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獵繼續進行,馬蹄如雷,鷹揚犬吠,場麵更加熱烈。
遼主耶律洪基顯然興致極高,他一時興起,甚至親自下場參與射獵,還挽弓射中了一頭健碩的麋鹿,引來山呼海嘯般的“萬歲”之聲。
回到觀禮台後,他略一沉吟,便對身旁的內侍低聲吩咐了幾句,內侍躬身領命,迅速備好了紙墨。耶律洪基離席,走到禦案前,提起筆略加思索,便揮毫潑墨,筆走龍蛇。
片刻後,一首七律躍然紙上。
內侍恭敬地雙手捧起詩稿,念道:“陛下有詩曰《君臣同誌華夏同風》。”
這首詩的詩名就極有深意,“君臣同誌”是說君臣上下同心協力使遼國興盛,“華夏同風”則是既否定“華夷之辨”的觀念,更否定自己為“夷狄”,認為遼國與宋國本就同為華夏文明,而在接受漢文化後,遼國的社會發展文治昌達已近於中原禮樂,故而自信地宣稱“華夏同風”。
“正統承天肇大遼,華夏共主繼唐堯。
山河誓固幽雲永,禮樂光昭日月遙。
玉璽符傳千載運,衣冠製統八方韶。
同風豈止關山內,四海車書頌本朝。”
耶律洪基這首詩開篇即以“承天正統”自居,將大遼置於華夏正統序列之中,自比古聖唐堯,宣揚“華夏共主”的理念,而中二聯則是強調對幽雲十六州的永久統治,以及遼國所持傳國玉璽代表的法統合法性,尾聯更是展望“四海之內書同文車同軌”的大一統景象,可謂是野心勃勃。
顯然,此詩不僅是在外交上對宋使宣示遼國的正統性,更有耶律洪基對內部強調堅持漢化改革路線,確立自身權威的政治意圖。
一眾漢臣聞詩紛紛稱讚,耶律洪基麵帶得色,目光轉向了皇後蕭觀音. .. …蕭觀音素有才名,尤擅詩詞,是遼國宮廷中漢文化水平最高的女性。
耶律洪基含笑道:“值此秋狩盛況,皇後何不亦作詩一首,以記今日之盛?”
蕭觀音聞言,從容起身,向耶律洪基微微一禮。
她今日身著漢式宮裝,走到案前,略一凝神,便執筆蘸墨,纖手輕揮,一首應製詩頃刻而成。內侍再次高聲誦讀:“皇後殿下應製詩,《君臣同誌華夷同風應製》。”
“虞廷開盛軌,王會合奇琛。
到處承天意,皆同捧日心。
文章通鹿蠡,聲教薄雞林。
大宇看交泰,應知無古今。”
蕭觀音的詩,緊扣“應製”主題,以“虞廷盛軌”起興,喻指當前遼廷的昌明,而“王會”典出《逸周書》篇名,原本是記周公成洛邑、朝會諸侯,此處指四方來朝,“奇琛”則是指傳國玉璽,詩中承天意、捧日心卻是呼應了耶律洪基詩中的承天之意,表達臣民對君王的擁就. . .….至於頸聯,則是頌揚遼國文教遠播,其中鹿蠡泛指的是草原其他部族的酋長,雞林則指高麗,意思說遼國皇帝以聲威文教被及四海,周邊各族則向風而化,突出遼國以禮樂文化感召四方,尾聯是說大遼可與堯舜之世相比。
兩首詩作先後呈現,一雄渾,一典雅,將此次圍獵活動的政治意義推向了高潮。
耶律洪基龍顏大悅,蕭觀音亦獲得滿場讚譽,耶律重元、耶律涅魯古等舊製派心中或許不以為然,但在公開場合,也隻能隨眾稱頌。
隨後,卻是有一名漢臣站了出來。
“這人是誰?”陸北顧悄聲問旁邊的劉永年。
劉永年告訴他道:“兩年前的遼國狀元,如今官至樞密直學士的張孝傑,其人深得遼主信任,以文思敏捷著稱。”
陸北顧聞言微微蹙眉,這人可不是什善與之輩。
張孝傑在《遼史》奸臣傳是僅次於耶律乙辛的二號人物,在遼道宗耶律洪基的統治中後期做到了北府宰相,甚至被賜予國姓,達到了漢臣之極。
而正是這個張孝傑,與耶律乙辛沉瀣一氣,進讒言蠱惑耶律洪基賜死了皇後蕭觀音,還將皇太子耶律浚廢為庶人並殺死,甚至意圖謀害皇孫耶律延禧,也就是遼國的末代皇帝天祚帝,隻是最後沒成功。此刻,他步履從容地行至禦台之前,向台上耶律洪基躬身一禮。
“陛下。”張孝傑開口道,“臣適才聞陛下禦製詩,心潮澎湃,得《奉和禦製君臣同誌華夏同風示宋使》一首,欲吟誦於此,以助雅興,亦向遠道而來的宋國使者,略彰我朝文化,願陛下準許。”耶律洪基應允了。
宋使席上,郭申錫、陸北顧等人皆神色一凝,心知此詩絕非助興那簡單。
張孝傑整了整衣冠,朗聲吟道:
“玉璽承天鎮朔方,華風北浸勝南陽。
山河共戴中朝禮,日月雙懸大遼疆。
已見車書混南北,豈分夷夏隔玄黃?
虞韶今在鬆漠奏,宋鵲何須論短長。”
此詩的用意幾乎就是毫不掩飾,張孝傑以遼壓宋,引用秦始皇“車同軌、書同文”之事,斷言南北製度文化已然融合,質疑乃至否定傳統的“華夷之辨”,認為天地之間不應再有夷夏隔閡,其潛台詞是遼已完全“華夏化”,與宋並無二致,甚至更具包容性。
而尾聯“虞韶今在鬆漠奏,宋鵲何須論短長”最為犀利,“虞韶”乃上古聖君舜樂,此處喻指遼國宮廷禮樂昌明,已然在北方草原奏響盛世之音,而“宋鵲”一詞雙關,既指代宋國,又暗用“鵲噪”之意..分明就是略帶譏諷地反問,既然盛世華音已在北朝,南朝又何必再斤斤計較於孰優孰劣、爭辯長短呢?詩成,現場靜默一瞬,旋即爆發出陣陣喝彩。
遼國群臣,尤其是那些主張漢化、強調遼國正統地位的官員,無不擊節稱歎,認為此詩道出了大遼的治世氣象。
耶律洪基亦微微頷首,顯然對張孝傑的才思與詩中表達的立場十分滿意。
而舊製派的耶律重元等人雖反對漢化改革,但此詩彰顯國威的氣勢也令他們頗覺快意。
壓力全然到了宋使一方,四名正使麵色凝重。
張孝傑此詩文辭華美,但字行間充滿了政治挑釁.. . ..不僅公然宣稱遼與宋同為“華夏”,更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暗示宋已無資格在文化禮樂上與遼爭鋒。
若無應答,無異於默認其說,墮了國格;若應答,在此遼國地界,分寸拿捏極難,稍有不慎便會引發外交風波。
而就在此時,張孝傑的目光略過了其他正使直視陸北顧,顯然有意與之較量。
張孝傑開口道:“在下於兩年前僥幸得中狀元,聽聞陸正使乃是宋國今年的新科狀元,不知可否以狀元對狀元,由陸狀元代表諸位宋使回詩一首?也令在下得見宋國風流人物的文采。”
宋國使團眾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以文采聞名,曾以《正統論》與遼使陳顎交鋒的陸北顧。
陸北顧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離席,對張孝傑說道:“張學士高才,詩作氣象恢宏,然「豈分夷夏隔玄黃’之論,竊以為尚有可商榷處。”
言罷,他轉向禦座上的耶律洪基,躬身道:“外臣不才,願奉和一首,酬張學士雅意。”
這時候自然是不可能堵嘴的,耶律洪基頗有興致地說道:“但作無妨。”
內侍鋪紙研墨,陸北顧立於案前,筆鋒落處,一首七律躍然紙上。
一一《奉酬遼國張學士見示華夷同風之作》。
顯然,僅是詩題,陸北顧就費了心思,用的是“華夷同風”,而非遼國方麵宣稱的“華夏同風”。“禹甸同風本漢京,星槎萬仰清寧。
岐陽石鼓銘王業,雲中茄聲擬韶蕻。
舟車雖通殊言語,冠冕由來共典刑。
欲辨古今興廢理,鳳凰台畔問蒼冥。”
寫罷,他親自誦讀。
陸北顧詩聲朗朗,在秋日圍場的曠野中回蕩,字句清晰,意蘊深遠。
他的這首詩,首聯便開宗明義指出華夏文明的本源在中原故土,遼地雖言同風,實為沐浴中原教化所致;頷聯用周宣王岐陽刻石紀功之典,強調華夏王業的悠久正統,隨後婉諷遼國雖效仿中原禮樂,終究是邊塞築聲的仿擬,未得精髓;頸聯點明兩地雖交通日繁,但典章製度的根源仍在中原;尾聯則化用李白《登金陵鳳凰台》,以鳳凰台象征華夏文明興衰的曆史,指出遼國欲辯正統,曆史還差得遠呢。
可以說,詩作既保持了外交禮儀上的克製,又通過精妙的用典,綿藏針地回應了張孝傑詩中的遼國正統論調,重申了華夏文明的本源與傳承在於中原故土。
聲音落下,場間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宋國使團這邊,郭申錫、呂景初、王等人先是微微屏息,待細細品味詩中之意後,眼中紛紛流露出讚賞之色。
郭申錫更是撚須微微頷首,低聲道:“陸禦史此詩不卑不亢,更兼文采斐然,極好!”
遼國方麵,眾多精通漢學的官員,尤其是南麵官體係的漢臣,聞言亦是神色各異,顯然是聽出了陸北顧詩中的機鋒。
張孝傑聽罷,麵色微變,他身為遼國狀元,素以才思敏捷著稱,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陸北顧以綿藏針的詩句駁斥了“華夷同風”的核心論點,更被暗指其國曆史淺薄,難辨興廢之理。
他喉頭滾動,欲要反唇相譏。
然而,未等張孝傑開口,禦座之上的耶律洪基卻先一步撫掌打破了沉默。
“啪!啪!啪!”
耶律洪基的目光在陸北顧身上停留片刻,說道:“陸狀元果然文思敏捷,詩詞唱和本是雅事,今日能見兩國狀元文采風流,亦是一樁美談啊。”
他這番話,看似平淡,實則將方才張孝傑詩中那咄咄逼人的政治挑釁,輕描淡寫地化解為文人之間的“雅事”,既維持了場麵,也未讓衝突升級。
畢竟,方才賭射失利,己方已先折一陣,此刻若再在文辭上糾纏不休,即便占了上風,也難免落個咄咄逼人的話·.. ...正統這種事情,各有各的理,實際上是辯不明白的,繼續辯下去遼國也不見得能占到上風。
所以到此為止沒什不好,反正也沒落下風,不是嗎?
但張孝傑本人卻是麵色一陣青白,他本欲借詩壓陸北顧一頭,不想陸北顧應對如此迅捷犀利,詩作在氣度與立意上竟隱隱反壓他一籌。
他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卻見耶律洪基目光掃來,也隻得將話咽了回去,悻悻退下。
皇後蕭觀音倒是聽得仔細,她素來雅好詩文,陸北顧此詩用典精準、氣韻沉雄,確非尋常之作。她心中暗忖道:“南朝狀元文采,果非虛傳。”
這場由遼國挑起意圖在政治、文化、外交層麵壓製宋國的事件,最終由陸北顧的巧妙應對和耶律洪基的適可而止而結·......雖未掀起更大的外交風波,但張孝傑與陸北顧兩人的才學高下,在場明眼人心中自有評判。
圍獵活動持續至日暮,獵物收獲非常的多,耶律洪基下令將獵獲賞賜給參與圍獵的將士與眾臣以示恩寵。
返回大同驛的路上,宋使幾人同乘一車。
“今日多虧了陸禦史啊!”王感慨道。
“是啊。”呂景初也道,“先是箭術揚威,後是詩文應對,若是換了我們這些老骨頭,拉不動弓就算了,倉促間恐怕也難有如此佳作回應。”
“諸位過譽了。”
陸北顧謙遜道:“我等使遼、榮辱與共,我所做的不過是分內之事。”
郭申錫沉吟幾息,開口說道:“經此一事,遼國君臣,對你怕是更為留意. ..…後續之事,尤其是正旦大朝時的聖像交換,一定要謹慎,免得被遼國方麵設計。”
陸北顧點頭稱是:“郭公提醒的是。”
接下來的日子,使團主要在館驛中準備正旦大朝的相關事宜。
陸北顧與劉永年多次核對聖像交換的流程細節,確保萬無一失,聖像也是由專人不眨眼地守著。期間,遼國禮官亦時常前來溝通安排,態度比之前更為客氣了幾分,顯然陸北顧在圍場上的表現,贏得了對方一定程度上的尊重。
時光流轉,歲末將至。
遼國中京的寒意愈發深重,天空中時常飄起細碎的雪花,正旦日,也終於在一片肅穆而隆重的氣氛中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