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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49章 天不可近

      大荊天子注視著黎國皇帝,又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看到他。這囊括天下的目光,輕輕抬起,眺視宇宙。

      他的聲音是靜止的,每個字都像是嵌在歲月的天律。他說:“太師,有勞。”

      現在的荊國太師計守愚,在成皇帝唐象元時期,就當過國師,及至賀氏殘黨誅滅,便袖手江湖。在前帝唐弘璟時期,被專門請上廟堂,拜為太師。

      今帝亦尊之。

      長期以來,他都坐鎮國都,不移寸步。

      此刻天子金口一開,他便自百官中出列,對皇帝大禮拜下。袖龍翻卷如飛雲,長眉長須一同揚起:“臣,領命。”

      長風扶搖,浩蕩萬。

      聖旨既下,如箭離弦。

      偌大荊土,拔起一道道氣血狼煙,如撐天之柱。也的確衝開了現世,巋然宇宙,向諸天施加影響。

      大荊帝國有天下強軍十三支,在此之下的軍隊,難以盡書。

      因為荊廷是允許各大軍府獨立發展軍隊的!

      唐姓皇族以蓋壓諸方的武力,放韁諸府,對於這些軍隊,隻有一個要求——“征國不辭”。

      嚴格來說這並不是一個非常穩定的權力架構,權臣、重鎮,從來都是這個國家的隱患,但荊國自唐譽開國以來,好像就並不求穩。

      抑或者說,是地緣政治推動了政體的形成——在現世西北這一塊無日不征的土地上,忘戰必死。所以在這片土地上建立的天下霸國,也將戰爭的觸須,蔓延到每一個角落。

      別說那些開府建牙的軍府,便是那些密布於荊土的軍堡,又何嚐不是尖刀匕首,國人握持的凶器。

      荊國曆史上有昏聵之君,暴虐之君,無能之君,但沒有一個怯懦君主。唐姓皇族的體內,流淌著好戰的血液。甚至可以說是一群戰爭瘋子。

      這威名赫赫的六大護軍,分別是:上護軍【弘吾】、下護軍【龍武】、前護軍【捧日】、後護軍【神驕】、左護軍【驍騎】、右護軍【射聲】。

      又有七衛,曰:【赤馬】、【鷹揚】、【黃龍】、【春申】、【青海】、【天衡】、【羽林】。

      荊廷於軍事早有準備,對神霄眺望已久。荊帝在當下殺氣騰騰,卻也不是頭腦一熱,臨時動念發兵。

      此時以【捧日軍】、【羽林衛】護國,以【赤馬衛】、【春申衛】駐守生死線,以【驍騎】巡邊,以【龍武】駐紮妖界。

      餘下【射聲軍】、【鷹揚衛】、【青海衛】,三大強軍,盡發神霄戰場。

      這十三支天下強軍,全員備戰。

      帝室所轄,乃至於各軍府未及強軍標準的軍隊,也都躍馬提槍,以太師計守愚為統帥,集眾百萬,似紛紛箭雨,發往神霄世界。

      其中當朝太師計守愚,曾與宗德禎論道。

      射聲大都督曹玉銜,武道真君也。

      鷹揚衛大將軍中山燕文,亦是以一杆“殺神”驚名的當世絕巔。縱超脫無望,未妨他於絕巔礪鋒。

      最後的青海衛大將軍蔣克廉,雖然隻是當世真人,但他的“三魂屠靈劍”,也是凶殘至極。

      荊國鐵蹄旦發於此,有夕定神霄之勢,必要鳴雷寰宇。

      位於神霄世界的中央月門,此刻無限高懸,仿佛荊國天子的冠冕。

      他仍坐朝,坐在這名耀人族曆史的計都凶城,高踞至高權力寶座,俯瞰座下群臣,掌握萬萬山河,隨手一指,即劃分宇宙。

      大殿之中,獨黎皇一人與大荊天子對座,是外邦之君,大國之主。

      其人的確也氣勢非凡,有豪傑氣度,身處他國之都城,身圍他國之重臣,仍然從容不迫,睥睨眾生。在某些瞬間,說得上與霸國天子分庭抗禮。

      然而此刻荊帝發萬萬軍,殺諸天勢,一令而動搖整個神霄戰局,將這場影響諸天格局的戰爭,推舉到翻天覆地的境況……此般氣血天柱為背景,萬槎征聲為樂聲,真個撼動人心,赫難言。

      向來說荊國以計都為帝都,是“天子鎮凶”,但最凶的是誰,於今方見!

      “朕知也!黎皇意在六合,欲匡天下。”

      “然路窮。”

      荊國天子站在丹陛之上,龍座之前,其自身即是這個龐大帝國最淩厲的刀,他的目光落回殿中,將那種溫文禮讓的外交氣氛切割的支離破碎。

      “黎皇英睿神武,武功蓋世!”

      “但乏天時。”

      他以視線切割黎皇的氣度:“想上桌嗎?”

      “當前有個機會——”

      他輕輕地仰頭,雙手大張,袍袖似載國之輿圖,展開了這個世界:“大荊軍隊盡伐於天外,黎國東出,正當其時!”

      旒珠搖落的陰影,像是搖在他嘴角的冷笑。

      “來與我唐憲歧爭!”

      “太祖皇帝當年沒有收完的賬,今日我來掃尾,也是應當應份——繼先業,全先事,君王無所怨!”

      七彩綴星袞龍袍,在丹陛上鼓蕩。像是一條活過來的真龍,鱗爪畢現,高揚九天。

      洪君琰靜靜地坐在那,在九天十地的轟隆聲,安然客坐。

      “黎國是人族國家,朕亦人族帝王。神霄戰爭殺得激烈,是以人族對萬族。在這樣的時刻,朕怎可能發兵內戰?”

      他輕聲地笑:“難道這天下,朕竟不懷?”

      荊天子也站在那笑。起先輕笑,繼而大笑,笑得旁若無人,笑得放肆暢快!

      “…………哈哈哈哈哈!”

      笑罷了,他收住聲來:“所以說……不敢嗎?”

      滿殿荊臣,皆不言語。此刻他們仿佛是台下的觀眾,兩位君王為他們而戲。

      實際上觀眾何止在這計都城呢?

      以天下為台,古往今來太多的看客!

      “荊天子對我大黎帝國的敵意,著實……突兀了些。”

      洪君琰始終雲淡風輕,唐憲歧一再邀他上台,他卻始終坐定看客的位子:“朕生而為人,有為人族奮戰的心。黎國上下一心,也做好了為人族奉獻的準備。此亦人心公理,當無其咎。荊國不需要幫忙,固然是好事,何以荊天子聞言而恨,有此雷霆之怒呢?”

      “上來就說分生死,要朕提劍與你爭……”

      他的眸光微抬:“生死籠鬥也好,引軍對衝也罷,朕有何懼?”

      “對上唐譽朕也未曾怕過!”

      “隻是當下非良時,君王擔天下。社稷之主,不為意氣興師。”

      他輕輕搭住扶手:“朕倒是奇怪了。怎關係人族命運的神霄戰場,成了你荊國的逆鱗,有言援者都起殺心——中央月門若是失守,使得諸天聯軍一戰起勢,這責任荊國皇帝代表整個荊國來擔待嗎?”

      是啊,恨從何來啊。

      唐憲歧堂堂霸國天子,縱然心中有所不滿,腹中有什怨氣,輕易也不會往明麵上放。

      畢竟他的一舉一動,牽係著億萬國民,而“天子不輕怒”。

      今天他卻是毫不掩飾他的不滿,甚至流露對洪君琰的殺意!

      唐憲歧笑了:“朕知道你不會不敢。你洪君琰也是英雄人物,怎會懼怕跟人分生死呢?”

      “但你害怕你假死求生、躺在冰棺苦等天命的幾千年,是毫無意義的!”

      “你害怕天下人的看法,怕史筆的鑿刻,怕人族不以你洪姓皇族為正統。”

      “無論背地做出什肮髒事情,你都得顧著麵子上的堂皇。心想這個機會想得要發瘋了,卻不敢壞了規矩,恐與天下為敵!”

      “你建立黎國是要求千秋萬代,並不隻要一時鼎盛。你希望天下人都認可你的宏圖,敬重你的國家,擁護你的理想。你既要擠上這張六合的賭桌,又不想做一個無所顧忌的賭徒。你既想做到你當年沒有做到的事情,又想挽回你一再失去的名聲——你瞻前顧後!”

      他的聲音振聾發聵,而又輕蔑地笑:“你什都敢做,但你不敢的,又有太多。”

      “荊國皇帝倒是‘敢’,敢想敢做。”洪君琰拂了拂雪白的龍袍,施施然道:“今以社稷傾月門,把偌大一個國家,推到許勝不許敗的境地。古來兵者豈有不敗,就連兵祖也有兵墟之歿。一場許勝不許敗的戰爭,讓神霄前線的宮希晏,將往前線的計守愚,少了多少轉圜餘地!你乃軍庭之主,非是不知兵,是不惜國也。”

      “小人惜身,大人惜國,上人惜天下!”

      唐憲歧一揮大袖:“黎皇知道自己這多年差在哪一步嗎?還是抱死命運,始終說‘天不予你’?”

      “神霄之戰,關係人族興亡,本就沒有退路,本就不可言敗。哪有什餘地?你這一生,就是給自己留的餘地太多。總以為失去了這次,還有下次。總以為你該有機會!”

      “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山已經不是你的了。”

      “世上當然沒有必然不敗的戰法,諸天聯軍也並非沒有英雄。”

      “但朕在這,勢傾此心,意必人勝。”

      他一手按住腰刀:“此戰若敗,朕即親征!”

      諸國君王大多佩劍,劍乃王道之器,中正堂皇。

      荊國皇帝卻著刀,就是以無上的殺氣,鎮壓著偌大帝國那多桀驁的軍頭。

      “朕若不幸,霸國天子,仍從荊國軍府出。”

      聲亦如刀冷,字字割意:“輪不到你的。”

      “有些時機,錯過就是錯過了。有些結局,該麵對還是要麵對。當年做不到的事情,現在仍然做不到。時間雖然過去,難道你就有什不同?”

      “失敗者總是以不同的方式重複失敗,成功者卻往往以同樣的理由成功。”

      “當年天下大亂,我朝祖皇帝親見景太祖之威,乃有豪傑定鼎之心,曰我當如是。目睹暘太祖絕世風采,卻謂生於良時,當逢英雄!”

      “荊乃百戰之地,抗魔阻景,斬斷草原神輝,擊碎水族建國野望,掃平大大小小七百軍州,絕西北夷狄,方有這軍庭帝國,無上霸業。”

      “黎皇,你避景太祖鋒芒,讓暘太祖旌旗,在我朝祖皇帝麵前裝死!僅靠一個‘等’字,能等到六合嗎?”

      “你等的不是時機,你是等天下國主都變成傻子,所有的競爭者都被時間淘汰,最好六合天子的寶座前,都是些景欽秦懷之類的庸主。而那永遠不可能實現!”

      唐憲歧已似丹陛上的立塑,給予洪君琰幾千年冰封時光的審視。

      “設使真叫你等到了,真有那一天到來。”

      “且人族還能占據現世,不被異族掀翻。”

      “黎皇帝——”

      他問道:“超越三皇的六合天子,難道能夠在這樣的土壤誕生?”

      “荊皇雄問!”洪君琰輕拍扶手,讚歎不已:“朕客坐恍惚,幾見唐譽矣!”

      他仍然坐著:“唐譽真絕世。然而朕問前生,亦未輸他多少。”

      “當年我殺不進計都城,他也打不到極地天闕。”

      “無非起勢早晚,遂分先後。”

      “荊土沃於雪原,荊勢勝於雪勢,那一次決戰,朕就敗在國勢上,被一刀碎魄。痛定思痛,方定下冰封之策,以歲月累勢,用時間換資源——以西北狹地吞天下,別無其法!”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這一步。”

      “誰能一呼萬應,匡凍土人心?”

      “長生永壽,誰能知其真意?”

      “朕也不是要等天下皆庸主,而是要攢夠賭本後,上一張公平的賭桌,無論對手是誰!”

      “爾輩不輸先祖,東帝不輸暘帝,朕何曾退縮?”

      “當然今天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逝者如斯夫,我亦舉目不見故人。”

      “他人死後再誇勇,朕亦哂然!”

      說到這他就準備離座了。

      黎國的確做好了準備,但並不打算強行擠上桌去。至少在今天,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這一趟來荊國,看到了荊天子的決心,也算是不虛此行。

      但唐憲歧又開口:“黎皇欲成六合天子,是癡人說夢,斷無可能。”

      “但天無絕人之路,朕亦貪愛寰宇。”

      “現在有一條最近的路。”

      他伸手往前,為洪君琰指路:“脫下你的龍袍,摘下你的冠冕。拜倒在大荊群臣之間。為朕摘取神霄第一功,朕亦許你東宮!”

      “當年你大敗虧輸,封棺稱死。傅歡上表,自稱罪臣。雪國歸荊,本有先例。”

      “今當於心無礙也!”

      這朝議大殿,頓起哄堂笑聲!

      今辱甚!

      洪君琰這一生都未有如此受辱。

      別說是建立黎國後、兵強馬壯的今天,當年被唐譽打得快死了,唐譽也未辱他!

      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笑聲,他卻隻是輕輕撣了撣袍袖,站起身來:“兩國相交,各盡其誠。黎國的心意荊國不領受,朕也不強求——就此告別,相信來日有良逢!”

      雖天下相輕,他何曾在意。今大國失儀,丟臉的是荊朝。而非他這個遠道而來,隻身赴會的君王。

      天寶殿嘲聲烈,卻有幾分色厲內荏的意思在。

      但他不打算去驗證。

      他不可能發兵打荊國。

      至少在神霄戰爭期間,不可能這樣做。

      外族伐荊,黎亦伐荊,黎國豈非外族?如此是人族公敵,欲為六合者,必不可取。

      這是乍看之下的大好機會,一碗偽裝成美酒的鴆毒。

      荊帝想激他發兵,叫他按捺不住,但他在冰棺躺了那多年,什都凍住了!

      就此一拂袖,這場天子親來的外交,便已結束。

      雪白色的龍袍如風雪飄出大殿,卻並沒有帶走寒意。

      群臣目視地磚或庭柱,都覺更冷了。

      洪君琰沒有給荊天子殺他的機會!

      那這份殺意,這天子之怒,又該向誰來宣泄呢?

      嘩啦啦,鎖鏈聲響。

      粗如手臂的禁道鎖鏈,在地磚上拖行,拖出來一位身穿金織蟠龍親王服的大人物!

      雖鬢發散亂,衣衫不整,被拖得搖搖晃晃地在殿中走,發絲飄動間,仍可見豐神俊朗,天家貴姿。

      “放開!”

      他被拖著踉踉蹌蹌地走,卻大聲斥:“本王乃太祖皇帝的子孫,唐姓皇族,天生貴胄!焉能如此失禮,使天下笑我大荊無儀!”

      荊天子在丹陛上輕輕抬了抬手。

      兩位拽行親王的力士,便將那車輪大的鎖環扔在了地上,發出啷巨響,一陣環搖。

      叫許多大臣都是一驚。

      他們不是在此刻才知消息,但的確是在這一刻,被敲碎了所有的幻想。

      囚行於大殿的親王,在已被禁道鎖神的此刻,驟發其力,拽著粗重鎖鏈,將兩根巨大鎖環,強行拖至身前。

      如此才容出一些餘裕,抬起戴著束骨鎖環的雙手,輕輕撥開自己的長發,分出那一張貴重的臉。

      他雙手懸抬,仰望丹陛上的天子,發出含混的意味莫名的笑:“您終於肯見我!”

      不等天子說話,他又扭過頭去,左右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殿中那張規格極高的客椅上:“看來黎皇已是走了!”

      他當然便是唐星闌。

      朝廷封為“裕王”,民間稱為“賢王”的高貴存在。

      許多人視之為儲。

      天下若知他今囚行於此,披發狼藉,不知多少人望計都城而悲泣,又有多少人暗中歡喜!

      皇帝從丹陛上落下來的目光,也是沉重的。

      “朕的確不想見你。”

      他說道:“尤其不想見你於此,見你此般!”

      “天下事,在君王一心。”唐星闌朗聲而笑:“天子隻有不言而有,豈有不想而行!”

      若非鎖鏈加身,若非天子問罪,他真不像個囚徒!

      他也不止像個無權無勢的王爺,分明腰甚壯,膽甚粗,反倒質詢天子,有幾分分庭抗禮的意味。

      但皇帝眸光一沉,他的笑聲便瓦解。

      “隻此一句,你便不似人君!”

      皇帝道:“君王社稷主,難道任性由心?”

      唐星闌斂去笑聲,直視天子,他很多年以前就想這樣看著皇帝,卻直到今天,才有這破罐子破摔的直視!

      他問:“您難道不任性?”

      皇帝眸光更冷,但沒有說話。

      唐星闌又往前一步走:“你若是不任性,何以有今日?”

      大荊天子輕輕揚頭:“今日難道是朕負你?”

      唐星闌然一聲,舉起自己被鎖住的雙手:“都到了這樣的局麵,血肉親情灑如飛塵,天家威儀棄置一地,您難道要說彼此不負嗎?”

      “唐星闌……”荊天子輕輕地呢喃了一聲,好像很多年前,如此輕喚那個眼神清澈的孩童,但他又驟然厲聲:“唐星闌!”

      “請陛下稱裕王!”唐星闌怒聲而抗:“您當年潛邸之時……所用的王號!”

      荊天子眼神幽深:“看來是朕不該,不該早早給了你不該有的期望。”

      “是嗎?”唐星闌高昂其首:“臣倒想問問——何為‘不該有’?”

      荊天子搖了搖頭。

      他搖頭的動作非常緩慢,就像是為了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失望。

      當皇帝的,到底在期待什呢?

      他說道:“你有不輸於景國姬白年的修行才能,雖然姬白年也不以修行見長。”

      “你有的確勝過我那些蠢兒子的政治才能,雖然他們的政治一塌糊塗。”

      在某個瞬間,他臉上甚至有自嘲的笑:“就這樣湊合用吧,大荊帝國四千年積累,曆代名臣賢君耕耘,隻要你本分坐在這,端在這張位置上,想來一百年也敗不幹淨。”

      他深深地看著唐星闌:“朕都不介意你朝野造勢,以‘賢王’為號。”

      而後終於顯出怒容:“但你不該視一切為理所當然!朕賜予你的,並非你應得的。朕給你的,不是你本有的!”

      他深吸一口氣:“即便你這樣理所當然了,這般僭越自許了,朕也給足你機會。”

      “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你勾結外人,圖謀大寶——”

      他拿手指著唐星闌,終究情緒激蕩:“唐姓豈有屈膝外賊之子孫!”

      此聲震耳欲聾,於殿中一再回響。

      雖天雷當空,無過於此。

      群臣皆噤聲。

      唐星闌卻更前一步,拖得鎖鏈都響:“古往今來,無非成王敗寇!”

      他聲音未嚐不高:“成皇帝集五姓合六軍,乃滅賀氏,遂有今日十三軍府。未聞他不是明君。”

      “我亦不曾向誰屈膝,隻是要拿回自己應得的位置——我父皇留給你,而你自留的位置!”

      “你那些兒女哪有一個成器的,這多年你還猶豫不決,難道真不知自己猶豫什嗎我的聖明君王!”

      他一邊說,一邊往前,三步之後,已經拖著鎖鏈,走到群臣最前,丹陛之下:“無非私心作祟,無非貪棧皇權。無非——”

      “你放肆!”荊天子怒聲截斷其言。

      唐星闌卻驀然一展雙手,嘩啦啦鎖鏈響,似為其奏響征聲:“來吧,指殺於我。”

      “荊國史書會記你親手除逆。”

      “但司馬衡會記下來,說你不給我話說!”

      他穿著親王禮服,高舉著囚徒的手,如舉榮耀之旗。他在丹陛之下慨然,似要血染這白玉。

      荊天子在黎皇麵前,尚且威淩凶迫,麵對著這位大荊賢王,卻一再靜默,又一再喘息。

      他正在巔峰的道身,當然不存在“老”的概念。

      可他或許心冷意疲。

      “那。”皇帝平緩了呼吸,終是問:“你還有什要說?”

      唐星闌的確有滿腔的不甘,滿心的不滿,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荊天子,這般心有疲意的皇帝。那些情緒卻都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言的苦澀。

      怎沒有過愛戴,信任,崇拜呢?

      但權力比魔功更能異化一個人,入魔已是新生,被權力侵蝕的人,卻明明還能感受過往!

      可是都變了。

      後悔嗎?

      或許吧。

      他隻以最後的一口氣,硬撐著不肯去認。

      “罷了。”他說道:“敗犬之嚎,免汙君耳。便送我去斷頭台,早了此間事,也好專注你的神霄大業!”

      “你已知死?”荊天子的眼睛,已經是波瀾不驚的古井。誰也不知方才的漣漪,是不是為了斬碎唐星闌的恨心。

      這尤其讓他感到屈辱。

      他的權勢予收予放,他的力量不堪一擊,他的經營是一張畫滿了雄心的長卷,可是撕破了就變廢紙——他就連憤恨的心情,也是被皇帝隨手撥弄的!

      唐星闌咬著牙齒,揚著他的頭:“您特意讓太師出征,不就是為了毫無顧忌地殺我嗎?”

      太師計守愚是前帝唐弘璟親自迎回朝中,奉為太師的!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遺澤。

      計守愚若在朝中,皇帝絕不能毫無顧忌,不可以將他唐星闌踐踏在泥土!

      荊天子卻定定地看著他:“你還不明白嗎?”

      唐星闌畢竟聰明,這時已經意識到問題,勉強扯動嘴唇:“明白……什?”

      “霸國掌權現世,亦擔責天下,是人族秩序最堅定的支持者。朕雖上天子,不可任性妄為。而你到此刻還不懂。”

      荊天子講述著他的失望,但已經不再有波瀾:“朕要殺你,難道還需要找什理由,尋什機會?朕讓太師出征,空虛國防,這機會是給洪君琰的!也是給你的。”

      唐星闌如遭雷殛,靜塑當場。

      這位號稱“天下至凶”的皇帝,這個在任何時候都劍拔弩張、永遠強硬麵對挑戰的君王……從來不想殺他。

      哪怕他與洪君琰暗中勾連,掌控國家關鍵位置,意圖在關鍵時刻隔絕天子國勢,效仿雍國舊事……皇帝竟也不想殺他!

      這是何等深重之心。

      天子真有負於他唐星闌嗎?真對不起他死去的父親唐弘璟嗎?

      皇帝若是在今日殺了洪君琰,他唐星闌就可以不死。

      但洪君琰沒有妄動,而他這個所謂“賢王”,的確是孱弱的——甚至在這生死攸關的事件,他也沒有任何主動權利,隻能被動等待他人的選擇。

      這樣的他,怎讓人相信,他不曾,也不會向洪君琰屈膝!

      殿中緘默。

      而荊天子看著唐星闌,似待他掀起什變化。暗中掌握了都城軍隊也好,在這滿朝文武中籠絡了足夠的心腹也罷,甚而當場轟開禁道鎖鏈,展現不曾顯於人前的恐怖修為,來一場刺王殺駕——

      但唐星闌隻是愴然獨佇,像是所有的心氣,都被那沉重的鎖鏈拖走了。

      皇帝終隻是抬了抬手:“罪國當死。行刑吧。”

      兩尊將唐星闌拖來此殿的力士,一者又重新走出來,抓住了那巨大鐵環,將唐星闌拖離丹陛,另一位則是提出了一隻長柄金瓜。

      唐星闌被倒拖在地,將以地磚為砧,這時才似驚醒,伸手捂麵,以鏈披身,悲聲高喊:“拖下去殺我!莫失國儀,勿染朝堂!”

      金瓜遂住。

      嘩啦啦啦。

      力士拖著沉重的鎖鏈,牽拽著尊貴的親王往殿外走。

      片刻之後,傳來“”的一聲爆響。

      餘聲悠遠,大殿寂然。

      這是一場毫無波瀾的權力鬥爭,甚至根本算不得“鬥爭”。

      從頭到尾是荊天子和黎皇的博弈。

      在這場天下之局,唐星闌本有機會坐下來成為棋手,但事實證明他隻是一顆放在關鍵位置、卻沒能體現關鍵價值的棋子。

      哪怕他直接舉旗反了,真個帶兵殺回計都城來,荊天子都不會如此失望。

      風雨四十年,“賢王”隻是一個笑話。

      荊帝如何是在不太成器的兒女和格外成器的侄兒之間難做取舍啊!分明是在一群不成器的皇嗣,想找一個相對成器一點的,能夠繼續這場大爭之局——卻沒有哪個經得起驗證。

      暘太祖當年說,“當國者先恨於時,次恨於後。”

      終究被曆史一再證明為至理名言。

      “父皇……”

      滿殿的沉默之中,響起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

      嘉王唐瑾、寧王唐容,在所有人都不敢動彈的時候,走進殿來。在所有人都不敢開口的時候,發出聲音。

      今帝長子、嘉王唐瑾伏身而拜,其聲帶泣:“國事艱難,天下翹首。還請父皇保重貴體,莫要傷懷。”

      皇帝這時重新坐回了龍椅,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一時的波瀾、喘息,都像是稍縱即逝的泡影,為旒珠之簾所掩去。

      沒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傷心過。

      他的目光從伏地的唐瑾身上掠過,落到麵色悲戚的唐容身上:“寧王你也在哭,你也為星闌傷心嗎?”

      被唐星闌評價為“不容”的寧王,抹著他成了串的眼淚:“畢竟堂兄弟一場,骨血相連,怎忍見他……”

      “行了。”皇帝擺擺手:“今為國議,閑情休敘。朝廷並無任事給你,你今何來?有話就快說,無話就退下。”

      “父皇。”唐容臉上的淚痕已經幹淨了,他出門前特意讓人捯飭了許久,好讓自己像個人君。

      聲音略略一端,便持重了幾分,眼神再加些情感,便是表達了孝心。

      唐容之“容”,是為天下“容”!

      神霄大爭,諸府用兵,他卻“無任事”,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沉默或許是更好的選擇,但此刻他豈能沉默?

      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了!

      他小心翼翼地道:“您剛才宣旨,說成六合者不必唐姓……大約是恐嚇黎皇之語吧?”

      皇帝‘’了一聲:“你覺得呢?”

      唐容鬆了一口氣,輕笑道:“想也如此!先祖篳路藍縷,方有今日萬疆。皇祠之中,一個個牌位都敬著,荊國哪能不姓唐啊。”

      他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更輕鬆,但總是不能像唐星闌那樣自然。

      皇帝的目光落回伏地的唐瑾身上:“嘉王也是這個意思?”

      唐瑾謙恭地抬起頭來:“有賴父皇英明,罪王伏誅,黎國的陰謀被粉碎,想來是不是……不要再讓大家有不該有的誤會。兒臣萬死,非敢指點父皇行事,隻是一片愛國之心,為社稷周慮。”

      皇帝輕輕地笑:“是啊,唐星闌死了,該在你們之中選個太子了是嗎?”

      唐容驀地抬起頭來,眼中有光,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唐瑾卻是一頭磕在地上:“關乎大寶,自有聖裁。臣豈妄言!”

      荊天子以手扶額:“唐憲歧啊,你這些年都幹了什。”

      唐容和唐瑾各有惶恐。

      皇帝卻挪開了手,看著他們:“這多年過去了,神霄戰爭都開啟了,朕還要在你們身上費口舌嗎?”

      “為當朝天子之嫡長、嫡次,已是你們最大的優勢。朝野之中,多少人天然向你們靠攏。你們占名據份,皇統在身,卻爭不過唐星闌。為天下看輕!”

      “朕請最有學問的人教你們讀書,請最會修行的人教你們修行,把你們帶在身邊,教你們處理政事——但如何呢?”

      “今日花圃之中,尚不能獨豔。他日荒野叢林,不免枯根!”

      “方今大爭之世,諸天亂戰,已無樂土,庸即是罪。”

      “做一輩子富貴閑人,是你們最好的結果。這亦是為人父母愛你們的苦心。”

      “怎聽不明白嗎?”

      他拿過宦官捧著的玉如意,猛地摔碎在丹陛之下:“非得把話揉碎了摔在你們麵前,掐你們的希望,掃你們的顏麵,傷你們的尊嚴——你們就是已經愚蠢成這樣!”

      玉如意之碎屑,劃過唐容的臉,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他卻沒有伸手抹去。

      玉屑如砂礫飛濺在親王禮服,唐瑾也隻是伏著。

      寧王也好,嘉王也罷,他們怎都沒有想到,他們好不容易等到了唐星闌的敗局,卻同時迎來自己政治生命的終結。

      今日天子在大殿之上這樣毫不留情的申飭後,全天下都知道他們兩個是怎樣無能!

      確然沒有再爭大寶的機會,荊國沒有人會服他們。

      荊天子也用再明確不過的態度,彰顯了那份聖旨的重量——

      的確東宮空懸,的確大位待神霄。

      這或許是道曆新啟以來,有誌於天下者,最好的機會。

      而且如此正大光明,堂皇高上。

      一旦有所成就,史書載為佳話,天下奉為雄主。

      今日起,誰不翹首眺望?

      ……

      ……

      翹首望神霄,神霄高且遠。

      在那至高之上的天境,無因之果中……天空已經千瘡百孔。

      都是劍鎮留下的不可愈合的傷痕。

      薑望以萬鎮為劍,在因果不係的混沌世界,對殺兩絕巔。

      在這場魁絕當世的廝殺中,他也逐漸補充知見,便如見丹知赤帝,洞察了虎伯卿那些倀鬼的身份。

      分立五行的五尊倀鬼,其中原身屬於人族的那四尊,分別是赤帝嚴仁羨、暘國太保隗元風、景國天命觀主師雲涯、浩然書院院長孫飛槐。

      《史刀鑿海》,都有其名。

      其中隗元風作為暘國開國太保,是輔佐姞燕秋成就霸業,在姞燕秋退位後又監朝三代的大人物……他是在妖界戰場上被圍攻成擒,最後囚為倀鬼。

      也是虎伯卿諸倀鬼中最強的一尊。

      至於師雲涯,則是天命觀建立之初的觀主,景太祖姬玉夙的左膀右臂,在景太祖的逐虎戰爭中,為爭取正麵戰場的優勢,而成為戰場上的失陷者。

      孫飛槐則是跟嚴仁羨一樣,是失落於天外,最後轉手到虎伯卿掌心。

      那尊天外種族雖是不知來曆,但也獨具神通,天生絕法,不受任何道法侵害,是一等一的絕巔殺手。

      虎伯卿一生擊敗強敵無數,這五尊倀鬼也是優中選優,於漫長歲月中迭代而來。

      但歲月奔流何等無情,他們也曾風流一時,終究囿於倀鬼之身,在曆史中徘徊。及至今日這場三聖問魁的戰鬥,他們竟完全的邊緣化了!

      薑望與帝魔君貼身交戰,這些倀鬼絕巔幾次衝殺不能前。

      萬鎮之劍在混沌世界呼嘯,千丈萬丈的高峰,往來穿梭,裂空碾時,交織成今日的閻浮劍獄。

      “此劍?”虎伯卿挑眉。

      他驚訝於其中的變化。並非所有的劍式都太強,而是其中一些,完全超出薑望的風格,有迥異其人的創想。這無關於悟性,而是性格、道路、人生選擇。

      專門針對薑望劍術來研究的帝魔君,卻笑讚:“此劍放之於朝聞道天宮,天下有所學者,亦有所付……可謂真正的眾生劍!賞見眾生相,豈不樂哉!”

      時至今日,這閻浮劍獄的確已不是薑望一人在推演。

      其於觀河台立白日碑,有聞朝聞道天宮者,莫不往之。勤苦書院有記曰——“天下學於鎮河者,不知凡幾。”

      虎伯卿了然一笑,而後搖頭:“未脫天下藩籬,盡於世窮之中。竟以此劍決我,你雖年小,實在猖狂!”

      他大踏步當空而行,麵迎萬山萬劍,再出千拳萬拳。以勢吞寰宇的氣魄,來消弭鋒芒畢露的鎮山劍。用自己的拳頭,粉碎自己被封鎮的那些拳峰。

      薑望卻在與帝魔君廝殺的過程中,苦海回身!

      古難山真傳之身法,在這時卻有人間苦海崖的意象。

      曾坐苦海崖,字殺天下魔。

      此神陸東盡處,世人至此每回頭。那飛劍絕世的燕春回,亦劍落於此殺紅塵。

      這一路走來的種種,在觀河台十年坐道所磋磨的風雨……紅塵劫火燒過,便將那無邊苦海,留給了帝魔君。

      此刻虎伯卿決於閻浮劍獄,帝魔君困宥無邊苦海,他回過身來,卻是主動陷入倀鬼之圍,一劍劫無空境!

      所謂倀鬼,都是命運窮途者。薑望此劍向來絕命,今日橫來一劍,卻將他們推回命運過往。

      他左手往前一探,恰似是水中撈月,正正好探在孫飛槐的脖頸,五指分開,都為天鎮,就這樣掐著他,將他生生提起。

      其人身上漣漪猶泛,彷似命運河流的水滴。

      薑望提著他行走於命運河岸,注視著那些仍在命運迷途的倀鬼:“孫先生!是否記得夏君擷?”

      浩然書院的第二任院長脖頸受指,卻不是因此沉默。

      他在命運的斷河恍惚了片刻,才道:“如何能忘?”

      “令師陸以煥,戰死禍水……實是夏君擷勾結孟天海所為。”薑望說道:“你知孟天海嗎?”

      往事如勾魂索,回憶是穿心刀!

      孫飛槐怔然半晌,終是悵聲:“我雖為妖囚倀鬼,倒也不是閉門不出,平日常為妖族苦役,知曉一些世事。孟天海其名,如雷貫耳。”

      他抬起眼睛:“雖然您告知我真相,我心中十分感激。但此身為倀鬼,未能得自由。我無法背叛太行大祖,仍隻能拚死與您廝殺。”

      “你誤會了。”

      薑望搖了搖頭:“先生為人族而戰,寧死不屈異族。我說這些,隻是想徹底抹掉你的時候,可以叫你少些遺憾。”

      說罷五指一合,將其繞身的錦繡文章,護道的浩然文氣,乃至他的絕巔文軀……一把捏碎。

      “曾有人借夏君擷之身,於其曆史明月,與我相逢。”

      “知夏君擷者莫過孫飛槐。”

      “所以我也借一段您的命運,以期將來尋他驗證。”

      “莫怪也。”

      就這樣握住掌心僅剩的流光,薑望從容走出命運。

      這時另外四倀鬼才掙出劫無空境。

      而帝魔君堪堪踏出無邊苦海來,拂掉了身上的紅塵劫火。

      本以為會迎來薑望的驚天一劍,卻隻看到薑望的從容折身。

      “蕩魔天君……嗎?”

      麵容搖蕩在旒珠之下的帝魔君,看了一眼剛剛轟平萬鎮劍峰、正往這邊走來的虎伯卿,聲也悠悠:“看來……我們才是挑戰者。”

      下周一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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