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之後,韓礪就將眾學生分了組,安排那盧文鳴帶領一組。
盧文鳴資曆深,年紀也大,做事耐心,前幾日其餘學生有做不完的,他看不過眼,還會幫著核對。此時不同於在官員手下做門客,畢競利益攸關,餅隻那大,你吃了,我就沒得吃。
學生們相對單純,去的又是滑州那樣地界,本就少人問津,個個曉得是去幹苦活的,什頭啊領啊的,明顯還要多幹老多一一看韓礪跟孔複揚就知道了,是以同組的人對他做組長,一點意見都沒有,隻“盧兄”“盧兄”地叫。
交代完分組的事,韓礪又把此次滑州欲要挖通王景河的計劃簡單說了,闡明眾人量測水文利害攸關。“夏汛慣來大過春汛,若不能測準春汛水流、水徑、水深,泥沙積沉……”他一一解釋過,“便不能確認王景河各處河寬、河深、支流河道能否撐得起分流,一並還要重修水壩、水門。”
王景河牽涉甚廣,起於榮陽,入海於千乘,是實打實的千大堤,並非僅靠滑州一地就能維護的。八百年前修繕時候,動用人力十萬,耗時一年,方才竣工,而今雖是重新啟用,但荒廢日久,一樣很難。
按著從前做法,要十一堤,肯定是做不到的。
好在河事本就是各州各縣官員考核之要,都水監發了函達沿途各州縣,要令整修,哪怕不能出多少力氣去修,隻要河道不堵,河水自己就會順著習性,衝回舊道去。
至於日後下遊沙石淤積清理,水門修繕複用,還得走一步,看一步一一用過一回,發現此路可通,各地官員隻要不是顳預懈怠到了極致,應當也得做到麵子上敷衍描摹。
再往後,就不是一眾學生該管的了。
即便這般說,聽得韓礪分拆、介紹,並分配各組工作,雖然知道自己做的隻是供給參考,將來必定還要各縣鎮使人來重新核查,眾人還是屏住呼吸,忍不住地互相你看我,我看你。
等韓礪交代好出發時間,方才離開,祠堂就一下子炸開了鍋。
“媽呀,王景河!是明帝那一朝,王景主修的那一條吧??我光看書上說,聽先生說,隻以為是上古遺跡,沒想到這河居然還在,今次居然也能得見,你我還要參與其中!”
“一看你就沒好好讀書!開朝之初這河還用著呢,不過廢了小幾十年罷了。”
“我一個南人,我咋知道你們北人的河!”
“這有什好吵的,我隻想知道這河最後能通嗎??”
“應當能吧,六塔河要挖百呢,滑州雖然人少,比不得那邊要錢有錢,要人有人,畢竟隻四地一一就是不曉得管不管用!”
“四地,怎擱你嘴說得跟喝四口水一樣容易?距離夏汛不過數十天,難道隻用挖土嗎???萬一中間隔山隔溝的,或是全是石頭什的怎辦!”
說話的此人競是真情實感在此處擔心起來。
但很快,就有人勸他道:“你怕什,韓領頭剛剛不是說了他會協理挖渠之事一一嘴上說是協理,你看他那口氣,很有把握樣子。”
眾人一下子沒了脾氣。
時間是趕,事情是重,但是韓礪這個領頭的氣定神閑,分派事情樣樣有條不紊的,倒顯得他們自己輕浮起來。
屋子頓時又安靜了好一會。
半響,忽然有人歎了口氣:“我本以為隻是來挖土修堤……”
“沒錯啊,這難道不是修堤?”
“沒錯你個頭啊,這是一碼事嗎?”說話的學生嘟嘟噥噥,“娘,要是當真成了,我們算不算水事功臣?雖比不得六塔河那邊聲勢浩大,等到回去,將來老了都能拿出來說一嘴!”
“不用將來老了吧!”另有個胖臉學生已經開始做一副著急模樣,“我娘滑州人,當日她聽說我來修堤都誇個不停,要是真能通個這樣大渠,她能誇我一年!”
事情還沒做,一群學生已經在這激動地展望未來,卻叫坐在一旁,才當上一組之長的盧文鳴也忍不住咧嘴笑。
就算事情不成,一群人眼下一點後顧之憂也無,衣食住行樣樣不用操心,隻用追著一件事,從早到晚地努力,也叫人很難不被影響。
他見過那韓領頭同孔複揚為了核對一個數,趴在地上,一人拽著另一人腿好叫把那軟尺降下去,為了測底,被雨水打得全身濕透也不肯放棄。
另有其餘學生,因前一日錯了一個數給那韓領頭捉出來,雖未被批評,仍覺丟臉,次日為了核校,幾個人半夜吵得烏雞赤眼的,黨也不肯睡一一分明做起來太傻太傻,似乎也沒有好處,可個個還是甘之如飴。甚至就是他自己,每日出門時候,做事時候並不覺得累,好像一眨眼就到了中午一一最期盼坐下來吃午飯,看看宋小娘子給做了什帶出來。
等到下午幹完活,再如何辛苦,心中都是期盼的一一也不知道晚上回來,宋小娘子又給做什好吃的!好不容易終於回來,見得那小娘子笑盈盈送上飯菜,小大餅頂著個圓腦袋樂跟上來,簡直完全就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狗窩。
又被關切“今日飲子夠不夠喝?”“晌午飯菜夠不夠吃?”“這樣辛苦,晚上多吃一點”,白日但凡做得少些,都不好意思當著宋小娘子的麵跟那群狼一樣的學生多搶一口吃的。
盧文鳴如此年紀的老成人都忍不住這想,更遑論其餘學生。
於是十來個人,每日能趕路時候趕路,不能趕路,前路被堵的時候就去量測水文,走得不快,奔波勞苦,尤其量測時候,全是天不亮就出發,天黑了才回到,晚上還要熬夜點油燈反複核算,但是很少有怨言。出發的第十八天,一行人終於抵達了州城。
進城時候還是一大早,韓礪帶著眾人先拿了路引同印信去到官驛住下,因隻知當日乃是休沐,他便不著急到衙門報到,先提前交代學生們出門在外,務必小心謹慎,遇事先使人回來報信雲雲,隨即幹脆地放了所有人一天假。
連幹了大半個月活,終於有得休息,學生們都跟長了翅膀的猴子似的,連飛帶竄,有那要一兩個年紀輕,跳脫些的,一出門,就喔喔嗷嗷叫著跑走了。
就連盧文鳴這樣的老成人,放了行李,也匆匆出去買些日用之物。
確認過大餅身上有錢,宋妙也放他出去逛一逛,隻叫注意安全,自己則是回房收拾了東西,稍事休息一番,方才尋了紙筆出來,拿個小包袱裝了,預備出門。
剛走到官驛前堂,就見一人從角落處忽然立身而起。
此時不早不午的,堂中本來就很空,此人又高大,起身之後,徑直朝著宋妙走來,先打了個招呼,又問道:“宋攤主哪去?是要外出嗎?”
原是那韓礪。
宋妙笑應了一聲,道:“今日托公子的福,偷來閑日,想要四處胡亂逛逛。”
韓礪想了想,便道:“這一向實在辛苦,難得今日休息,你一人閑逛,連東西都不好拿一一若是不嫌棄,左右我眼下並無雜事,幹脆陪你走一遭,如何?”
宋妙一怔,猶豫片刻,老實道:“我也不瞞公子,先前你交代我統計所需廚具、炊具並各色用度、人員,我雖有個大概,畢竟不知價錢,便是知道價錢,也隻是零買散賣的京城市價。”
“難得今日到了地方,又有休息,我是想各處店鋪走一走,問個價,比對一下,再看看糧米、蔬果、肉菜等等一應價錢,另還有人力,到時候讓人采買起來,心也有個數,不至於遭人哄騙……”她說到這時候,自己就忍不住笑了下,道:“這樣漫逛,其實有些無越趣………”
韓礪笑道:“宋攤主這樣勤力,倒是顯得韓某懈怠,就算隻為了將來自己不被人哄騙一一也更得要相陪了。”
他聲音很溫柔,一邊說,一邊卻讓開一步,伸出右手來,也不說話,隻看著宋妙背後那小小包袱。這動作實在自然,眼神也自然,宋妙不知不覺,就自自然然地把那包袱解了下來,順勢遞了出去。韓礪順手接過,半提在手中,落後宋妙一步,與她先後出門。
等出了門,一邊走,他又追回來半步,傾身朝前同她說些閑話。
說閑話,是真的閑話,不過問些這官驛夠不夠幹淨,房間潮不潮,需不需要換,晚上讓驛卒幫忙送來的熱水夠不夠燙等等。
宋妙先答了兩句,見他問得細,並非客套寒暄,還會追問,便也認認真真地來答,少不得有來有往,又回問幾句。
因見他動作,她不自覺就主動慢了半步。
走著走著,也不知哪一步開始,兩人已是並肩而行起來。
官驛地方還算是城中繁華之地,出了門,沒走多遠,就有許多鋪子。
宋妙進得頭選了東西一樣樣問價,又找了夥計問如果自己多買,能不能便宜,繼而逐一做記錄。她做事本就細致,問話也問得很有條理,沒用多久,就掃完了一間鋪子。
韓礪先是站在一旁聽她問,聽她說,看她一樣樣挑選東西,等到問到第二間鋪子時候,他就主動把那紙筆都接了過來,幫著譽抄。
兩人做事,自然比一人要快。
滑州原是縣改的州,州城不算很大,走了半天,最繁華的兩條街已經被逛遍了,宋妙的紙上也記得密密麻麻。
眼見已是飯點,韓礪便道:“一路吃飯都是宋攤主做主,今日也叫我做一會主一一這兩頓便在外頭吃,也讓我請你一請,如何?”
一兩頓飯的小事,宋妙自不會跟韓礪去爭搶,她笑著點了點頭,道:“那我今日就占個便宜,吃一吃白食。”
又道:“方才我見得前頭巷子有一家食肆,看著挺幹淨,聞著也挺香。”
韓礪原本已是想好了酒樓,此時聞言,卻是立刻改了口,道:“那咱們就去嚐嚐那家?”
但還沒到那食肆,剛出去巷子口,就見一道州中張榜的公牆。
公牆下,幾個人正圍著一個老頭,聽那老頭對著其中一張人像指指點點。
.……說是走丟了兒子,要是誰能幫忙找到,賞金三百貫。”
聽得三百貫,一圈人都發出了咋舌聲,對著那畫像看了又看,各自感慨。
“小孩長得都七七八八的,這個圖也看不出模樣來一一咱們這什時候多了個姓項的財主?”“三百貫,忒舍得!果然有錢人家的錢都當葉子撒!”
“我聽人說是謝家老家的親戚來玩的,眼下在家丟了人,謝家也正急得不行,四處叫人幫忙打聽哩!”
“要叫我曉得這小孩下落,怕不是要發大財了!”
聽得這些個閑話,知道是丟了小孩,兩人路過時候,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去看。
畫工畫技很一般,不過也能看出那小兒有兩個特點,一個是鼻尖上有一顆小痣,另一個是長得還挺胖。宋妙認真辨認一番,確認自己並未見過,又看下頭文字,說是家中走丟小兒一名,喚作項林,若有線索,請速速上門相告。
要是找到活人,賞錢三百貫,要是能提供線索,一旦確認是真,賞錢十貫,最後又給了上門地址,某某巷的謝宅,或是城中任意一間謝記米行。
剛看完那尋人啟示,就聽得前頭一陣吵吵嚷嚷聲音,卻是前頭一間鋪子跑出來一個人,衝著邊上一間鋪子叫道:“哪個得空,哪個得空!”
又道:“那老太太厥過去了!誰有空幫著把後頭黃大夫請過來!”
很快,那鋪子頭就跑出去一個夥計。
而邊上剛剛還在議論丟小孩的人們,忽然就轉了話題。
“造孽,是剛死了兒子那個魏老婆子吧?”
“白發人送黑發人,唉!”
“你們聽說了嗎?她那兒子……好像喜歡出去喝酒耍樂,這回是給小舅子醉後拿刀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