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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小吏忙道:“我不過幫著打雜跑腿,這些後頭事情,哪曉得。”

    因怕再被追問,他放下花名冊,匆匆走了。

    剩得蔡秀一人,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

    先前參知政事李齋著人調閱韓礪水事文章,而按照上官所說的,文章之中多為危言聳聽,言稱六塔河必當壞事,禍國殃民。

    當時他聽過就罷,但眼下見得韓礪去了滑州,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難道六塔河當真有什不為人知的隱患?

    不應該啊!

    蔡秀匆忙去找了那一位管勾的心腹,旁敲側擊地打聽。

    對方聞言,哈哈一笑,道:“多半是林頌林公事嫌他不討喜,所以不讓去吧!”

    此人好心給蔡秀透了個底,道:“李參政調了那韓礪文章,聽聞找了好幾位官人做研判,頭就有林公事一林公事氣得當場拿了筆逐條批駁,據說出來時候,還跟左右人大罵“豎子安敢’。”

    “你們這一隊去了六塔河,多半都要在林公事手下幹活,鬧成這樣,說不得一應姓韓的都要被帶累,平日少不得夾著尾巴做人,那韓礪但凡聽到隻言片語,不躲才怪。”

    蔡秀早打聽過,知道那林頌在都水監多年,乃是數得著的水事專才。

    此人說完,複又把蔡秀誇了一番,才道:“這幾日不少人來找公事,隻要提起你的,無不稱讚,都說你會辦事!”

    蔡秀笑了笑,謙虛道:“都是諸位官人抬舉,過獎了,過獎了!”

    但他神情間,卻是頗為自得。

    能得一人誇獎容易,能得許多人誇獎,就難了。

    六塔河既然是熱灶,自然會被許多人盯上。

    挖渠對於有些人來說是苦差,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卻是肥差。

    從材料采購,到征召民俠、調撥軍士,等等等等,都有上下其手的空間在。

    另還有些插不上手的,眼見此處好似容易得功,雖不舍得自己子侄去,卻也願意拿來做個人情。於是自打蔡秀陸續拿到學生們的花名冊,發現其中不少與奢遮權貴攀親帶故的,就沒有得閑過。他做了分組、安排,盡量保證每個需要特別關照的學生所在組都有幾個能幫著做事的,這樣既不會影響進度,也不至於叫那些個官宦子弟怨聲載道,或是背後告狀。

    好事自然不能白做。

    少不得還要與諸人私下相交,一來問對方想要做些什,雖未透露自己會為對方做什,但人人都不是傻的,等到分組提前發出,哪還不知道後頭情況。

    一時博得那個小圈子誇讚聲一片,人人都說這一位蔡才子懂得做事,知道進退。

    眼下名聲傳回到都水監中,將來自然又是自己一塊漂亮墊腳石。

    明明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可蔡秀走出衙署的時候,腳步卻是比往常都要沉重。

    按理說,自己討人喜歡,那韓礪被人嫌棄,完全就是美夢成真,應當高興才是。

    不知為什,他分明心也是誌得意滿的,但那“得”和“滿”,卻是不斷在晃蕩,一不小心,就要潑灑出來,弄得滿地狼藉,難以收拾的感覺。

    差事已經領了,人已經點了,自己也很快就要出發,當然不可能因為這一點奇怪的別扭,就放棄如此大好機會。

    況且朝廷撥了那許多銀錢、人力修六塔河,朝中也好,都水監中也罷,雖有許多質疑言論,但更多老於水事的官員出來力挺,多少奢遮為自己門人子弟安插位置,這一切,難道還不能作為佐證?想通了這一點,蔡秀的步伐已是重新變得輕快起來,嘴上也再度掛上了笑。

    韓正言,冷板凳不好坐吧?

    ,你也有今天!

    雖不能把人呼來喝去,但轉念一想,來日自己六塔河歸來,已經得功,對方還不知道在哪弓腰挖土,倒也另有一番暢快!

    蔡秀做了領頭,又帶著那許多有些背景一群人,自然不肯隨隨便便。

    等到了出發那一日,他特地托請上官,請了同判都水監丞出來給一眾學生訓話。

    都水監衙署不大,自然站不下這上百號人。

    一時眾人集聚於禦街之側,又有喧鬧聲,應和聲,說話嘈雜聲,引得左右百姓來看,待聽說是都水監領著學生們前往六塔河開渠,更是議論紛紛。

    蔡秀擅詩,使人備了筆墨,現場賦詩三首。

    他那詩早早就開始準備,不知推敲鑽研過多少遍,富麗堂皇得很,不獨將今日場麵描繪一番,還誇讚天子聖明、都水監上下得力,又有學生,尤其太學生多切心國是,實乃國朝之幸。

    有如此臣子,必定很快六塔河通,水患盡消。

    不獨如此,他在其中一首詩還特將自己同韓礪名字嵌入其中,隻說昔日同為太學四子,今日二人各奔東西,一向六塔,一向滑州,己為開渠治水,彼為修補堤壩,雖難易不同,繁簡各異,但一樣是為了水事,為了百姓,多激蕩人心。

    這樣的詩拿出來,就算質量平平,大家在外頭時候,也會捧場,更何況還寫得的確不錯。

    又因那蔡秀早使了銀錢,又欠了人情,私下叫人幫忙,於是這詩寫好之後,很快為人抄錄,不但在太學、都水監內傳閱,還有人拿出去在各處詩會、文會鑒賞,頗出了一番風頭。

    京中學子,少有不知道那蔡秀領了成百學生,前往六塔河效力,而原本分明是太學四子之首的韓礪,卻隻和十來人一道去了無人關注的滑州。

    同樣也是蔡秀使的人在私下傳揚,於是那韓礪曾經寫過許多文章反對挖鑿六塔河,甚至引得都水監頭專於水事的官員們都開口駁斥的事,也慢慢在學生中傳開。

    蔡秀本意是想叫人拿來比對,同為四子,為什二人在都水監中得到的待遇會相差這樣遠,那韓礪不過嘴響,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還常常為博噱頭,大放厥詞。

    剛開始時候,得人引導,倒也朝著他期盼的方向發展,然而有時候,人言一旦傳得廣了,往往不能控製京中隔三差五都漲水,莫說朝中相公大臣們,便是路邊的老叟小兒,一旦說起,誰會不罵幾句,更何況嘴巴最閑的的學生一一正是見到路邊狗兒打架,都要上去跟著汪幾聲的時候。

    朝廷開鑿六塔河,當時也是吵成一片,並非沒有反對者,學生們雖半懂不懂,自認懂了,此時也跟著吵起來。

    有人還不知從哪得了韓礪先前議論水事文章,另還有其餘反對者文章,一起為了這六塔河該不該修吵得天昏地暗,索性把各自先生拖了下水,再吵一遍。

    吵到後來,幾乎已經沒有人記得當時是為了什吵架,更無人去管韓啊蔡啊的,隻顧著自己到底能不能爭贏。

    被水阻在半路的一群去往滑州學生,自然還不知道京中次第發生了什。

    次日一早,眾人按著時辰收拾好了,在祠堂聚集,頭早擺了大大蒸籠一一籠中躺的全是饅頭。村子肉不好找,雞蛋卻好買,宋妙就將雞蛋用了個齊活。

    那饅頭有香菇胡蘿卜雞蛋餡的,韭菜雞蛋餡的,豬油拌茱萸碎油菜心餡的,還有一個茱萸碎炒酸醃菜雞蛋餡的。

    饅頭們該香的香,該甜的甜,該酸的酸,該辣的辣,個個皮薄餡大,白白胖胖。

    頭最受歡迎的不是韭菜雞蛋,而是香菇胡蘿卜雞蛋餡。

    香菇是幹香菇泡發,比起鮮貨的菌菇味更厚更香,雞蛋炒得非常蓬鬆,包得也蓬鬆,明明已經炒過再蒸,吃著居然還是嫩滑的,又有那胡蘿卜因切得大小顆粒合適,以至於熟得剛剛好,咬下去既有一點甜甜的汁液,又不至於過軟過硬。

    宋妙還補下了一點蝦皮,提那鮮味。

    這一個饅頭吃下去,雖然吃的全是食材本味,但因餡料調製的好,菌菇、雞蛋、胡蘿卜、蝦皮之間互相沾染借味,使得菌菇更鮮、雞蛋更香、胡蘿卜更甜,又有那饅頭皮被那蒸出來的湯汁精華浸了一點點,浸潤的胡蘿卜紅部分特別香甜。

    早飯宋妙給配的米茶。

    拿大米炒製,不放油,炒成焦黃色,直接用水煮開,喝起來焦米香味很濃,微微甜,微微澀,但是並不苦口,很有風味。

    吃完饅頭,邊上又有幹荷葉包好的人頭餅。

    大大一張疊在竹簍,又有單獨荷葉包的菜裝在帶了熱炭的食盒,雞蛋炒酸醃菜、茱萸碎炒胡蘿卜絲、素炒香菇絲一一是給眾人中午拿來就餅的。

    一行人睡得飽飽的、吃得飽飽的出發量測,又有韓礪逐一教,一個一個帶著做,連躲懶都找不到理由。忙到中午,找幾塊石頭,拿油紙墊著坐下來吃飯。

    餅冷了,竟是依舊柔軟得很,吃起來還筋道,涼餅夾熱菜,叫那餅也變得溫了,菜也沒那熱了,可以一大口一大口的吃,本就好吃,還餓了,更好吃了,滋味十足。

    晚上回來,主食吃的是飯,但一坐下來,見得那端上來的一大盆香炸魚塊,眾人顧不上吃飯,人人搶著先去拿魚塊吃。

    魚塊裹了麵糊去炸,剛出鍋不久,外皮非常酥脆,薄薄一層,一咬就是“哢嚓”一聲。

    熱油把魚的油脂都逼了出來,被殼包在頭,還滾燙著,非常鮮香,尤其吃到肚腹肉的時候,最肥的肚子那一塊地方時能咬出油汁來的,尤其好吃,還帶一點糯口,魚背則是很緊實、幹香。

    這魚塊完全炸透了,通身都是香的,鹹鮮辣,很好的把那一股草魚的泥味給去了個幹淨,不但是肉,就連骨頭都可以嚼著吃一一尤其是尾巴骨,又酥又香。

    飯還沒吃,一群人就幹掉了一盆香炸魚塊。

    一時吃飽,眾人收拾東西,正要各自回屋,那盧文鳴卻是忽然被人叫住。

    他轉頭一看,才發現居然是孔複揚。

    “正言想找你坐一坐。”

    其餘學生都走了,隻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明明坐的位置跟剛剛一樣,對麵來的人也是近來日日接觸,其實比自己還要小上二十多歲的學生,但很奇怪,盧文鳴心中就是有一點局促。

    韓礪把一疊紙放在了桌上,又開門見山地道:“今日耽擱盧兄片刻,有幾個地方想要請教。”說完,就對著那紙上內容,一樣一樣問了起來。

    問的有計算方式,也有具體做法,還有原始記錄紙頁上某些字符。

    盧文鳴雖然不知道對方目的,還是全部都認真回答了。

    然後他就聽到那韓礪道:“有一樁事想要麻煩盧兄一一眼下人手不夠,白日量測時候,我想把人分為三組,我與孔複揚各領一組,盧兄也領一組,不知你意下如何?”

    盧文鳴下意識就搖了搖頭,苦笑道:“韓領頭是見我盧文鳴資曆最老,所以才把這事交給我吧?其實不必理會這個,我雖說年紀大了些,資質平平,不管量測還是算數速度,都比不得他們年輕人,還是是叫個當得起這位置的人吧。”

    韓礪搖頭道:“並非因為資曆。”

    他指了指那一疊紙頁,道:“我連著跟了好幾日,盧兄是唯一一個同一個點位會測四次來取均值的,比起我的交代,還要多一次,你的驗算也最準,幾乎從未出錯過,雖然速度不如旁人的快,但量測之事,本來就圖不得快一一你肯用兩個算法來核流徑,已經當得起這個位置了。”

    又道:“你行事穩而平,不緊不慢,遇得旁人不懂,也肯耐心去教一一這樣多好處,跟資曆又有什關係?”

    眼見韓礪逐件數出的那些優點,全是自己近十年間平日暗暗做的,本來隻是慣來行事,從未想過會有人看在眼。

    可他此時才知道,原來被人看在眼,並且拿出來說的時候,心中那份說不上來情緒,是會莫名其妙化作酸鹹液體,想要從眼睛湧出來的。

    他還想了幾句客套話,但話未出口,鼻子已經微微發酸了,忙遮掩一般側轉過身,咳了兩下,扮作拿手捂嘴,其實是用袖子往那不爭氣的眼睛胡亂一蹭。

    盧文鳴到底還是把這一組之長的位置接了下來。

    隻他忍不住問道:“咱們隻是去給滑州修堤壩,這一路量測,又是為了什?”

    韓礪道:“盧兄知道王景河吧?”

    盧文鳴點頭。

    韓礪道:“修堤不過權宜之計,就算修好,按著今年水勢,等到夏汛時候,十有八九河堤還是會塌但今次黃河改道,正向滑州西北方向,其中一道較大支流,距離王景河西段支流僅有四路。”“黃河數次改道,王景河反複用而複棄,距離上次通河已經有八十餘年,但河道仍在,河渠也仍在,其修成存複的八百餘年間,黃河此道少有泛濫,哪怕潰了堤,其勢也可控。”

    他道:“我已經說服了岑通判與都水監今次派來的吳公事一一我們挖通它。”

    明明隻是一句話,盧文鳴聽著聽著,隻覺自己渾身燥熱難當,血熱得難受,恨不得立時就去挖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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