聽的，婷婷這一走，兩個孩子的緣分可能就斷了。」

    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我知道，我說這些您不愛聽。但我既是兩個孩子的介紹人，又是他們的至親，有些話我必須說。我不希望看到兩個孩子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陳淑芳卻不認同這個說法：「振國，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也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當父母的心情。

    婷婷有機會出國，這是多大的榮耀多好的機會啊！

    我們要是攔著，那不就等於斷了孩子的前途嗎？這事我們不能幹。

    至於兩個孩子相處的事，我覺得順其自然就好—隻要他們真心喜歡對方，兩年根本不算什，一眨眼就過去了。

    再說了，你也別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現在都流行自由戀愛，讓他們自己處唄。」

    李振國皺起眉，語氣帶著幾分不解：「您的意思是，這門親事以後不用我再管了？」

    「振國，我這話也是為你好，不想讓你夾在中間為難。」陳淑芳解釋道。

    「那我明白了。」李振國臉色沉了下來，帶著些許不快，「該勸的我也勸了，既然您還是這想，那婷婷出國的事，我以後就不問了。」

    他頓了頓，又把話說得更明白，「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麵：以後兩個孩子要是鬧了不愉快，您也別來找我—我不會再管了！」

    一聽這話，陳淑芳和王光偉的臉色都變得有些難看。

    陳淑萍趕緊推了推丈夫的胳膊，小聲埋怨：「振國，倆孩子處得好好的，你說這些幹什？就不能盼著他們點好？」

    王光偉也趕忙打圓場：「振國，你別生氣。你姐你還不知道？她就是脾氣直，說話不過腦子，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王光偉很看好李哲這個未來女婿—一年紀輕輕就闖出了一番事業，知根知底，對女兒也不錯。

    而李振國既是媒人，又是李哲的親叔叔，這個身份至關重要：萬一以後兩人結婚鬧矛盾，或是李哲對婷婷不好，隻有李振國這個親叔叔說話才有分量，能管得了李哲。

    可要是按陳淑芳的說法，兩個孩子成了「自由戀愛」，李振國這個媒人不算數了，那以後婷婷受了委屈，找誰去說理？

    「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回了。」李振國沒再糾纏，撂下一句話就起身往門口走。

    自家侄子年紀輕輕就闖出這大的事業，房子都置辦了好幾處，還怕以後說不上個好媳婦兒？

    王光偉趕緊起身攔著：「振國，再喝點水歇會兒再走啊，不急這一會兒。」

    「不歇了，明天一早還得回廊方的廠子。」李振國腳步沒停，回頭說了句，「過年咱們再聚吧。」說完就徑直走出了屋門。

    陳淑萍也趕緊跟著往外走。

    王光偉跟在後麵，還在叮囑：「淑萍，你回去勸勸振國，別跟你姐一般見識。」

    陳淑萍停下腳步，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最後隻是擺了擺手：「姐夫，您回吧。」

    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王光偉歎息了一聲：「哎，這事鬧的————」

    西單，蜀香居分店底商。

    空曠的一樓大堂沒有太多的物品，隻在中間擺了張臨時搬來的木桌和幾把凳子，水泥地麵上落著層薄灰，因為馬上要裝修的原因，李哲並沒有刻意打掃。

    李哲坐在木桌旁，接過陳永發遞來的兩疊紙一淡藍色的是裝修報價單，泛黃的則是設計圖紙。

    他指尖沿著報價單上的數字慢慢劃，半晌抬眼看向陳永發：「陳經理，報價單我看了，水電改造牆麵刷漆這些項的價格都合理，沒什問題。」

    陳永發趕緊點頭，笑著說：「李總您放心，咱都是老朋友了，您這照顧我生意，我肯定給您實在價。要是您今天點頭，我明兒就能帶工人來拉圍擋開工，工期估摸著40天，趕在12月前準能讓您營業。」

    「40天？」李哲指尖頓在「後廚改造」那欄，「後廚得裝排煙管道，還得留出走菜通道，會不會耽誤工期？

    另外，之前說要隔出一塊做烤鴨室，那片區域要做好防火措施，這點在報價

    單提了嗎？」

    「都考慮到了！」陳永發立刻翻到設計圖的後廚頁麵，用鉛筆圈出排煙管的走向，「排煙管走吊頂，不占地麵空間；烤鴨室的隔間材料也都是防火防滑的，您看這兒。」

    李哲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眼，微微點頭，把設計圖紙遞給旁邊的譚靜雅：「譚經理，你在餐飲行業待得久，看看這設計有沒有得調整的地方。」

    譚靜雅接過圖紙，指尖先落在後廚區域，眉頭輕輕皺了下：「李總，陳經理，洗碗池離灶台太近了，傳菜員來回走容易撞著，能不能往西邊挪半米？

    另外包間最好再預留一個插座，有需要的時候不用臨時拉插線板。」

    陳永發湊過來看了眼圖紙，琢磨著點頭：「卡座和插座好加，不費事兒；洗碗池挪位置得重新改水管，不過工期能兜得住，就是得稍微加一點水管改造的工費。」

    「工費加多少？」李哲追問。

    「也就百八十塊，我跟工人說一聲，盡量從其他活兒勻勻，能省就省。」陳永發笑著說。

    三人正聊著，門口忽然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譚靜雅先抬眼，見門口站著個穿灰布外套的老頭，頭發花白卻梳得整齊，便上前兩步輕聲問：「大爺，您找誰？」

    老頭往大堂瞅了瞅，聲音有些沙啞：「姑娘，我找李哲李總，是全聚德的劉躍文劉經理介紹來的。」

    譚靜雅追問：「大爺，您怎稱呼？」

    老頭說道：「我叫張守義，以前在全聚德做烤鴨師傅，現在退休了。」

    李哲一聽「張守義」三個字，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過去伸手：「張師傅，可把您盼來了！快請坐。」

    說著就從口袋掏出一包中華，抽出一根遞過去，「您抽菸。」

    張守義接過香菸，夾在耳朵上，擺了擺手：「先不抽，先聊聊正事兒。

    譚靜雅也連忙轉身去倒茶水，沏了杯剛買的茉莉花茶，端到張守義麵前：「，張師傅，您喝茶。」

    張守義接過茶杯，點了點頭：「謝謝姑娘。」

    幾人在桌旁坐下，李哲看著張守義手上的老繭和虎口處的燙疤，輕聲問道：「張師傅，您在全聚德做了多少年烤鴨啊？」

    「四十三年零八個月。」張守義想都沒想就答了出來，語氣帶著幾分自豪，「從學徒開始，跟著我師傅學掛爐片鴨，後來師傅退休了，我就接了他的活，在全聚德前門店烤了二十年鴨子，沒出過一次差錯。」

    「那您的手藝肯定沒話說。」李哲笑了笑，介紹道：「我們蜀香居主要是做川湘菜。這次請您來，是想在蜀香居加烤鴨這道菜，讓客人有更多選擇。

    關於薪資，我打算一個月給您兩百塊，您看怎樣？」

    張守義聽到薪資，眼睛亮了亮，隨即又板起臉：「錢不是最重要的，我退休在家也閑不住，就想找個地方接著烤鴨子。

    不過我有個要求，既然讓我來做烤鴨，那所有跟烤鴨有關的事，都得聽我的，必須按規矩來。選鴨得要四斤半到五斤的填鴨，多一兩少一兩都不行。

    烤爐得用掛爐，炭火得是果木炭；甜麵醬得按老方子曬，片鴨得擺成柳葉條，差一點都不行。要是糊弄事，我寧可不幹。」

    李哲連忙點頭：「張師傅，您放心，我請您來就是看重您的手藝和規矩，隻要能把烤鴨做好，都聽您的。」

    張守義這才露出點笑容，喝了口茶：「行，那我就留下來。」

    李哲見狀，又開口道：「張師傅，我打算在一樓東麵隔開建個烤鴨室，而且要弄明廚烤鴨，讓客人從外麵就能看到烤鴨的過程，您覺得怎樣？」

    張守義皺起眉頭，擺了擺手：「不行不行，烤鴨講究火候，客人在外麵看著，要是有人指指點點，分了我的心，火候掌握不好，鴨子就不好吃了。

    而且明廚容易落灰，不衛生。」

    李哲耐心解釋道：「張師傅，您的擔憂確實有道理，不過，我說的明廚，並不是開放式廚房，而是做一麵玻璃牆，客人可以透過玻璃牆看到烤鴨烤製，但不會有直接接觸，不會讓客人影響烤製。

    而且，客人能看到咱們用的是正經填鴨，炭火也是實打實的果木炭，沒有摻假，這樣客人吃著才踏實，也能讓咱們的烤鴨更快打出名氣。

    衛生方麵，我會讓工人把烤鴨室的玻璃擦得乾乾淨淨，每天收工後徹底打掃，保證不會落灰。」

    張守義沉默了片刻，手指在茶杯沿上輕輕摩掌著，隨後點了點頭：「你這說也有道理，那就按你說的來，不過衛生和火候的事，我得親自盯著。」

    「沒問題。」李哲笑著應下。

    張守義這才放下心來，看過了陳永發的設計圖後，開始聊起烤鴨室的設計：「烤鴨室的空間還得稍大一些，掛爐得靠放，離窗戶遠點，免得風吹得炭火忽大忽小。

    掛爐上麵得裝個排煙罩，比普通的大一圈，不然油煙散不出去，嗆得人沒法幹活。

    還有，烤鴨子用的鐵鉤刀片，都得單獨放，不能跟其他廚具混在一起，免得串味。」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全聚德的烤鴨室在後廚麵，客人看不到，咱們這明廚不一樣，得把細節做好。

    比如掛爐外麵可以包層不鏽鋼，既好看又好打掃。還有片鴨的案子，得用實木的，刨得光滑點，客人看著也舒服。」

    李哲認真聽著，時不時點頭，還讓譚靜雅把張守義說的重點記下來：「張師傅，您說的這些細節都很重要，我讓陳經理照著您的要求來設計烤鴨室，有不清楚的地方，再跟您請教。」

    張守義滿意地點點頭，點著李哲給的那根煙，緩緩的抽了一口：「行，隻要按規矩來，保證讓客人吃了還想再來。」

    李哲也點了一根煙，有這位全聚德的大師傅坐鎮，他這川菜館賣烤鴨」才算有了幾分底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