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末尾。
耶律重元用契丹語對耶律洪基說道:“陛下,宋使遠來,除了禮儀之事,草原的遼闊壯美,也該讓南朝的文人雅士見識一番... ...如今秋高氣爽,正是狩獵的好時節,何不安排一場圍獵?”這個提議,立刻得到了舊製派貴族們的紛紛附和。
圍獵是契丹傳統習俗,也是契丹勇士用來展示勇武的活動,正是他們用以對抗漢文化、強調自身價值的最佳舞台。
耶律洪基豈能不知其意?
但他考慮的更多. .身為遼國皇帝,在宋使麵前,他還是要以大局為重的。
“皇太叔所言極是。”
哪怕知道耶律重元的用意,但這般提議既然是展現遼國國威的機會,且符合捺缽傳統,他也不能不順勢應允。
“朕原本便打算於三日後,在赤山圍場舉行秋狩,既如此,屆時請諸位宋使一同參加吧。”按照宋遼兩國的外交慣例,對方的君主邀請使臣參加活動,使臣通常都是不能拒絕的,故而四名宋國正使都表示願意參加。
宴席終了,陸北顧與劉永年隨著人群走出武功殿。
深秋的夜風撲麵而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卻也讓人精神一振。
返回大同驛的路上,兩人都沉默著,直到進入驛館內室,屏退左右。
“今日這宴,真是步步驚心。”
劉永年依舊跟他筆談。
“那老太婆突然發難,若非陸正使應對得當,險些讓她攪了局麵。”
陸北顧解下禦劍,置於案上,隨後提筆寫字。
“蕭耨斤非止針對我等,更是借題發揮,敲打不聽她話的遼國皇帝與太後。”
他抬頭看向劉永年,隨後寫道:“倒是三日後圍獵,怕是會有些說法。”
劉永年點點頭。
“圍獵之事,見機行事便是..……你最重要的事情,是準備好正旦大朝時的聖像交換儀程,這事才是關乎國體。”
接下來的兩日,四名正使在遼國禮官陪同下,預演正旦大朝時的覲見與交換儀軌。
除此之外,使團的其他成員也各自按照使命展開活動,或與遼國對應官員交接文書禮品,或借此機會觀察遼國各方麵的情況。
第三日清晨,天還未亮,大同驛外已是人喧馬嘶,遼國派來了馬車接宋使前往赤山圍場。
赤山位於中京大定府西北約數十外,是遼國傳統的皇家獵苑。
車隊駛出城門,視野豁然開朗,廣袤的草原在晨曦中呈現出一種蒼茫的金黃色,遠處山巒起伏。抵達圍場時,隻見旌旗招展,營帳如雲。
遼國皇帝耶律洪基、皇後蕭觀音,以及太後蕭撻、太皇太後蕭耨斤,還有皇太叔耶律重元等重要人物皆已駕臨,坐在臨時搭建的高台禦帳之中,其餘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則按品級環列四周。
圍場中央,數千名精銳的遼國禦帳親軍也就是皮室軍,以及上千直接負責拱衛皇帝的宮分軍,皆已列隊地上,騎兵甲胄鮮明、刀槍耀目,肅殺之氣彌漫四野。
空中,馴養的獵鷹盤旋翱翔,發出尖銳的唳鳴。
耶律洪基一身戎裝,顯得很是英武,他簡短致辭後,便宣布圍獵開始。
頓時,號角長鳴,戰鼓擂動。
騎兵們如同開閘的洪流,分成數十隊,在將領的指揮下,喊著衝向預先驅趕至此的鹿群、黃羊群。馬蹄聲如雷,箭矢破空之聲不絕於耳,整個草原瞬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狩獵場與演武場。
陸北顧等宋使被安排在觀禮台一側,可以清晰地看到遼軍騎兵精湛的騎射技術與默契的包抄配合。耶律涅魯古親自率領一隊騎兵,衝殺在前,箭無虛發,不時舉起獵獲向看台示意,引來舊製派貴族們的陣陣歡呼。
劉永年看得目不轉睛,低聲道:“皮室軍果然名不虛傳,騎射俱精,令行禁止,若在平原野戰,確是勁敵。”
陸北顧微微頷首。
在這個時代,遼軍的戰鬥力雖然比之巔峰狀態有所下滑,不過從整體上來講,因為諸多特殊製度的存在,還是堪戰的。
目前遼國,特別是契丹人,還保持著以氏族為基本單元的部落社會形態,所以遼國皇帝的兵權是受限的,不像大宋官家一言便可調動全國軍隊. . ..遼國皇帝真正掌握的就是宮分軍,也稱“斡魯朵軍”,以及征自各部族的皮室軍,這兩支軍隊作為捺缽扈從武力的主體部分,是隨著遼國皇帝四時捺缽的,常年都保持著遊牧生活。
而遼國自皇帝以下的各級契丹貴族,尤其是還生活在上京道等契丹故地的貴族,施行的是“頭下軍州”製度,有建州資格的便是諸王等大貴族,其下直接掌握著世襲統治的部落,所有部落的青壯年,都是既可放牧又可作戰的部落民,同樣保持著遊牧生活。
而遊牧生活,才是草原軍隊戰鬥力的真正來源。
遼國的製度設計者顯然很清楚這一點,沒有人不想定居享福,但定居對於草原民族來講,就意味著快速墮落,所以必須通過製度設計來強迫已經有了足夠財富和土地的契丹人保持遊牧生活。
但遼國現有的諸多製度設計,雖然有助於維持軍隊戰鬥力,可偏偏有個致命的弱點。
對於掌握著最高權力的遼國皇帝來講,他在這種製度下受到的限製太大了。
這就意味著皇權與製度之間產生了根本性矛盾,為此遼國皇帝必然會進行中央集權,也就是封建化改革,即漢化. ..而這又不可避免地會與受益於遼國舊有體製的契丹貴族們產生利益衝突。所以,“皇太叔之亂”其實是遼國內部隨著矛盾累積而必然爆發的事件。
想到這,陸北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耶律重元,自己這個穿越者帶來的蝴蝶效應,暫時應該還沒有那強大,不至於讓耶律重元現在就反了。
遼國可以亂,但最好不是現在。
因為對於大宋來講,對外,宋夏矛盾才是主要矛盾,宋遼矛盾是次要矛盾,而滅夏的難度,也明顯要比滅遼低得多...…從國家體量上來講,“五路伐夏”時的大宋就已經具備了滅夏的國力,打得那難看的根本原因還是在軍隊製度和選將用人這兩個方麵。
就在陸北顧思忖之際,有遼國貴族獻上了一頭被射殺的猛虎,耶律洪基龍顏大悅,當場賞賜。就在這時,耶律重元起身,提議進行傳統的“賭射”之戲 .即各大貴族派人出來比試箭法,用以助這顯然又是舊製派試圖進一步彰顯武力的舉動。
耶律洪基應允後,耶律重元撫著濃密的虯髯,目光掃過宋使席位,說道。
“久聞南朝文士皆習六藝,射術亦是君子之技,不如請諸位宋使一試身手,與我契丹兒郎共演“賭射’之戲,以助獵興如何?”
他特意加重了“君子之技”四字,眼角餘光瞥向陸北顧腰間的禦劍,挑釁之意昭然若揭。
宋使席間頓時一陣細微的騷動。
郭申錫今年已六十高齡,須發皆白,王也年過五旬,他們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躊. . ...他們都已年老體衰,上去隻怕非但不能揚威,反倒要貽笑大方。
陸北顧將這一切盡收眼底,隨後示意他們放心。
“遼國皇太叔盛情相邀,外臣等敢不從命?”
陸北顧起身從容道:“我朝使團諸公皆年高德劭,便由我來勉力一試,以全切磋之誼吧。”他言語謙遜,獨自攬下了比試。
耶律重元隨即轉向身側的蕭孝友:“讓你兒子去跟南朝狀元郎比試一番?”
蕭孝友點點頭,對身後的壯漢說道:“切記,點到為止,莫要失了待客之禮。”
那壯漢應聲而出,正是蕭孝友之子蕭胡睹。
此人身形壯碩如山,披著玄色皮裘,卷曲的頭發用金環束起,神情桀驁,一雙眼睛卻稍微有些斜視。顯然,耶律重元明麵上是擺出來“不想欺負人”的姿態,但暗地卻存著小心恩思. . . ..畢競讓契丹神射手去跟宋國使者比試,贏了也沒什好吹的,但要是一個斜視的契丹貴族子弟贏了宋國使者,那他們就可以大吹特吹了。
蕭胡睹大步走到場中,脾睨著陸北顧,結結巴巴地開口:“南朝人,盡、盡是弱不禁風的書生!拉......拉得開弓嗎?別到時候,箭沒射出去,先、先閃了腰!”
他說話雖不利索,嘲弄之意卻很刺耳,試圖在較量未開始前先摧折對手心誌。
契丹貴族席間響起一陣壓抑的低笑,許多人都帶著看好戲的神情。
他們早已聽聞這位宋國狀元文名赫赫,陣前獻策更是了得,但觀其身形挺拔卻非魁梧,麵容俊雅更似文士,想來於弓馬之事定然生疏。
陸北顧對蕭胡睹的挑釁恍若未聞,隻平靜地檢查著遼人提供的獵弓。
他手指拂過冰冷的弓身,稍稍試了試弓弦的張大....這種契丹人打獵用的牛角弓與他在軍中和箭館所用之弓差異頗大,力道更強,手感也更沉。
賭射規則很簡單,五十步之外立箭靶,紅心醒目,兩人每人十箭,中靶多者勝,若中靶數相同,則比較中紅心數。
第一箭,蕭胡睹率先出手。
隻見他深吸一口氣,粗壯的手臂肌肉賁張,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
“嗖”的一聲,箭簇精準地釘入紅心,尾羽微顫。
他得意地斜睨了陸北顧一眼,嗤笑一聲,雖未再言,輕蔑之態盡顯。
陸北顧凝神靜氣,引弓搭箭,箭離弦而去,卻稍稍偏右,偏離了紅心,釘在了靶的邊緣位置上,雖未脫靶,卻遠遜於蕭胡睹的精準。
“』... ..哈哈!”蕭胡睹見狀,更是放聲大笑。
周圍契丹貴族們也紛紛搖頭,竊竊私語之聲四起,顯然認為這位宋國狀元接下來怕是連中靶都費勁兒了陸北顧卻麵色如常,仿佛那失準的一箭從未發生。
他輕輕放下弓,回憶著方才發力時肌肉的感覺,風向的細微變化,並不斷調整著呼吸的節奏。當他再次睜眼時,目光已沉靜如水。
等到蕭胡睹第二箭隻中靶並未中紅心之後,陸北顧略微調整了拉弓的力度和瞄準的位置。
弓弦響處,箭矢破空,這一次,不偏不倚,正中紅心!
蕭胡睹的笑容僵了一下,冷哼一聲,再次挽弓,第三箭也中了紅心,但動作已不似初時那般從容。而從第三箭開始,陸北顧仿佛徹底掌握了手中牛角弓結構與當下風速的影響。
他的動作變得流暢而穩定,每一次引弓、瞄準、撒放都如同經過精確計算,箭矢接連破空。“篤、篤、篤....”
一連三箭,箭無虛發,盡數釘入紅心,竟無一箭偏離!
反觀蕭胡睹,他本以為自己穩操勝券,但這時候眼見陸北顧連連射中紅心,聽著耳畔眾多契丹貴族們的議論,心頓時亂了。
蕭胡睹的第四箭稍有偏差,雖仍在靶上卻離紅心稍遠,第五箭則是直接失靶,直到第六箭才重新調整過來中了紅心。
但他依舊額頭見汗,呼吸粗重,每次射箭前醞釀的時間越來越長,那斜視的目光中也透出了焦躁。十箭射畢,遠處的侍從高聲報靶:“蕭胡睹,十箭八中,其中四箭正中紅心!陸北顧,十箭十中,其中七箭正中紅心!”
結果一出,觀禮台周圍一片寂靜。
方才還洋溢著輕鬆嘲弄氣氛的契丹貴族席間,此刻神色各異,響起了一片壓抑的竊語,先前囂張氣焰為之一挫。
皇太叔耶律重元虯髯顫動,冷哼一聲,手中金杯重重頓在案上,而他身側的蕭孝友則麵色尷尬,讓蕭胡睹趕緊回來。
眼見耶律重元吃癟,耶律洪基並沒有其他契丹貴族那難受,他率先打破沉默,撫掌讚道:“陸狀元真乃文武全才!”
旁邊的皇後蕭觀音,清麗的麵容上亦是掠過一絲訝異,不由多看了陸北顧幾眼。
陸北顧收弓而立,向禦座方向微微躬身,神情依舊平靜,仿佛隻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隨後,他便回到了宋國使臣的席位。
郭申錫、呂景初、王幾人剛才看著他賭射,心弦也是一直緊繃著,這時候才稍鬆。
看著他,郭申錫撚須笑道:“陸禦史此舉,大漲我朝威風啊!”
“不錯。”呂景初亦道,“非惟箭術,陸禦史臨場應變、沉穩氣度,皆非常人可及。”
王則是笑著拍了拍陸北顧的肩膀,親自給他雙手遞上一杯酒。
顯然,幾位同僚對於陸北顧這兩次挺身而出,讓宋使們顏麵不至於難堪,心還是承情的。陸北顧接過酒水一飲而盡,把酒杯“呼”地一聲拍在案上,那股被壓製下去的緊張感過了,這時候才覺得心開始撲通亂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