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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北國,天地間已是一片肅殺。

    大同驛內炭火盆燒得正旺,陸北顧與劉永年細細聽著當麵的遼國禮官,正在最後一次叮囑宮宴時覲見的禮儀規程。

    “武功殿大宴規模極隆,二位除了要覲見我主,還需依禮覲見我朝太後,或許還有太皇太後。”禮官是位年長的漢臣,措辭頗為委婉:“兩位娘娘鳳體安康,然性情屆時還望貴使多加留意,一切以禮數為先。”

    陸北顧頷首稱是。

    而這簡短的提醒,已然印證了他從劉永年那所聽到的,關於遼國高層內部政治鬥爭的傳聞。年輕的皇帝耶律洪基,以及陸北顧在燕京見過的,他那位雅好漢學的皇弟耶律和魯斡,還有他們的母後,當今遼國太後蕭撻,都是堅持漢化改革的漢化派。

    而那位未曾謀麵的太皇太後蕭耨斤,和此前所見態度倨傲的皇太叔耶律重元之子耶律涅魯古,包括皇太叔耶律重元本人,則是頑固的契丹舊製維護者,屬於舊製派。

    這兩股勢力同處一朝,其間的政治角力,自然是少不了的。

    不久後,大同驛外車馬鱗鱗,遼國派來的導引儀仗隊伍,已在外麵列隊等候。

    陸北顧等宋使收拾好之後,在一片契丹袍服與漢式官袍混雜的隊列簇擁下,由陽德門進入內城,然後穿過內城空曠的街道,直抵皇城東掖門外。

    進了東掖門,穿過武功門便是武功殿了,而武功殿雖冠以“殿”名,形製仿漢式宮殿,但細節處仍保留著濃厚的契丹風情。

    殿外廣場上,甲士肅立,旌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皮革、香料與牲畜氣息的獨特味道。

    入得殿內,暖意撲麵而來。

    數十座鎏金銅炭盆將巨大的空間烘得如同暖春,柱間立著琉璃燈,映照著殿內金碧輝煌的陳設。禦座設在北麵高台,其下兩側案幾依次排開,已坐了不少遼國的王公貴戚、南北麵官重.. . ...他們的服飾各異,有頂冠束帶、寬袍大袖的漢官,也有髡發左衽、腰佩彎刀的契丹貴族,彼此間交談甚少,界限分明。

    陸北顧等宋使被引至靠近禦座的位置坐下,恰好與對麵一群契丹傳統服飾的貴族相對。

    他目光微掃,便看到了在會仙館見過的耶律涅魯古,正與身旁一位麵容陰鷙的中年人低聲交談,想必就是遼國權傾朝野的皇太叔、天下兵馬大元帥耶律重元。

    耶律涅魯古察覺到陸北顧的目光,冷冷瞥來一眼,又收了回去。

    未幾,殿內樂聲一變,由悠揚轉為莊嚴。

    內侍高聲唱喏:“陛下駕到!”

    除了被授予了“見帝不拜”特權的皇太叔耶律重元,其餘殿內眾人齊齊起身,躬身行禮。

    隻見年僅二十五歲的遼主耶律洪基,身著漢式袞冕,從容步上高台,落座於禦座_. . ...他的麵容跟耶律和魯斡非常像,除了比耶律和魯斡看起來更成熟一些,兩人幾乎一模一樣。

    緊隨其後的,是一位身著盛裝的中年貴婦,正是當今太後,耶律洪基、耶律和魯斡的生母蕭撻。“眾卿平身。”

    耶律洪基說道:“今日設宴,是為歡迎南朝使者們遠道而來,不需拘禮,盡興即可。”

    “謝陛下!”

    殿內響起參差不齊的回應,契丹語與漢語混雜。

    宴會伊始,氣氛尚算融治。

    侍從們川流不息,奉上炙烤的全羊、濃香的奶茶、各式奶製品以及來自草原的山珍野味。

    樂工們則奏起契丹傳統的宴樂,節奏鮮明,帶有濃鬱的塞外風情。

    耶律洪基很是熱情,挨個與郭申錫、呂景初、王等正使敘話。

    等到了陸北顧,耶律洪基顯然對這位名動南北的宋國狀元頗感興趣,主動舉杯向陸北顧示意:“陸狀元文章武功,朕在北方亦有所聞,去歲力壓夏使,今歲麟州建功,真乃少年英才。”

    耶律洪基作為遼興宗耶律宗真的嫡長子,全盤繼承了乃父的政治遺產,而興宗一朝重要的功績之一便是逼李元吳謝罪稱藩,故而在對夏政策上保持強硬,是耶律洪基維係其法統合理性的重要舉動。在耶律洪基看來,這世界上有宋遼兩個萬大國形成南北朝對峙就足夠了,總是不聽話的夏國不應該也不能成為跟宋遼同等體量的存在,所以必須要在其氣焰囂張時給予適當打壓。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耶律洪基才對陸北顧主導的麟州大捷頗為讚賞。

    “遼國皇帝陛下謬讚。”

    陸北顧連忙持杯躬身:“外臣微末之功,實賴我朝陛下聖明,將士用命,此番北來,得睹北朝人物風華,尤其是陛下少年英主,太後慈暉廣被,更覺兩國兄弟之誼,當如鬆柏長青。”

    這番應對得體,耶律洪基聞言麵露笑意,蕭撻也微微頷首。

    然而,以漢話進行的友好交談,顯然刺激了對麵的舊製派。

    耶律重元冷哼一聲,雖未大聲言語,但那不滿的情緒卻清晰地傳遞開來。

    他徑自用契丹語對身旁的兒子耶律涅魯古說了句什,耶律涅魯古立刻接口,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禦座附近的人聽到:“父王說的是,我契丹以弓馬得天下,勇士的功業在戰場之上,不在筆墨之間,終日吟風弄月,豈是立國之本?”

    這話含沙射影,矛頭直指推崇漢化的蕭撻母子。

    殿內氣氛瞬間一凝,樂聲似乎也滯澀了片刻,有不少契丹貴族麵露讚同之色,而漢臣們則紛紛低頭,噤若寒蟬。

    耶律洪基臉上的笑容淡了些,顯然心中有所不滿,但麵對的畢竟是他的皇太叔,故而並未當場發作。這時,三朝元老重臣蕭孝友站出來打圓場。

    這老頭起身用契丹語向耶律洪基敬酒,歌頌了一番遼國曆代先帝的武功。

    蕭孝友是蕭家“孝”字輩的,是遼興宗耶律宗和皇太叔耶律重元的長輩,既然這位都發話了,耶律重元不能不給麵子,跟著附和了幾句。

    然而,當蕭孝友的話轉到已故的遼興宗耶律宗真,尤其是征夏之事時。

    皇太叔耶律重元放下酒杯,長歎一聲,語氣變得沉痛:“皇兄在位時,雖偶有波折,然終能懾服夏國,迫宋增幣,揚我國威。可惜天不假年. . ....若是皇兄能多坐幾年江山,我大遼必是另一番光景。”他說這話時,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瞟向禦座之上的耶律洪基,以及旁邊的蕭撻。

    這番話很是意味深長,因為當年遼興宗耶律宗真不顧眾臣反對決意征夏,當時是分兵三路進攻.  . .由南院樞密使蕭惠率主力六萬出北路,進兵賀蘭山北;彼時的皇太弟耶律重元率兵七千出南路策應;中路由東京留守蕭孝友統領,隨護耶律宗真行營。

    然而麵對遼軍的大舉進攻,李元吳將主力左廂軍秘密部署在賀蘭山北,以逸待勞,伺機破敵,另以部分兵力在河套地區鉗製疲敝遼軍創造戰機。

    遼軍西入夏境四百未遇抵抗,在賀蘭山附近,李元吳見遼軍後續兵力不斷增多,一麵據險抵抗,一麵偽裝求和 ...隨後夏軍先後三次撤退,共約百,每次撤退盡燒戰地牧草,等到遼軍糧草耗盡之後,李元吳乘勢揮軍大舉反擊,遼軍大敗死傷慘重。

    所以,此言似褒實貶,讓殿內的氣氛變得極為怪異。

    好在這時殿外再次傳來唱喏聲:“太皇太後駕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投向殿門。

    隻見一位身著繁複契丹傳統服飾的老婦,在內侍宮人的簇擁下,緩步走入殿中。

    她年事已高,頭發銀白,臉上皺紋深刻,正是曆經三朝,曾一度控製遼國朝堂的太皇太後蕭耨斤。遼聖宗耶律隆緒在病死前,遺詔本來是封蕭菩薩哥為皇太後、蕭耨斤為皇太妃,然而遼興宗耶律宗真即位後,蕭耨斤私藏遺詔,自立為皇太後臨朝攝政,逼死了蕭菩薩哥,隨後將遼聖宗耶律隆緒的漢化改革全部廢棄,遼國內部漢化派和舊製派的矛盾變得極為尖銳。

    在此之後,蕭耨斤擔心耶律宗真親政會讓她失去權力,於是就與蕭孝先兄弟合謀,企圖廢掉耶律宗真的帝位,立小兒子耶律重元當皇帝。

    然而彼時隻有十三歲的耶律重元卻將蕭耨斤的陰謀告訴了皇兄耶律宗真,於是耶律宗真在行宮帶領五百親兵發動宮變,殺了蕭耨斤的親信高常哥及數十名內侍,然後用一輛黃布車把蕭耨斤押往了慶州七括宮軟禁起來,並收繳太後符璽,對外宣稱是蕭耨斤“還政於上,躬守慶陵”。

    直到前年遼興宗耶律宗真駕崩,蕭耨斤成為太皇太後,這才重獲自由。

    而這些年遼興宗耶律宗真的漢化改革,或者說封建化改革,導致了大量契丹貴族利益受損,同時蕭耨斤的小兒子,如今的皇太叔耶律重元,也在成年以後意識到了他當初究競是放棄了何等寶貴的機會。因此,現在團結在太皇太後蕭耨斤身邊的,就是她的兒子皇太叔耶律重元以及她的弟弟上京留守蕭孝友等契丹權貴,他們形成了目前在遼國國內勢力最為強大的舊製派。

    而在輩分和實際權力上都處於弱勢狀態的遼國新皇帝耶律洪基,麵對這位太皇太後,也唯有以禮待之。故此,耶律洪基立刻起身,率領群臣行禮。

    蕭耨斤並未直接走向禦座旁特意為她設的座位,而是先在殿中站定,目光落在耶律重元身上,停留了片刻。

    皇太叔耶律重元接觸到母親的目光,下意識地避開了。

    隨後,蕭耨斤才走向座位,經過禦座時,對起身相迎的孫子耶律洪基和兒媳兼侄女蕭撻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並未多言。

    她落座後,直接用契丹語開口道:“今日皇帝設宴,老太婆我也來湊個熱鬧,都坐下吧。”蕭耨斤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象征。

    宴會的氣氛明顯變了,支持漢化的官員們更加謹慎,而舊製派的契丹貴族則似乎底氣足了些。陸北顧冷眼旁觀,將這一切細節盡收眼底。

    從耶律洪基母子的隱忍,到耶律重元父子的咄咄逼人,再到蕭耨斤那充滿宿怨的一瞥. . ..遼國最高統治層內部那源自上一代政治鬥爭的巨大裂痕,已然清晰可見。

    這種分裂,絕非簡單的政見不合,而是牽扯到皇權歸屬、治國路線等根本利益對立所導致的深層矛盾。而蕭耨斤說是來“湊個熱鬧”,實際上卻是來興師問罪的。

    “這幾位是南朝來的使者吧?給皇帝和太後賀正旦、慶生辰,禮儀周全得很。”

    蕭耨斤話語微頓,手中撚著一串佛珠:“老身雖是個不中用的老太婆,整日隻在宮中禮佛念經,卻也還記得些舊事......按那澶淵之盟,宋遼兩國約為兄弟,當年宋真宗趙與我先夫聖宗皇帝,可是實打實的兄弟之情。”

    她刻意將“先夫聖宗皇帝”幾個字咬得極重,耶律洪基與蕭撻對視一眼,母子二人皆微微蹙眉,卻並未立即出聲。

    看著宋國的使者,蕭耨斤的話語帶著明顯的詰問之意:“論起輩分來,如今南朝在位的皇帝,按禮,該喚老身一聲伯母才是!”

    她手中的佛珠停止撚動,重重按在麵前的案幾上,發出“篤”的一聲響。

    “可老身左等右等,怎就不見南朝皇帝派遣專使,來給老身這個伯母問個安、賀個壽?莫非是覺得老身年老體衰,不中用了,便瞧不上眼?還是說,南朝素以禮儀之邦自詡,這最基本的尊卑長幼之禮,反倒忘了?”

    這一番話說的著實犀利。

    契丹貴族們紛紛附和,耶律涅魯古更是毫不掩飾地冷笑出聲,看向陸北顧的目光充滿了挑釁。而漢化派的官員們則大多低頭不語,氣氛一時變得極為尷尬。

    所有的壓力,頃刻間匯聚到了四名宋國正使身上。

    郭申錫這些老油條很清楚,此時的應對若是稍有差池,不僅可能給兩國關係帶來難以預料的風波,個人仕途也必將會受到影.....再加上四位正使理論上在出使遼國時都是平級的,沒有誰必須要代表大宋來回答遼國太皇太後的潔問。

    故此竟然沒一個人敢主動站出來,都悶著頭。

    陸北顧等了幾息,眼見局勢越來越被動,便整理衣袍離席。

    他走到殿中,向蕭耨斤所在的方向躬身一禮。

    陸北顧聲音盡量保持著平穩:“我朝陛下雖遠在開封,然對北朝太皇太後殿下,向來心懷敬重,常與臣下言及您輔佐三朝、德高望重,乃北朝之瑰寶,亦是兩國自澶淵之盟起這數十年友好歲月的見證。”這話表麵上誰都挑不出毛病來,但你說蕭耨斤“輔佐三朝、德高望重”,她自己都覺得是在陰陽。陸北顧不待她發作,隨即話鋒一轉,切入正題:“至於遣使之事,外臣離京前,陛下與政事堂諸公確有議及...然澶淵盟約條款明晰,約定互遣皇帝、國母的正旦、生辰使者,乃是為彰兩國君主之誼,固兄弟邦交之本,此乃國之常典,曆經數十年,南北循之,未有更易。”

    “然而,對於是否要給太皇太後派遣正旦、生辰使者,澶淵盟約並無規定,故而太皇太後雖然尊榮無比,然依禮製,確不在常遣使節之列。”

    蕭耨斤冷哼一聲,佛珠在指間捏得咯咯作響:“照你這說,倒是老身不通禮數,強人所難了?”“非是禮數不通,實是典章如此。”

    陸北顧再次躬身,答道:“我朝此舉非是輕視太皇太後,恰是恪守盟約,維護兩國交往之規知. . ....當然,外臣等抵達中京後,並未馬上專程拜謁太皇太後,未能將我朝官家對您的敬意及時傳達,致使您心生疑慮,實乃外臣等疏忽失察之過。”

    他這番話,既堅持了澶淵之盟的既定框架,點明並非宋國失禮,而是遵循舊例。

    同時,又將蕭耨斤“宋國輕視於她”的指控巧妙轉化為“溝通不暢”,表麵上是把責任的焦點引向自身,給雙方都留下了轉圜餘地,但實際上,就是在暗示蕭耨斤無理取鬧。

    宋國使團昨天剛到中京,就算想先來拜會她這個太皇太後,也得有時間不是?

    但陸北顧這話說的滴水不漏,哪怕蕭耨斤氣的牙都癢了,也挑不出什錯處來繼續發難。

    畢竟,澶淵盟約簽訂的時候,確實沒規定給太皇太後派使者賀壽和賀正旦這回事,隻規定了給皇帝和太後每年派使者祝賀。

    耶律洪基見狀,適時開口,語氣溫和地打圓場:“太皇太後明鑒,兩國盟約規定如此,宋國使臣所言確有道理. . . .不過太皇太後若思念南朝風物,或欲知曉南朝皇帝近況,孫兒可命館伴使將南朝帶來的貢禮、文書,揀選精要,送至您那閱覽,如何?”

    蕭撻也柔聲勸道:“母後,今日盛宴是為歡迎遠客,宋國也並非有意,不必過於掛懷,以免傷了和氣。”

    蕭耨斤布滿皺紋的臉上神色變幻,她盯著陸北顧看了半響,又瞥了一眼出麵轉圜的皇帝和太後,終於緩緩鬆開了緊捏的佛珠。

    她深知今日發難主要意在試探宋使斤兩並敲打皇帝母子,見陸北顧應對得體未露破綻,且皇帝已給出台階,便也見好就收。

    “罷了。”

    蕭耨斤語氣緩和下來:“既然皇帝和太後都這說,老身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

    殿內的氣氛隨著蕭耨斤態度的軟化而逐漸回暖,樂聲再起,觥籌交錯之聲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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