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傾瀉在鸛港潮濕粗糲的石板上,蒸騰起海鹽、魚獲與岸邊堆積水藻的濃鬱腥鹹氣息,成為初秋微涼海風的底色。
韋森軍占領鸛港的第三天,國王禦用旗艦高聳的船艄緩慢而沉重地破開港口渾濁的淺浪,棧橋放下,魯道夫下船時身後獵獵作響的披風如同一抹刺目的血色,在正午烈陽下分外刺目。
在他的身後,王室騎士團的鎧甲反射著冷酷的光芒,頭盔上那簇簇猩紅的羽翎,如火雲般翻湧,卻透著一股刻意炫耀的僵硬。
鸛港代理市長拉肯男爵早已卑微地在碼頭前沿沾滿泥濘的石板上等候多時,絲綢披風下擺沾染了濕漉漉的水跡,保養得宜的雙手因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
“至高無上的陛下!鸛港沐浴在您的光輝下,無上歡欣!全賴您的仁慈,和平才如暖陽般降臨!”他刻意拔高的諂媚之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想竭力蓋過海鷗貪婪的聒噪,在空曠的碼頭上顯得格外突兀。
昨天晚上,有人給拉肯他們上了一堂政治課,讓他們明白了萊茵聯盟水麵下的暗流。
政治中,比做錯事還可怕的是站錯隊,拉肯原本有點小心思,在課堂上驚出一身冷汗。
小弗朗茨猶如一尊黑鐵澆築的雕像,矗立在拉肯身側。
他身著韋森軍標誌性的藍黑色雙排扣厚呢陸軍禮服,金線繡滿繁複的雙頭鷹紋章,在陽光下流淌著沉穩而威嚴的光澤,擦得鋰亮的銅質肩章如刀鋒般銳利。
麵對國王,他隻是按標準行禮,沉重的頭盔紋絲未動。
“陛下,鸛港大門已為您敞開。”
“韋森軍北線兵團已經完成防禦部署,堅若磐石。”
他的聲音洪亮如擂響的戰鼓,目光卻如深潭般沉靜無波,胸前那條象征韋森軍最高榮譽的紅底金雙頭鷹綬帶,在陽光下仿佛燃燒的火焰,灼灼逼人。
魯道夫嘴角勾起一抹誌得意滿的微笑,胸中因這唾手可得的勝利而湧動著微醺的快意。
他伸出手來,在小弗朗茨的肩膀上拍了兩下,莊重中又帶著一絲興奮說:“你做得很好,很好!”“你們短短一個上午就攻占鸛港,不隻是你們的勝利,更是整個萊茵聯盟的勝利。”
“你把立功者的名單報上來,我會一起獎勵!”
他這話是真心的,開門紅讓全軍上下很興奮,必須好好獎勵,將軍心鼓動起來,再接再厲,一鼓作氣拿下佛倫斯堡。
鸛港火速加盟韋森公國一事讓小弗朗茨等人牙疼,那天突擊隊登陸後馬上匯報,他們一眾軍官還嘀咕這的指揮官有本事啊,居然想出這樣的埋伏。
這時船上的電台開機,韋森堡城發來做好鸛港軍民工作的指示,小弗朗茨等人看得一頭霧水,給漢馬城指揮部發報詢問才知道發生了什事。
這種一拳打在空氣上的無力感讓韋森軍上下很無語,所以上報時隻說了入駐鸛港,魯道夫以為他們覺得是小場麵所以不上報,也就以為發生了小規模的戰鬥而已。
魯道夫心中有自己的打算。
大規模戰爭中占領的土地一般是在戰爭結束後才分配,最快也是在進入冬歇期時獎勵當年作戰最英勇的幾位貴族拉高士氣。
他已經決定,將這座有意義的港口城市送給自己的王後安東尼婭。
教堂的青銅鍾聲被撞得山響,悠揚卻空洞地回蕩在藍天之下,混雜著尖銳刺耳的軍號聲。
魯道夫騎上雪白的獨角獸,優雅地輕踢腹部,蹄鐵踏上自己指揮下占領的第一座城市的土地上。碼頭到城門再到城堡的道路兩側,韋森軍的士兵們緊握豌豆槍,刺刀尖閃著寒光,構成一道冰冷的柵欄在他們的約束下,市民爆發出排練過數次、整齊劃一卻毫無起伏的歡呼:“國王萬歲!萊茵聯盟萬歲!”
然而,這山呼海嘯般的聲浪撞在魯道夫身上,卻如同撞在一堵無形的牆上,力量瞬間消散。魯道夫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掃過那些被迫仰起的臉龐一一每一張臉上的笑容都像是同一個畫匠筆下複製出來的麵具,嘴角上揚的角度驚人地一致,唯有眼神深處,是一片麻木的死水。
一個老婦人挎著半空的藤籃,籃底沾著幾片幹枯的菜葉,渾濁的眼眸空洞地投向被交通管製禁止通行的城門麵,對眼前赫的盛典恍若未覺,嘴不停喃喃:“去晚了麵包就要賣完了。”
幾個衣著單薄的孩子被母親粗糙的手拍了拍後腦勺,他們才張開嘴,假裝在歡迎國王陛下到來。初秋正午的陽光本該溫暖,魯道夫卻在那些麻木的眼神,觸到了一絲深浸骨髓的寒意。
他的視線不經意掠過簇新的彩旗和匆忙掛起的鮮豔花帶之下。
城牆上有火燒過的焦痕,久經風雨,恐怕有十年曆史,像醜陋的傷疤。
塔樓的一扇百葉窗破爛不堪,隻用幾根嶄新的木條粗暴地釘死。
這根本沒有發生過戰鬥,一絲極細微的僵硬,瞬間凍結了魯道夫臉上那完美的君王微笑。他緩緩抬起右手,那隻戴滿了沉甸甸寶石戒指、象征著無上權柄的手,準備向人群揮動。
指尖卻在半空中猝然觸碰到一股退縮的能量一一那些原本機械揮舞的手臂,在他靠近的瞬間競猛地向後縮去,如同受驚的潮水急速退卻。
歡呼依舊響亮刺耳,笑容依舊掛在臉上,但當他的目光穿透喧囂的花雨與飛揚的彩屑,直抵人群深處時,映入眼簾的隻有空洞的瞳孔和因緊張而抽搐僵硬的嘴角。
魯道夫這樣的表情並不陌生,自己在比武場,在射擊場,在跑馬場,在任何需要歡呼的地方,總能找到這樣的氣氛組。
一種冰冷的疏離與深藏的畏懼,像一層薄薄的寒霜,覆蓋在名為“歡迎”的華麗糖衣之上。獨角獸的蹄聲在寂靜的石板上顯得格外響亮。
當夜,城堡主廳璀璨如同星群墜落,為國王到來舉行的晚宴正在進行。
長桌覆著嶄新亞麻布,銀燭台流淌暖黃光暈,映照著金黃的乳豬、堆疊如山的牡蠣和深紅如血的葡萄酒。
空氣彌漫的並非純粹的歡慶,而是一種被精心粉飾的、令人窒息般的緊繃。
魯道夫端坐主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權戒頂端的紅寶石一一白日那些空洞的眼神和無聲的退縮,如同冰涼的蛇纏繞心頭,拉肯提前投降於韋森大公更讓眼前的豐盛筵席也失了滋味。
拉肯成了這場晚宴最忙碌的影子。
他幾乎不曾落座,像一隻被無形鞭子抽打的陀螺,不住地在國王座椅旁打轉,汗水浸濕了鬢角,在燭光下泛著油膩的光澤。
他躬著腰,臉上堆砌著比白日更甚、幾乎要流溢出來的諂笑,每一次開口,聲音在魯道夫耳中都甜膩如裹了蜜糖的毒漿。
“陛下!請您務必嚐嚐這道鸛港特貢的海鰻凍,鮮美無比!是臣下特意命人今晨從第一網漁獲中精選的最肥美的一條!”
拉肯親自將一塊顫巍巍、凝脂般的鰻凍奉至魯道夫銀盤中,動作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親近。“啊!再品這酒!陛下請看,色澤如極品紅寶!此乃臣下家族酒窖珍藏二十年佳釀,專候陛下禦口!”他一邊極盡誇張地頌揚著魯道夫“無上榮光”、“神武英明”,一邊小心翼翼地替國王斟酒,酒液撞擊杯壁的清響在沉寂大廳格外刺耳。
拉肯話語的河流洶湧,卻總在不經意間漂載著“韋森軍強大”、“韋森軍勇武”、“韋森大公厲害得不得了”,如同魚肉中的細小魚刺。
魯道夫的目光偶爾掠過拉肯那張因亢奮而漲紅的胖臉,掃過下方那些沉默咀嚼、眼神遊移的勞丁、萊格等本地小貴族,最後落定在那幾張空置的座席上一一小弗朗茨等軍官以“連夜巡視防禦”為由缺席。一股混雜著煩悶的濁流在國王胸中翻騰。
拉肯的每一句諂詞、每一個誇張的舉止,此刻都像是在他麵前上演的拙劣滑稽戲,是一聲聲尖銳刺耳、不斷強調“誰才是此地主宰”的音符。
這滿桌珍饈、滿室燭光、拉肯口中滔滔不絕的奉承之詞,都發酵出一種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虛假氣息,比港口鹹魚的腥臊更甚。
魯道夫心中越來越煩躁,不管是從傳統還是法律上,鸛港是在軍隊開拔前一刻加入韋森公國,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不算占領地。
一則有用的消息鑽入國王的耳朵:
“韋森大公的全權特使明天早上抵達鸛港。”
魯道夫勉強維持著帝王的麵具,但握著酒杯的手指卻無意識地收緊,冰涼的杯壁也無法平息指尖因壓抑怒意而升騰的灼熱。
他借口旅途勞頓,未待晚宴後的舞會便倏然起身離席,隻留下拉肯愕然僵立原地。
拉肯目送國王陛下在騎士們的護送下離開,掏出手絹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