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0章 負碑者魔
如何沒有遺憾呢?
他帝魔君可不是那些命竭路窮的倀鬼,可真論起來,又與那些倀鬼有什不同?
此身成於魔君,也止於魔君。一日魔祖不歸,逾三千年,終不能再進。
他一早就是萬世最強天魔,可直到今天,還陷在天魔的藩籬。
離超脫隻差一步,這一步永不能及。
悠悠萬古,墮魔者不計其數,其中墮為魔君者,無不是天資絕豔之輩。亦隻有一個吳齋雪,跳出了魔祖歸來的命運——這本身是和超脫一樣的難度!
甚至可以說,難於超脫。
因為在那永享自由的最後一步前,曾經推舉你變強的力量,也成為你最沉重的枷鎖。
這些年來巡視諸天,眼看著後來者居其上,看他人有無限的可能,看如此年輕的弄潮兒,駕舟向彼岸……雖天心無情,魔意不懷,於心也不免抱憾。
當他說出「我們才是挑戰者」的時候,他是清醒的,也是刺痛的。
虎伯卿側目而視:「魔君究竟在因果線看到了什?你都自陳不如,下視其高——這多年我可從未見過!」
帝魔君袍袖飄飄,微微而笑:「總歸是現實深刻,該認得認。你看他如此從容,哪把我們放在眼!」
虎伯卿哈哈一笑,卻也灑脫:「挑戰者便挑戰者吧,誰不是一路拾階而上!」
他大踏步行來:「你我站在絕巔,都知山外有更高處。或許他亦行之!創造了諸多修行曆史的人,今若超脫永享,也算我們送他一程!」
這一番大戰至此,方知先前的準備還是不夠。他們以曆史極限的成長速度來定義此人,卻忘了這人才是定義曆史極限的那一個。
今天若是能夠把薑望送上超脫,也算是將他推出了神霄戰場。
諸天聯軍的劣勢,已經不止在於一尊超脫者。可神霄戰爭本身,卻會因為聖級戰力的此消彼長,產生劇烈的變化!
聯軍敗於過去,劣在當下,而寄望未來。
但……
「不必想了!」薑望搖了搖頭:「薑某何德何能,尚未歲知天命,即以超脫永證?前路漫漫,今亦篤行。徒與前輩戲耳!」
「倒是兩位。」
「你們若是在當下看不到勝機,有心無上。也不妨試一試——」
他橫握長相思,齊眉而視:「能否跳過這一橫。」
劍橫而天地再分。
被虎伯卿轟平萬鎮劍所攪亂的混沌世界,重新又開出天地陰陽來。
劍光是漫長的地平線,從黑夜漲潮到白天。
當一縷額發被削落,飄飛在混沌,虎伯卿才意識到劍已近前。
非他有負「大聖」之名,而是這一劍的確超脫了他對劍道的認知。
茫茫無邊的混沌世界,此刻竟然纖薄得隻有一柄劍的空間。
長相思絕利的鋒刃,隻是橫抹而來,卻填天塞地,擠壓了所有的時空縫隙。
或是這柄劍已經無限廣大。
或是這個世界被一種高上的力量壓縮成了劍鞘,而作為目標的自己……竟入鞘中!
「茫茫大千,冠承何人。今當以劍填世,以一界為一鞘,未知窮也。」
薑望在命運河岸漫步,額發輕揚,袍袖恣意飛卷,隨手將長劍刺入河流。
本以為已經跳出劫無空境的暘國太保隗元風,驀然回首,命運之河仍在腳下奔流,往前是一片漆黑,往後漫長的回憶仍然看不到盡頭。
他看到那柄名為長相思的天下名劍,似一條渡世巨舟,直接填平了命運長河。就這毫無花巧地行駛過去,碾碎了所有,眾生都絕跡。
畢竟是五尊倀鬼中最強的那一尊,雖沒能與時俱進,躍然潮頭,隗元風相信自己仍有許多本事,經得起時光驗證。
此刻命途無果,混沌世界無隙,他不知自己如何陷在這窮途孤旅,但於孤旅之中,睜開一雙金色的眼睛,其間烈日熔金,分明掠過金烏的虛影!
極致的高溫令他自己都須發微焦,不止沸騰了他的血液,令他重燃自己,回味巔峰。也要扭曲這鋪天蓋地的劍勢,為自己贏得一線空隙。
但他的眼中,隻看到同樣的金色。
暘國皇室秘傳——【乾陽之瞳】。
便如扶桑樹上金烏逢。
兩雙相同的眼睛撞到了一起。
隗元風的身形往後微仰,而一柄熾焰環繞的劍,正插在他的心口,將他貫正。
他像是一隻辛苦跳出漁網的金鯉,迎頭又撞上了魚叉!
命運之河的遊魚,看著將自己紮起來的漁夫,眼神幽微:「此法至正。聽說你是暘國的末代傳人?」
開國太保言及國家末代,終也情緒難免。念及此人的皇室秘術,是暘國開國長公主所傳,其中又添幾分複雜。
薑望朗聲道:「人族萬世,相繼無非薪火。今人必承前人之光,後學必蔭先賢之德——說我是您的傳人,也沒有什不可以。」
「此言壯我胸懷!」
隗元風雖然被掛在劍上,仍然沒有失去反抗的力量:「我真想反戈一擊,殺了虎伯卿。可身為倀鬼,心中隻有對寄主的無限忠誠。無法違抗他的任何命令。」
在命運長河的上空,古老的陣印聚如流雲,浩蕩翻湧。
直至一隻大手從空境之中泛出,將它們一把握空。
薑望輕輕往前一推,便將暘國太保昔年仗以安國的陣印……盡都瓦解。
「無妨。前人之事已畢,今日是今人的事情。」
他沒有什特別的事情要做,就隻是一場平靜的告別:「我會送您解脫。」
隗元風多少還有些未盡的本事,從他體內正在噴薄的氣息也可以體現,但他咬牙嗔目!
或是長相思短暫分隔了虎伯卿。
或是隗元風的心情太過濃烈。
身為倀鬼,他在這一刻竟然對抗了寄主進攻的命令,克製了自己!
氣息如怒海,道途似翻龍,但無論怎樣,最多隻能鼓蕩袍袖,他咬著牙一動不動。
唯一個人的自製,能體現他的自由。
所以隗元風此刻是以自由意誌來言語:「早聞劫無空境,今試之而念之,念念不忘!真願死於此劍!」
薑望唯有成全。
抬手再推其劍。招式未改,意已翻覆。
劫無空境,命運絕途。
隗元風並不沉湎於某種告別的儀式,但他沉湎於過去。
在命運河流的前段,分割人生的某些間隔……暘都還未焚於一場大火,太陽宮仍然萬人朝聖。他們親手建立的事業,屹立在東方,似乎將同烈日一般永。
他的腦袋耷拉下來,伏在薑望的肩上。
蒼茫白發裹皺麵,衰眸已經靜闔。用最後的殘念呢喃:「過去的就應該過去。」
「這是一個新的時代。」
「殺了他們吧。」
「就像殺掉老朽的我。」
「讓那些陳舊的爛故事,永不必再翻篇。」
其身亦為鞘,命運之河亦為鞘,混沌世界亦為鞘。
長相思歸鞘的過程,便如曆史車輪,煌煌大勢,碾碎一切阻道者。
薑望行在河岸,又是一劍,便要刺出那位初代天命觀主師雲涯——
劍光在命運河流波折,卻隻攪起漣漪一圈。
畢竟是虎伯卿!
雖身在鞘中,意為劍隔,仍然察覺了薑望的小動作,隔空收回倀鬼,徒留命運波瀾。
「虎大祖如何這樣吝嗇!將師道長藏去了哪?」薑望沿著命運河岸走,洞徹微瀾,手中劍已出,心中劍待發:「我跟他有話要聊!」
身為景國初代天命觀觀主,師雲涯身上有太多那個時代的信息。
當今景國副相,自稱「文相佐僚」的師子瞻,便出身於奉其為祖的師家。
往前師雲涯,往今師子瞻,便出了這兩個人物,師家便足稱天都名門。唯一可惜的是人丁稀少,如今也隻單傳一脈,故而算不得顯姓。
若能跟師雲涯再交流一番,他對於現在這場戰鬥,乃至於之後的戰鬥,會有更大的把握。
虎伯卿的笑聲,在命運長河轟隆:「罷了,君乃絕巔之巔,殺你用不得這些手段。徒然全你知見,長你恨心!」
其聲欲動長河,終為天道所鎮。
而後一支黑金色的方正闊劍,似一座碑石豎出河麵,將那柄極似渡世巨舟的長相思,頂起一頭來——
霹靂炸響!
被強行壓為一支劍鞘的混沌世界,終又被抬出縫隙,抬出了廣闊空間。
提劍抬起長相思的,是冕服威儀的帝魔君。
他已經很多年不用劍!
「這就是《青天劍鼎》?」
這位絕世魔君,目光照透旒珠,在長相思不朽的鋒芒上久久凝注:「青穹天國那一位……登神後所補全的劍術?」
連損兩尊倀鬼,卻絲毫不見異態的虎伯卿,殺近前來,卻有驚歎:「我說此劍這般難解!原是超脫意蘊!」
兩聖合擊渾如一體。
他的拳頭殺到當前來,在帝魔君挑開的縫隙橫衝直撞。
拳頭越前,縫隙越廣闊,轉瞬微隙成天塹。也似薑望先前一劍填世般,他的拳頭排斥一切,仿佛占據了「當下」!
在這隻拳頭轟到的這個瞬間,一切客觀主觀的餘裕,隻允許這隻拳頭存在。
好霸道的一拳!
太行大祖並非以「太行山」得名,而是他虎伯卿之於諸天萬界,便如曾經的太行山脈之於現世,如同曾經的妖族之於諸天曆史,是「極大的一行」,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是後來者必須要尊重的巍峨。
他言談自若,出拳卻重。
再沒有什倀鬼之類的試探,而是真正拿出了絕殺手段。
幾是把他在諸天萬界過往時光的份量,凝結在這一拳之中。
畢生的榮譽,載於一拳。
麵對這樣的拳頭,薑望縮步後撤。
隻退一寸,魔焰便高。
退得三尺,魔雲掩日。
此所謂「道消魔漲」。
在他後退的過程,帝魔君的劍便抬起更高——
劍勢清晰,道魔分明。
已見那黑金色的闊劍上,一方雄峙如不朽之山代表至高王權的青鼎,掀起一隻腳來。
權已不穩,勢見其偏。
虎伯卿愈發高大,他的拳頭愈發磅,甚至不滿足於占據「當下」,還從出拳的這個瞬間,向上個瞬間和下個瞬間蔓延。
時間的河,浩浩蕩蕩。
他的拳頭占據一個又一個的瞬間,像是填滿了一顆又一顆的水珠。
當薑望的所有時間,都被這隻拳頭占據。
那他的巋然永佇,便要斷折於今。
「年輕人如朝陽初起,旭光照破萬重,該有生死不避的勇氣,方能永攀高峰。今為何……見我避道!?」
虎伯卿拳傾萬世,意滿長河:「叫我好生失望!」
啪嗒。
薑望的靴子,叩在混沌地麵,發出分明的響。
這聲音清晰得像是在一個安靜的夜晚,一個睡不著起身的人,在房間徘徊。他的思考,他的等待,都作為具體的知聞……響這一聲。
薑望當然並不徘徊。
一步一劍的走到這,每一個瞬間都是他親手割見,眼前的拳頭的確精彩,並未超出預期。
然後他往回走。
與其說「走」,用「撞」字更為貼切。
退似披衣獨徘徊,進如彗星撞流星。
迎著虎伯卿的來勢,對著虎伯卿的拳頭。
他竟……
以額觸之!
如觸不周山。
梆!!
如同梆聲響,似以記流時。
這一次對撞,必然永遠印在虎伯卿的歲月篇章,成為不可磨滅的印記。
誰能占據「當下」?
當下是現世人族。
當下是人族第一。
巋然在虎伯卿身前,以額觸拳的這個男人……
他才是「當下」,他才更能代表這個時代!
薑望的額頭頂著拳頭,眼睛卻抬視虎伯卿。新鮮的血液從微凹的額頭拳印流下,卻絲毫未有遮掩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似觀賞似憐憫,像是看一頭籠中病虎!
「後退豈是避鋒?」
他往前!
「是為了讓你這一拳蓄勢到最高,好告訴你——它不過如此。」
薑望以雙腳丈量混沌地麵,往前數過堪堪三步。
「它曾經巍峨,但是已經過去。」
「妖界於尋常妖族或者廣闊,於你確然是囚籠。」
「路窮天地窄,勢大籠中死。」
「這多年坐井觀天,仍將與景太祖交手的經曆,視為一生榮勳。」
「我必魁勝景太祖當年,卻不知你……是否還有當年心氣!」
額往前推!
喀喀喀喀喀喀!
虎伯卿五指指骨盡裂。
這裂痕甚至一路向臂骨蔓延。
人族大勢勝妖族,他薑望也勝虎伯卿。
巍峨的太行大祖妖軀,頃便一晃,薑望提膝即送。
無邊混沌,險峰突起。這一記膝撞像是茫茫之中驟拔的撐天峰,意欲撐破此天去。
但這刻微風拂來,迎麵帶暖。
在這世界崩滅的末日景象,浩蕩魔氣竟要建立一種新的溫暖秩序。
那濃重魔雲忽而傾落,化作一隻大手……帝魔君一掌按膝。
並無璀璨光華,不見裂宇聲勢,隻有一種極致的沉重感。
不是質量上的重,而是因果命途,是萬萬載魔功積累無數墮魔者道途匯聚而成的沉凝。
這一掌,名為【萬古魔碑】。
「人心皆有魔意,人亦魔也。」
帝魔君覆掌下來:「受碑者死,負碑者魔!」
此刻他們劍挑著劍,掌按著膝,四目相對。
薑望的額頭還撞著虎伯卿的拳頭,但目光一觸,即燃金赤白三色的火。
帝魔君的目光之中,則有魔氣如黑龍出淵。
一時黑煙璨火,滾滾一團。
若有洞世者窺其間,當能見分別披著金袍赤袍白袍的目仙人,與竄行九天九幽的墨色魔龍戰成一團。在微觀的世界,分明一場仙魔大戰!
帝魔君注視著他的對手,在火焰之後是靜淵。
這一記【萬古魔碑】,不止是抬掌解圍,壓敵三尺,更是以魔鎮心,想要驗證那被傳得神乎其神的【赤心】神通。
但薑望身上,連一絲神通的光耀也無。
不可被外力改變的,豈是他的神通?
「好硬的腦袋!無愧撞鼎侯之名。」
虎伯卿耷拉著他的手臂,率先退出戰圍,口中仍有揶揄。
他們對薑望的確有太詳盡的了解,但過去每一刻的薑望,都無法囿定現在的薑望。
真正絕世的天驕,並不在意被人注視,因為每一刻都是新篇。
最遺憾的事情在於……他曾經也如此。
豪傑或老於年月,或為過去的自己所桎梏。
虎伯卿抬起他的手臂,倀鬼之氣如針線在他的手臂竄遊,將絕巔者的血肉重新織攏,複為一隻完整的拳頭。
「你幫我將太行座山送回神陸,免我遠途之苦,全我他年之願,真不知該怎感謝——」
薑望問得對。
斷臂能再續,壯誌能再懷嗎?
時代交替之際,他駕車縱馬,欲繼元熹大帝未成之業,卻成為姬玉夙功勳的注腳,成全對方橫絕時代的「無敵衍道」之名。
此後多少年,苦心經營妖土,那若有似無的關乎種族命運的機會,卻越追越遠。那種竭盡全力卻沒有任何辦法的感覺,這多年一直被他所咀嚼。於今所見,其實渺茫!
無非一搏。
他複拳即出拳,以退勢重為進勢。
他在「當下」的確被薑望驅逐了,但在過去又的確占據了某些瞬間。
此刻前後呼應,故勢重來。
一那天地改寫,山河已變。
倘若有第四雙眼睛,降臨此混沌之世,當能看到混沌中心的某一個截麵,如同畫幅飄卷在虛空。而畫幅之上,恰是帝魔君同薑望抵劍相視的畫麵。
虎伯卿的道,是「橫絕當下,曆史留痕」,是個體在廣闊宇宙中不可替換的份量。
他也做到了在「當下」影響曆史。
無論是丹國落子,還是圍獵暘國隗元風,都是這條道路的延伸。
而在此刻,做術的延展——將這片三聖相爭的戰場,轟成了一張曆史畫卷。
又以這隻拳頭,作為「太行山主」的印章印下!
「感謝你讓我記取當下。」
其以虎目含光:「有一日重登太行,再返人間。我當為你豎碑!」
章落則畫成,他要將人族的蕩魔天君,打成曆史的紀念品。
但畫卷之中,恰恰探出一隻手。並指為劍,指上焰光結爐。
三昧真火劍指爐,抵住了太行山主印章,令這幅曆史畫卷,永遠停留在「完成」的前一刻。
再看這幅曆史畫卷。
其上薑望的人物畫像已經變了,他劍合帝魔君,以膝撞掌,卻又抬起一手,劍指爐穿出畫幅外。
他已經占據當下,也能保護過去!
虎伯卿所侵占的過去並不遙遠,隻在幾個瞬間內,尚在長相思的劍圍中。
他笑了笑:「豎碑倒也不必。」
「若真有那一天——觀河台上有一座白日碑,你替我看好便是。」
劍指爐中燃起了紅塵劫火,三昧真火向上侵蝕太行山主印章,紅塵劫火向下焚解曆史畫卷。
虎伯卿豪邁大笑:「相逢一場,難得緣分!君有遺誌,吾豈不敬?」
他呲開獠牙作虎吼:「白日碑無非製惡,某亦嫉惡如仇。妖族重掌現世之日,我當為天下食惡——你可瞑目了!」
就此勢沉三分,將太行山主印章下壓。又目鐫金光,飛繞妖文曰「百劫不壞」,落定印章之上,使之轟鳴不朽,不受三昧真火所侵。
「你誤會了。」
薑望已經贏得了目見的勝利,披金赤白三種顏色長袍的目仙人,已斬得漆黑魔龍稀稀落落,他的目光落在帝魔君身上,灼得其麵隱痛。
卻又眺出畫麵,對視虎伯卿:「我是說——我想把你栓在那,替我看著。」
「哈哈哈!」虎伯卿臉上浮現大道之紋,便如虎須,一時撲滅三昧真火,拳壓劍指爐:「我輩修行者,戰天鬥地與人爭,輸贏都要認!若能勝我擒我,膽敢不殺我,與你看家又何妨!」
他並不在意對手的狂言,因為他也是這樣狂妄地度過半生。
在這個瞬間,帝魔君亦抽身。
他的身形徹底從曆史畫卷上消失了!從虎伯卿留下的暗門,回到混沌世界的當下,仍然是那一記【萬古魔碑】掌,按在了太行山主印章上,加持此印。
「萬古魔途,今為誰陳?」
「蕩魔天君,其名太重。」
「古往今來墮魔者,當叫你垂憐幾分!」
因果命途之重,終使這方太行山主印章,勢不可阻。
劍指爐煉不得這般魔氣,終一觸而潰。
但那幅曆史畫卷並沒有就此定格。
指爐散開,薑望卻就勢探掌,五指如撐天之柱,掌紋如河流山川,就此一掌托印。
「魔途何言其重?似此般未沉我肩。」
畫卷上的薑望人像在笑:「豈不聞天下之重,擔山擔海,莫重於擔責!」
殘留在帝魔君視線的目仙人,紛紛揚揚如朝仙窟,向帝魔君雙眸殺去。
而這幅畫上人像,一時泛起難以計數的細小光圈。
每個光圈,都如仙窟,都對應著一尊仙人。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萬仙之仙。
虎伯卿所裁的曆史畫卷,頃刻變成了萬仙來朝圖。
仙宮時代的無上秘典,今於混沌世界複刻,向茫茫宇宙作傳奇的宣稱。
合萬仙之力的那隻手,高抬其上,一舉將太行山主印掀翻!
畫中人像已無跡。
薑望重現於混沌世界,其身倒繃如弓,筋絡炸開是驚弦之響。卻是以太行山主印為案板,反手將兩尊壓印的大聖按下!
萬仙之力如山洪不可阻,整個混沌世界都在這種力量下變形。
若非這混沌世界得到了黑蓮寺加持,又與【大赤虛劫至真天】牽係,得到一定的庇護,到現在已不知被打爛多少回。
弦聲止,弓身直。
曆史畫卷在空中飄蕩,薑望一手握之。畫中印著的,卻是一尊頂天立地的巨靈,一尊黑冠貴冕的皇者。
紅塵劫火在畫卷上飛燎,瞬間揚起劫灰,將焚此二者為曆史的餘燼。
帝魔君在畫中踱步,步法嚴謹,如丈四方,君王之慮,天下在心。
那頂平天冠一霎抵至畫幅盡處,巍峨無上,「與天齊平」。
旒珠搖響,一聲聲叫醒迷神。
遂見魔煙滾滾,飛出曆史畫卷,如煙龍攔在劫火前。
他強行截停了灰飛煙滅的結局!
薑望雙手一開,已展長幅橫於身前,而以太行山主印為書案。他長身玉立,獨佇於茫茫混沌中,低頭俯視這畫卷,似在認真欣賞丹青。
「別看了。」帝魔君的聲音道:「你哪懂這個。」
薑望輕聲一笑:「閣下確實了解過我。」
這笑容並不妨礙他反手握劍,一劍紮在長軸。
曆史畫卷中立顯一方青鼎,此即天權,亦彰帝權,是青穹神尊赫連山海所傳之《青天劍鼎》。
薑望複用於此,入畫壓下那帝魔平天冠。
正是以權製權,要將妖魔兩族大聖,徹底封死在曆史畫卷。
「此雖絕世之劍,奈何技窮複見!」曆史畫卷中清晰印出一柄黑金色的帝劍,帝魔君恰好舉之抵青鼎。
他真不愧最強魔君之名,即便是赫連山海所傳下來的無上劍道,亦是驗證過一次,就有了妥善的應對之法。
薑望凝視著畫卷上黑金色帝劍的軌跡,慢條斯理地翻出九鎮石橋,一條條如鎮紙般壓在畫卷上,使它不再被風擾動。
「久聞帝魔君乃魔界第一尊,未知何人所墮。」
「君向來也自晦來曆,不顯前身。古今都為此謎,天下因之惑問。」
「今知矣!」
「竟是大牧帝國太宗當麵!」
畫中那青鼎輕輕一轉,從中躍出一柄黃金巨劍。此劍一傾而落,有萬馬齊奔,是滾滾大勢,天下王權——
夫於奢劍!
這王權之劍延伸到平天冠前,薑望聲高卻意冷:「薑某與赫連有緣,不忍為魔所辱。今請為君……削平冠冕!」
南極長生帝君削冠而失帝。
帝魔君若削其冠,亦損帝名,將徹底失去反抗之力。
在這樣篤定的劍勢中,帝魔君隱晦在旒珠下的麵容,愈發模糊了。
但他的劍卻上舉,他舉劍如同高舉他的權杖,古往今來龍氣盡伏,天下四方王者獨尊。
黑金色的劍與黃金色的劍相逢於畫幅正中。
同樣是夫於奢劍!
大牧王權之劍!
「你怎認出來的?」他語氣複雜地問。
所謂天不可測,威不可知。
又言「近則生輕」。
神秘是保持君王威嚴的重要手段,他所修《至尊履極帝魔功》,亦充分把握「威嚴」的力量。
一個被人深刻了解的皇帝,必然會讓人失去敬畏之心。
他作為人的過去一旦被解讀,他作為魔的未來,也將被預期。這將動搖他關乎未來的布局!
所以他動容。
很多年來無人知曉他的根底,都知他是最強魔君,不知他從何而來,如何誕生。
他是在帝魔宮悄無聲息完成了對前任帝魔君的替換,幾千年來沒有人知道這段過往。他也向來晦藏。
今卻被一語道破。
「雖已幾千年墮魔,曾為大牧之主,仍為你最輝煌的一段生命。它帶給你的痕跡無法抹去,哪怕你們魔族稱自己為新生。」薑望波瀾不驚地道:「而我太了解牧國的皇帝是如何用劍。」
他的王權之劍,得授於青穹神尊赫連山海。他親身感受過牧太祖赫連青瞳的劍,同時他也是當今牧帝赫連雲雲的劍術老師。
這話出於他口,足信天下。
「此外,我可從來沒有承認,剛才那一劍就是青天劍鼎。十年坐道之後,我已改變了這一劍。為何你第一眼就能如此篤定?又這樣……洞徹關鍵!」
「當然最重要的是,我逼出了你的夫於奢劍。」
自赫連雲雲之前,牧國曆史上的所有帝王,終點都在蒼圖神國。除了當初為了「不使神疑」,獨赴邊荒的赫連弘。
一直以來都說他已死於魔潮,但他的屍體並無所見。牧國的皇陵,他亦隻設衣冠。
這並不是一個選擇題。有關於帝魔君的身份,在此刻的薑望眼,有唯一的答案。洞悉知見的焰光,使得他眸海深邃,深幽靜遠。
帝魔君眼神複雜:「為何不能是赫連弘死於魔界,其功其法,為我所得呢?」
薑望平靜地俯視畫卷:「青天劍鼎是青穹神尊尚為女帝之時所創,對牧國皇室劍術多有總結。若不是深刻了解牧國皇室劍術的人,很難一眼洞知根本。而夫於奢劍乃大牧王權之劍,牧太宗那樣的君王,絕不會將它泄露。」
「是啊……他絕不會泄露。」
帝魔君不再掩飾自己的身份,在曆史畫卷中慢慢地舒展身形,聲音也像是隨著力量一起進一步解放:「當初他為了避免和蒼圖神主的正麵對抗,給赫連氏的後代爭取時間,為赫連青瞳爭取機會,獨自走入邊荒。」
「但他那樣的人,走進邊荒也不可能隻是單純赴死,他的每一步棋都要物盡其用。」
「他想要了解魔到底是什,想要徹底解決邊患。他想要成魔而自控,他想要成為古往今來最強的帝魔君,且仍然不改赫連弘的本性。他想要帶著帝魔君的力量,回到牧國,幫助他的父親和他的子孫,庇護他的子民——」
「到最後,他就變成了我。」
他的前身,確然是牧國第二位皇帝,也是一代明君牧威帝赫連仁叡最為推崇的帝王——牧太宗赫連弘!
虎伯卿亦側目過來,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帝魔君是赫連弘墮魔而成就。
雖則入魔即是新生,但前身的智慧與力量,還是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入魔的高度。
牧國的這位太宗皇帝,在人族曆史上不是特別赫。然而真正讀通史書,熟知牧國曆史的人,自然能知曉,他為國家做出多大的貢獻,是牧國曆史上多關鍵的一位皇帝。
但再是波濤洶湧的故事,也已經終篇多年。
赫連弘已是帝魔君。
果然「負碑者魔」。
而在虎伯卿的注視下,帝魔君縱身而起。
為薑望解惑並非他的責任,給予薑望知見也不是他的用心,不過是深囿曆史畫卷,在求最直接的解法。
他已尋見他的窗子——以對決中的夫於奢劍為橋梁,以升騰於曆史畫卷的王權力量為路徑,就這樣殺到了薑望的麵前。
乍看來,那太行山主印所化的方桌前,淵靜如海的蕩魔天君正審視丹青。猛然畫中探出一雙手,也按在方桌上,帝魔君就這樣生生地拔出自己,逃離鎮封!
可是他威嚴的眼眸中,隻映出一枚銅鑄的符節。
符節上刻有一段草原文字,其曰——
「披風戴雪,非為天授;萬載留功,誌在人成;時不待我,我自逐年;國之重也,在德在民。」
「可認得這枚大牧符節,記得這段話?」蕩魔天君的聲音仿佛來自九天之外。
帝魔君的視線往下移,看到在這段話之外,還留有幾個名字。或為血染,或以意刻。其曰——
「雲雲」。
「昭圖」。
「依祁那」。
「山海」。
今帝,前帝,祖帝,聖帝。
誰能於此爭王權?便是尚為人身的牧太宗赫連弘真正回歸,也不可能。
轟!
並沒有什驚天動地的變化,可山崩地裂在帝魔君的眼中發生。
他有幾乎不朽的魔軀,可是三昧真火這一次爬上他的身體,卻並沒有被撲滅。反而似野火卷荒草,瘋狂消解他的血肉,焚燒他的魔身。
在補足了知見的三昧真火之前,並不存在永。
永隻是一道暫未解開的謎題!
太行山主印所化的方桌上,帝魔君的魔軀燃燒如炬火。
薑望卻隻是在火中取回自己的長劍,然後輕身一躍,再入曆史畫卷。
在九鎮石橋之下,這條曆史河流的截麵是如此平靜。
趁著帝魔君掀起的動靜,連連破壞曆史關鍵,正欲裂畫而出的虎伯卿,恰與薑望狹路相逢。
「小兒輩,且賈我勇!」
他當然不可能退卻半分,狹路相逢,唯有亡命爭命。
提拳好似弩張弦,勢如山崩不回身。
轟!!
勢不止此,運未苦竭。
同樣是在這個時候,那被三昧真火幾乎燒成了乾屍的帝魔君,亦於火海回身,撲回這曆史的畫卷,與虎伯卿形成夾攻之勢。
薑望已經洞知赫連弘,可帝魔君是帝魔君。
他創造已經無力抗爭的假象,甚至於自我毀解魔軀,任憑三昧真火焚燒他的血肉,枯竭他的意念,以再真切不過的損傷,欺騙薑望的眼睛——卻於此刻暴起發難!
身如乾屍,卻劍壓九天。
黑金色的魔帝之劍,仿佛轟開了萬界荒墓的門戶,貫通了那諸天萬界的終焉。帶來最堅決的死意。
薑望以掌推劍驟回身。
長相思如驚虹貫日,迎鋒虎伯卿。
身卻與帝魔君已迎麵。
他平靜的眼睛波瀾不生,分明對一切早有意料,恰是帝魔君毫無保留進攻的時刻,才是這不朽魔軀最薄弱的瞬間。
時光穿隙一念間,世艱常有生死逢。
薑望的左手被黑金色魔帝之劍貫穿,環繞著山海典神印被正麵擊碎的諸相流光,一路按到了這支帝劍的劍柄,五指扣住帝魔君握劍的手!
一層一層的封鎮,沿著這條手臂,向整個魔軀蔓延。
右手則如穿花一般,結成觀河台上十年坐道叩問古今所修成的「我心印」。
在帝魔君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穿透了他的防禦,印在了他的心口——被三昧真火燒了那久,而便償還在此時。
掌心一點赤光,如烈日是【赤心】。
五指捧日成印,輕輕往前一推。
問君今何在?
問君是何年。
我心證天心!
一身黑金色龍袍的帝魔君,已經形如乾屍,披袍鬆垮的帝魔君,這時候竟然金光璀璨,仿佛又回到巔峰。可勢大卻輕,意重卻沉,隱約有各種靈形,或僧或蟬,或猿或馬,都往西行——
都是已經離開他的一切!
這一場結局已經書寫了太久,起承轉合皆是薑望展現的巔峰。
焚其血肉,燃其魂念,燒其意氣。
然後動搖其心,碾壓其誌。
如此……
放心猿,縱意馬,開八戒,悟不淨,乃至金蟬死,失真經!
那一拳轟停了長相思的虎伯卿,本以與帝魔君絕佳的默契逼來,誓要斬薑望於此一合。
卻見得漫天的金光幕影,一尊尊靈形西去,仿佛輝煌神界在帝魔君身後展開……那是極樂的淨土。
轟轟隆隆的拳頭頃即變向,轟斷時流。
虎伯卿毫不猶豫地一個倒栽,身已飛躍其間,遁入時光的縫隙。
薑望隨手推倒帝魔君的屍體,順便接回了顫鳴的長相思,提劍便欲追去——
他的手上卻是一緊。
回過頭來,已然道亡勢窮,急劇魔消命衰的帝魔君……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在我的眼睛看!」
他的眼睛遽而飛轉,分明被目仙人所攻占的魔窟,此刻卻淵深邃遠,貫通了古老的魔界。那柄黑金色魔劍豎為路碑,屹立在這魔窟之前。
群仙所列,皆在魔界路碑前止步。
他的另外一隻眼睛,則是再清晰不過地映照曆史,曆史中波濤滾滾,海上潮生,有一抹橫掠而過的刀光,一隻飛起的頭顱。
還有淡然的那一聲——「你們,挑起了戰爭。」
帝魔君死死抱住這隻將要推倒自己的手,顫顫地說:「殺李龍川者——田安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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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小道士年方二八,一心隻願那長生不老。煉己為藥,養身做餌,一介凡種渡劫求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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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