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水”從來都是一個技術活兒,真賽隻需要拚命就行,假賽要考慮的可就太多了……
要打一場完美的假賽,要把戰鬥控製在“拚盡全力但無法戰勝”的程度……若無對手配合,就需要自己有切實的、高出一籌的眼界和實力。
鮑玄鏡本不覺得這很難。
他怎說也曾為幽冥至高,就算實力被約束在同一個水平線,眼界還是比這些小年輕高出好幾層樓的。
戰鬥的戲本已經設計好———他先全方位地展現自己的劍術水平,身法水平,坐實“小武安”的風格。還要把齊國術院最前沿的高難度的道術都演練一遍,淋漓盡致地展現鮑氏之家傳、朔方之風采、大齊之名門底蘊!
他要占據優勢,然後變成劣勢,接著再贏回優勢,繼而乘勝追擊、勢不可擋,一不小心,踩中對方的陷阱。終究馬失前蹄,英雄末路。
他以驚人的戰鬥才華、絕妙的戰鬥智慧、不屈的戰鬥意誌,在困境之中拚死反擊,奈何對手也是人中之龍,始終不給機會……最後他隻能遺憾落敗。
在台上留下不甘的眼淚,喊出那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觀眾心中留下一道不屈的痕跡……將來再找回場子。
輸沒有關係,薑望當年還打不過重玄勝呢。
憑他的眼界和積累,是修為越高,年齡越長,越能釋放自己,力量越強!
一個絕頂天驕的成長,和一個幽冥至高的回歸,同時發生,這是雙倍的絕世。普天之下,同年齡段不可能有對手。今不能魁,十四年後必摘魁名!
事情的發展一開始很順利。
他和辰燕尋鬥了個旗鼓相當。他這邊【神明鏡】,
辰燕尋那邊就【雁南飛】;他這邊轟出第二道神通,辰燕尋那邊也捧出新的神通種子;他的劍術通神,直追鎮河真君當年,辰燕尋也箭術絕頂,盡顯君子之風……
如此你來我往,鬥了三百餘合,殺得非常激烈。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他也發現辰燕尋果然賣了一個破綻——
不愧是宋國傾國培養的絕頂天驕,淘汰了鎮河親傳和鎮河親妹的奪冠大熱門選手,這個破綻賣得非常隱秘,非有頂尖的戰鬥嗅覺,不能捕捉。
鮑玄鏡完全明白,這個隱秘的破綻就是魚餌,隻釣真正的強者,麵藏著鋒利的魚鉤!
類似的戰鬥陷阱,他沒有設計過一千,也有八百了。
當然眼下他需要“看走眼”,他還要調整好自己的戰鬥姿態,讓自己踩中陷阱這件事情,顯得更有說服力。要“機緣巧合”地幫對手補完這個陷阱的漏洞,明明掙紮,卻跌落,明明爭取,卻錯過……讓這場半決賽的失敗更具有悲劇性,更有命運感。
當他準備好一切,一腳踩進那陷阱。
才陡然驚醒——
不好,這個是真的破綻!
一場驚天動地的道術碰撞後,混淆的元氣團成風球吹走。滿場都是半透明的虛光。
【神明鏡】的加持下,劍已經往對手的要害去,對手的【雁南飛】不久前剛剛用過,現在還難以重演……
這場戰鬥居然要贏了!
危急關頭,鮑玄鏡猛然一抬眼!
眸光飛轉千萬縷,乍似天女散花,一時香氣滿園。強行啟用受限於境界還並不成熟的瞳術,發起了神魂之爭!
好似春去風景哀,漫天桃花瓣。
在辰燕尋本能的、依托於通天宮的神魂反擊下,鮑玄鏡的瞳術瞬間崩潰,眼睛流下血來,手中的劍也猛地一抖!
這一抖絕對是精髓,他還勉力控製著劍勢,展現了恐怖的戰鬥意誌,但劍招已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絲不協調。
微不可察的縫隙,掩蓋在疾似遊電的劍光。這都算不上破綻,如邱楚甫之流的大宗天才,根本沒辦法看到這一劍的問題。但以辰燕尋的絕頂戰鬥才情,卻一定能夠捕捉到機會,絕地逢生!
好一個心比天高的少年伯爺,好一個想要畢其功於一役、卻被對手抓到機會翻盤的精彩戲本。
鮑玄鏡自覺這一戰已經可以選入本屆黃河之會最佳對局之列,他的靈機一動,為此戰加分太多。
但他的劍……卻刺到了實處。
這柄爺爺當年親自為他配上的劍,這柄陪伴了他六年的佩劍……他已經熟悉劍脊上的每一處鍛紋,每一道雷印。
此劍雖然削鐵如泥,受阻極輕。
他卻還是捕捉到了再清楚不過的、劍尖入肉的實感。
神魂桃花盡凋殘,自創的懷念當初和爺爺一起春遊的、名為【踏莎行】的瞳術,支離破碎地切割著他的目視。
他還本能地閉著流血的眼睛,可是他不用去看,也能感受到辰燕尋的鮮血,正在在自己的劍鋒流淌!
怎回事?
這一劍都躲不過,這好的機會都把握不了嗎?
鮑玄鏡猛地睜開帶血的眼睛,強行撐住目識,恰看到辰燕尋正吐血倒飛、好似大鵬展翅的身影。
在忍痛逃離劍勢、吐血倒飛的時候,這家夥還不忘
以箭羽環身,操縱流風。又在虛空之中,埋伏下延綿不絕的箭勁,邊退邊織網,隨時可以組織起瘋狂的反擊攻勢……倒是也當得起天驕的表現。
隻是……
未免有點太眼熟了。
這家夥表現絕頂,又不夠那絕頂,瞧來完美,距離完美還差一線———偏偏就留了一隙可以被切入的漏洞。
這不是我鮑某人的戲本嗎?!
當然可以理解成辰燕尋已經受了傷,無法完全地掌控自身。
但鮑玄鏡怎看……怎像在照鏡子。
以辰燕尋這一路砍瓜切菜的凶猛表現,何能技窮於此?
說什宮維章是你一事之師,說好要在內府境做到無法再超越的程度呢?你還不如前幾輪啊!
是放出了新的神通,展現了新的殺法,那真正臻於絕頂的戰鬥才華,卻似明珠蒙塵,在這疏而見漏。
你這一板一眼的宋國君子……竟也放水嗎?
究竟怎回事……
齊國也去威脅對麵了?
季國那個死在路邊的熊問,還有什國相、禮卿,還真是齊國人宰的?
景國那都是紙老虎,平時喊得凶,個個鼻孔朝天,實則被太多人盯著,做事束手束腳,隻有被栽贓的份!要說凶悍還得是咱們齊國,說幹就幹。
這得把商丘辰家滿門都殺了,把辰巳午都綁起來準備五馬分屍了,才能讓辰燕尋演得這樣賣力吧?
這也……沒跟本伯爺商量啊!
演武台上瞬息萬變。
鮑玄鏡心亂得很,卻又沒法兒細想。他畢竟不敢打得太假,不敢引人猜疑,害怕叫裁判生厭。
絕世天驕的形象不能有失,台上的表現還需修補,戰鬥的失誤允許存在,不能一直存在。
管不得那許多!
腦子還在想,身體已經動了。
他踏雲而起,抬腳便跨過了冗長的距離。步似閑庭踏葉,身如飛雲越海。
這是以此具人身為基礎,結合鮑氏家傳,借鑒了大齊術庫妙法,當然也參考了一點平步青雲的仙術,他所獨創的絕妙身法……【如意縱】!
腳下流雲聚又散,身形一縱複一縱。
他瞬間就追上了倒飛的辰燕尋,身外劍氣如龍,咆哮不休,直接撞碎了辰燕尋埋伏在退路上的箭勁陣網。
在他身後,恐怖的氣勁隨之混同而起,竟似旭日東升。
譬如金烏起暘穀。
他的劍光燦耀,拳頭混沌。
一邊劍橫日月,一邊拳開陰陽,其狂放的氣勢,張揚的殺意,在演武台上如紅日將裂。
這少年伯爺的凶悍,叫齊人一時恍惚,仿佛又見當年東域戰爭的雙子星,稱名“剽姚”的那一位!
鮑玄鏡發起狠來——你敢真演我,我就真殺了你!
去幽冥演吧!就當我送你回我老家!
舉凡強者,無不命途自握。他不相信辰燕尋這樣的絕世天驕,會把自己的生死,完全寄托在裁判身上———
他自己就絕對不會。
哪怕薑望再強,他如今再弱。他絕對相信薑望有在生死關頭保住他的能力,他也絕對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作賭。
辰燕尋哪怕真的被齊國人威脅了,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在台上,即便他重視感情勝過自己性命,難道不怕裁判在台上偏袒齊人,甚至勾結齊人,默許給他一個死無對證的結果嗎?
但凡辰燕尋有一丁點不放心,就必須要反擊!
隻要辰燕尋敢在這種情況下掀起反擊的聲勢,他就敢當場落敗。畢竟他又是瞳術反噬,又是近身追殺,自身也很合理的進入了強弩之末的狀態……
然後他的拳頭,就轟平了辰燕尋的鼻梁。
他的劍,貫穿了辰燕尋的心髒!
鮑玄鏡明確感受到了辰燕尋的反抗,但還是差了那一絲,還是叫他摧枯拉朽。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裁判及時出來洗地。
一卷袍袖,抹掉了漫天飛血、繞場劍氣。輕鬆護住辰燕尋的命脈,托住他的心口,將他送到東王穀的醫修手中。
內府場的第一場半決賽就這樣落下帷幕。
隻有鮑玄鏡沉默地站在那,作為勝利者迎接全場的歡呼。
他確實是輸了,並非輸在實力或演技,輸在辰燕尋真的敢寄托生死!
雖然薑望很有信用,很有實力,也確實稱得上可靠。
但性命隻有一次,死在台上就真的死了。明明還有掙紮的實力……就那相信薑望嗎?
萬一疏忽了呢?萬一分了心恍了神甚至就是有惡念呢?
鮑玄鏡小時候還在鎮河真君懷待過,都不敢這樣
賭一次。萬古艱難唯一死,有望超脫的性命,豈能輕擲?
恐怕也隻有這樣初出茅廬的牛犢子,真正的少年人,尚不知生命之貴重……
這一刻他承認了辰燕尋的年輕。
又或許……這小子是真的距離絕頂還差一線嗎?遇弱則強,遇強則不足?
比賽進行得激烈,黃舍利畢竟緊急完成了換場。把無限製場的觀眾請離,將內府場的觀眾請來。總算保住了這點票錢。
前一場的外樓決賽令人憤慨、壓抑,這一場的內府半決賽卻是太過精彩。精彩得像是有戲本一般。
真實的戰鬥往往醜態百出,動輒下飯。常常是虛假的賽事才你來我往,高潮迭起……
人們也短暫地忘卻了不豫,毫不吝嗇掌聲與喝彩。
“好劍!”辰燕尋被東王穀的醫修抬著往醫室走,鎮河真君的仙光維係著他的生機,他仍然掙紮著抬起頭來,悲傷、落寞、不甘又歎服地看著鮑玄鏡。
他的情緒如此豐富,滿懷複雜地問:“縱觀整場黃河之會,這是你第一次出劍,我輸得不冤!此劍何名?”
“其名【寸暉】,家祖所贈。”鮑玄鏡淡淡地道。
作為鮑氏頂梁柱,大齊頂級貴族,他應當勝不驕敗不餒,他也的確能做到。但他現在勝且餒,感覺對方敗且驕……
心很不愉快。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辰燕尋喟然讚曰:“情重如此,山海不易,果然好劍!”
兩眼一翻,終是鬆下心神,昏迷了過去。
他安全了。
終於短暫地逃出局外,接下來……
鮑玄鏡手中的劍,是一柄三尺劍。劍身沉暗,常態為暗銅色,催發劍氣時為燦金色。
聽君一言如雷殛,辰燕尋的無心之語,卻在賽後真正給了他一劍。
此刻他,顧不上思考接下來決賽該怎辦,也忘了憂慮自己的前路。
他怔怔然看著自己的劍。
他還在娘胎,就注視鮑府的一切,他記得降生娘胎後的所有事情。當然也記得,當年爺爺鮑易把這柄劍交給他的時候,是怎樣說的———
“它啊,名為【寸暉】。你道此名何解?”
那時還很小的他,複誦前幾天學的齊國名篇,清脆地道:“折驕陽於方寸,裁天暉於三尺!是很厲害的名字呢!”
他記得那時候爺爺怔了一下,但最後隻是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說:“對了!好好使用它,不要辜負了這威風的名字。”
他多聰明,多有智慧,洞悉古今之變,明徹天地之本。能夠擊穿現世意誌的排斥,解決天道的惡意,成為這鮮活的一個人,這前途遠大的絕世天驕。
但他竟然從來都忽略了,這簡單的一個名字,蒙童都記得的一句詩……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爺爺啊爺爺。
你是希望孫兒以這三尺劍,斬出勝逾驕陽的劍呢。還是希望我……記得這份血肉親情呢?
你是從什時候開始知道……我是這樣的我?
……
在這樣的時刻,敗者辰燕尋在昏迷中退場,勝者鮑玄鏡對著佩劍惘然。
主裁判已經準備宣布下一組選手上台,賽事解說呼延敬玄正在太虛幻境滔滔不絕:“趁著這段空閑時間,我們繼續先前的話題啊,跟大家探討一下景國的輿論困境,聊聊堂堂中央帝國為何如此不得人心。為大家解密當年神使敏哈爾中域傳道的往事……啊,那個————”
他的聲音遽止。
他看到了他的搭檔,景國玳山王姬景祿,從天而降,落在了天下台。
“等等!”
這位曾經的富貴王孫,帝室閑人,雖然踏足了武道絕巔,當上了鬥厄統帥,仍然有一種懶散的氣質。
但這時落在台上,竟似險峰兀立,冷峻嶙峋!
“我是說……那個叫辰燕尋的,先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