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了兩條街,宋妙才在一處酒肆門外的空地上找到了州衙所設攤位。
此時已經將近入夏,日長夜短,借著夕陽餘暉同那酒肆外頭掛的火把燭光,視物並不勉強。提著食盒,宋妙剛要上前,就見不遠處站著兩個人,正是那孔複揚與一名路過的挑擔貨郎對話。也不知他說了什,那貨郎擺擺手,如同後頭有狗攆似的,匆匆走了。
而孔複揚原地站了站,又迎上了另一人。
飯點前後,這條街上酒肆、飯館遍布,也有不少商鋪商行,行人自然不少。
宋妙讓到一旁,看他一連找上了好幾人,俱是無功,諸人不是搖頭,就是擺手,另也有理也不理,匆匆往前的。
從來很有幾分傲氣的孔複揚,今次雖然反複受挫遇冷,卻並沒有一點氣餒,而是稍緩一緩,很快重振旗鼓,再去找合適的人上前相問。
宋妙等了一會,趁著個空隙上得前去。
孔複揚聽得後頭動靜,轉頭一看,還未看清來人,已是下意識行禮,等再一定睛,本來有些發蔫的臉上頓時笑逐顏開,叫道:“宋攤主,你怎的來了!?”
宋妙笑著舉了舉手中食盒,道:“孔公子忙於公事,無心吃飯一一我既是管夥食的,如何能叫人餓著肚子?”
孔複揚忙上前接了食盒。
雖那食盒帶蓋,到底竹製,這遞送之間,難免漾出幾縷香氣,放在平常,他早哇哇叫著開蓋搶著要吃,此時卻是歎一口氣,道:“宋攤主,勞煩你特地來送,隻是我實在沒胃……”
宋妙聽他把話說完,複才應道:“我曉得公子事多胃愁,隻是有幾句話,不知你有沒有餘力來聽?”孔複揚“嗯”了一聲,抬頭等話,餘光見得周圍有人路過,忍不住又轉頭去看,等發現來人是個小兒跑在前頭,又有她十來歲姐姐跟在後頭叫嚷,不像是能充作勞力的,才又收回目光,再回轉過頭,眼見宋妙笑看向自己,隻覺尷尬,忙道:“對不住!宋攤主,我……”
宋妙笑道:“公子一心做事,這有什對不住的?隻我看了許久,不見幾個人來,公子曉不曉得其中究競什緣故?”
孔複揚訕訕道:“因我們不是當地口音,又都嘴上無毛,少人肯信,衙門雖給撥了幫手來,無論正、巡兵,俱都不肯出力,隻在桌後坐著,催也催不動,好容易撈來了人,他們又問這個,問那個的,嚇走好幾個………
他說到此處,也有些喪氣,道:“我雖曉得那錢忠明必定不會那樣好心,卻不曉得這樣辛酸,不用他怎出力,自己就先成不了事一一先前正言同那李、黃兩位老婆婆說話,一提一個人頭十文,高興得什似的,今次我同樣這般一提,雖有心動的,多問幾句,卻都走了.……”
又道:“幸而宋攤主那還有些人,想來明日這攤子上會熱鬧些。”
宋妙道:“我請人幫著問了問,都說不好用官府名頭來做招募……”
她把馬嬸子從正處探聽來的情況說了一遍,方才道:“我也不說那等好聽話來安慰公子,其實無用,況且以你心誌、才幹,自知天將降大任,何須我做什言語。”
又道:“你我一應猜測,難以設身處地,但總有能設身處地的一一我下午請那幾位嬸子過來看了,她們提了好些點,我也學來與你聽。”
“其一,幾處招募攤子都設在大商大行鬧市之中,近來各處行情不好,連碼頭漕工、苦力都沒得多少工做,你且看,後頭這樣大一個酒肆,哪個家貧的吃得起一一咱們今次打算招的,不就是貧家?彼處得利,我處得力,兩相互惠?”
“錢孔目給選的這樣位置,往來是不是多數膚白、衣錦?他們又豈會為了十文錢停留。”
“雖不至於問道於盲一一試問,給公子十文錢一個人,叫你拉上太學同窗,譬如韓公子,給人寫一天字,你會理會嗎?”
說到此處,宋妙笑了笑,道:“我是個擺攤的,為了多賺百十文錢,能徹夜不休做活一一公子是個讀書人,可以為了河事徹夜勞苦,但你而今會為了賺百十文錢,給人徹夜抄書寫字嗎?”
因眾人相處日久,熟知彼此秉性,她說話時候,就放肆許多,此時道:“勞力從不等價,所謂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一一雇我一天,能給幾錢?用岑通判一天,朝廷又給幾錢?再用曹相公一天,價值幾錢?再往上,說一句大不敬的,天子一日……”
“此事不能深思,思得好了,自知要賣力向上,思得不好,一個衝動,隻怕要做魚腹紙言事。”宋妙說完選址,又說攤位。
“掛這樣一個詳細招牌,看著寫得十分清楚了,可是又給誰人看呢?認字的人,會來應募?”“有巡兵在攤子後頭坐著,尋常百姓見得衙門兵丁,又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事,誰不繞三分,豈還有人敢上前來?”
“另還有……”
宋妙把這許多問題一樁樁擺出來,對麵孔複揚聽了,額角直冒冷汗。
莫說他家中富庶,便是家境尋常,以他文名,隨便出去參加個文會、文宴,靠那些個主家設的彩頭,都能過得舒舒服服,自然不會為了這一點小錢賣力辛苦的。
先前他自以為已經想得很周到,眼下被這宋攤主一點,才知自己其實本質還是如此傲慢,全然沒有將心比心,不過想當然而已。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當初在京都府衙時候,自己給幾個巡檢並下邊巡捕做文錄,也是因為自己高高在上想當然行事,最後惹得眾人皆怒的事。
當時要不是韓礪出麵幫著挽回……
孔複揚把食盒放到一旁地上,深深給宋妙行了一禮,道:“多虧宋攤主提醒,否則正言回來,見事情被我貽誤至此,不知會多失望!”
又道:“我這就先回去把人都召集起來,仔細商量明日當怎應付,再不能像今日這樣草率,得選個合適位置,看如何繞過那錢忠明,另還有……”
眼見他說著說著,眉毛已經擰起來,儼然十分頭疼模樣,宋妙笑道:“不獨公子著急,其餘嬸子、娘子也一樣著急得很,我們已經支了個攤子,就在官驛門外。”
“設在那,一則地方好找,二則不至於過分狹窄,我已是安排妥當,請她們今晚就宣揚出去一一隻拿我的名頭來招人,如此,還能繞開衙門,後頭再有事,也是後頭再來收拾的了,你意下如何?”孔複揚又驚又喜,道:“怨不得正言總說宋攤主胸中有大才!幸而有你樣樣走在前頭,不然當真要來不及了!”
他第一回當頭,做得這樣亂七八糟,滿心隻有如何補救,簡直連片刻都不願等,飯也無心吃,提那食盒便道:“我這就跟宋小娘子回去瞧瞧!”
說著,回頭尋那攤位守著的一個正,一個巡兵打了個招呼,取了文書各幾份,已是回身過來,急匆匆叫上宋妙,就往回走。
宋妙自然知道他急什,回去路上,逐一解釋自己做了什,為什這做,叫他不必過分擔心。孔複揚越聽人越蔫,還沒回到官驛,人已經矮了半截似的,卻是歎道:“我一向自負,卻原來其實最為蠢笨一宋小娘子,你做事為何能這樣周全?”
宋妙笑道:“行事周全的不是我,是那許多娘子、嬸子,但光靠我們也不能成事一一等到明日報名時候,少不得要有許多識字之人來做那花名冊,又提前做好分組、分派,此處卻是隻好仰仗你們了。”孔複揚此時卻再不敢打什包票。
他道:“擺了十張桌子出去,雖未必來的人多,卻最好備足人手,隻是我也不敢再用衙門頭人……”見他又鑽了牛角尖,宋妙道:“何苦一一前人走好的路,你怎不照著走?當日韓公子來滑州時候是怎做的?你又是怎來的?你們都是什身份?”
孔複揚簡直如同醍醐灌頂。
他並非想不到,隻韓礪一走,衙門頭許多進度都由他一人抓手,今日忙於招人,卻又碰了一天壁,其實餓著肚子,隻因心灰,全無知覺,腦中隻有焦慮。
眼下被宋妙點醒,他那焦慮漸漸褪去,終於神台清明起來,答道:“我當先去尋州學學生!”從來學成文武業,貨與帝王家。
能進州學的,誰人沒有幾分傲氣?
那錢忠明管得了許多正、巡兵,轄製得住諸多商賈,難道還支使得動那樣多學生?
此時此刻,不用宋妙再做提點,他那腦竅終於回歸,道:“我且回去看看攤位情況,再看明日要補什,列個單子出來,與眾人一一商量,分頭行事!”
又轉頭同宋妙道:“宋小娘子,今次若能招來人手,功勞全在你身上一一我便是自己什也不要,也當為你執筆行奏,請個大功下來!”
一時回得官驛,那許多桌子居然已經擺好,甚至還搭了棚子,既能遮風,也能擋雨。
不獨如此,一進門,就見官驛前頭小院幾張布招牌已經做好了,另還擺著滿滿當當許多個柵欄。此時飯點剛過,前堂隻有幾桌人,角落那兩桌拚成的一桌,分明就是一幹學生正在說事。
其中一人見得宋、孔二人進門來,忙把他們叫了過來,原是已經借著宋妙門口那搭的台子,做了一番查缺補漏。
韓礪人雖不在此處,早已對今次挖河通渠人手做了安排,哪需要多少人,人手到位,先放哪,再去哪,一一規劃妥當。
諸人照著那留下來章程逐一細化,此時好容易等到了孔複揚並宋妙回來,忙把二人叫來一同商量。正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討論了半個多時辰,終於把事情樣樣落在個人頭上。
此時章已送到,其餘學生戳章的戳章,登記的登記,又有領了其餘差事,或有先做足量空白花名冊的。眼見樣樣上了正軌,宋妙忙了一日,終於事了拂身,打個招呼,回房洗漱休息去了。
而那孔複揚不出意外,分到了去找岑德彰討要州學學生調令的活。
他一刻也不耽擱,借了驛站馬匹便要出門,臨走之前,眼見按驛卒在幫著套馬,心中一算時間,卻是腳下一頓,都到門口了,忽然返過身來,左右看了一圈,抱起一旁桌上那食盒,匆匆往後廚走去。今晚後廚居然還點了一盞油燈。
孔複揚進了門,駕輕就熟掀開兩隻鍋蓋,奇怪得很,今日鍋中競是還溫著菜,也不曉得是給哪個留的。他也不去搶那鍋,而是開了自己食盒。
食盒分三層,最下頭那一層墊的炭,使得頭飯菜仍舊溫熱。
孔複揚從灶口夾了些炭出來,補進食盒最下層,預備等自己回來再吃。
因來不及回房,他就順手把那食盒放到了桌上,正要拿罩子蓋好,到底忍不住,把麵上蓋子打開看了一眼。
第一層裝了一海碗的米飯,又有一小碗醬燒菘菜,第二層也是兩個碗,一碗以肉為主,鹵鵝糟鴨,燉魚燜羊各拚了一點,另一碗卻是半糜半片的豬肉同半碎不碎的煎雞蛋半臥在濃白湯汁頭,又有幾隻大棗子形狀的長條丸子同樣躺在湯中,也不知是什丸,看起來顏色是微黃中透著粉嫩。
豬肉一看就很新鮮,本來煮得應該很嫩,還留有極淡的粉紅,至於那煎雞蛋碎更是熟得恰好的樣子,有些碎碎的散在湯,有些更成塊、更大的,中間蛋黃還帶一點生的顏色跟凝凍模樣,其實應該已經徹底熟了,十有八九是在裝模作樣地扮著嫩。
跟了宋妙一路,又在這官驛住了許多時日,孔複揚一眼就認出來哪個菜是姓宋的。
此時雖然就要出門,他還是忍不住尋了個湯匙來,連湯帶菜抄了一勺,右手往自己嘴送,左手則是把那食盒蓋上。
一勺入口,湯、蛋、肉的味道是有先有後地次第跟舌頭打招呼的。
湯很濃甜,那甜天然極了,一點油膩的感覺都沒有,是又幹淨又新鮮的豬肉被汆湯時候老老實實交出來的肉汁甜,又有煎雞蛋的香甜,並那說不上來的一種河鮮甜味,像蝦甜,又像蟹甜。
湯已經咽下去了,舌根處才後知後覺,又跟著在腦子叫一遍“剛剛那一口可真鮮真甜”。而此時嘴已經嚐到煎蛋同汆肉。
那煎蛋在熱乎乎的食盒燜了那久,其實早熟透了,不知怎做到的,凝凍部分依舊保有將熟的口感,煎底的部分則是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焦香一一這個位置特別能吸湯,咀嚼時候,汆肉、煎雞蛋都在嘴輪番做客,一時鮮香,一時鮮甜。
一口嚼幾下,吞進去就沒了。
孔複揚忍不住回過頭,重新開了食盒,又抄了一勺子,方才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強迫自己把那勺子放在食盒上搭著,咬牙出了門。
岑德彰倒是好說話得很,大半夜的被找上門來,聽得孔複揚遮遮掩掩匯報了一番情況,得知眾人明日要借用州學學生幫著登記花名冊,一口就答應了,換了衣服去得前衙,取了章來,給他擬的征調函上用了印,還勉勵了幾句,又叫了個輪值的吏員,讓對方帶著孔複揚此時就去州學挑人,免得明早手忙腳亂。此處孔複揚折騰一番,終於把事情落定時候,天都已經盡黑。
他騎在馬上,不住推演明日情況,自覺多半沒有紕漏了,終於鬆一口氣。
那氣一鬆,肚子頭餓的感覺終於浮了上來,叫他不住夾馬前催,一心要回驛站趕緊吃那姓宋菜。孔複揚在馬上一路奔馳時候,官驛,一人卻是擺了擺手,對著身旁人道:“大半夜的,不必再把廚子吵起來,我也實在沒胃口,看看後廚頭有什,隨便找口吃的就行,沒那許多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