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一道黑影出現在庵廬,去見那誤事的花狸:“………太祝可還記得此行目的?數日間毫無動作不說,何故還要反過來助其治理疫病?”
暫用來起居的木屋中,一盞燭火搖搖晃晃,巫服垂髻的少微盤坐案後,看著那滿麵質問的黑影。她未答反道:“我知道,那些在百姓間流傳的火焚傳言,其中正是你們的手筆,為的就是妨礙劉岐治疫。”
黑影沒有否認,盯了她片刻,冷笑問:“如此說來,太祝竟還是明知故犯,刻意違背主人的意願了?”少女安坐,神態認真:“你這樣想,太過愚笨。”
平直的口吻說出這樣冒犯的話,黑影麵色微沉,又聽她道:“別忘了,我乃奉旨前來驅疫,若連自己分內之事都不去完成,如此反常,豈非明擺著與劉岐使絆子?倘若這樣,他勢必疑心防備,甚至有可能猜測我已經暗中倒向司農,到時他還怎可能會乖乖走進我布下的陷阱當中?司農令我暗中行事,我自然不能輕易暴露立場意圖。”
燈下少女並不尖銳的麵孔頗為肅正:“況且他蠻橫霸道,一心想要獨攬治災功勞,又待我有頗多成見,我此番安撫百姓,做了他做不成的事,他表麵不好發作,心中定不服氣一一我這樣做,既是消減他疑心,也是為了激將於他。”
聽罷這番解釋,黑影忍耐須臾,沒戳破這隻花狸過於刻意的嚴肅神態下,分明也掩藏著與六皇子較勁的虛榮之心。
想出風頭想立功的小心思他不過問,這番解釋確也有些道理,黑影此刻隻問:“所以你已有計劃了?”那劉岐奸詐多疑,原本定下的諸般計劃統統落空,隻能見機行事。
少女微抬下頜:“今日有一位百姓為報答於我,同我說了一件事,我打算借此事設下誘餌……”她道:“你多備些人手,隱在暗處,隨時聽我安排。”
這命令的話語讓黑影隻覺好笑,他提醒這位天真的巫神:“這雖是城外,卻仍在京師管轄之內,不是能大肆擅動刀兵的地方,主人事先有言,當設法暗殺或毒殺,不能留下痕跡。”
芮澤縱有殺心,卻也不會沒有顧忌,在天子腳下動用大批人手堂而皇之擊殺皇子,這是明擺著要觸怒皇帝。一旦敗露,即是大罪。
“他身手過人,護衛在側,出入又有各路官吏隨行,若隻依照他每日行程,究竟要如何不留痕跡的暗殺?至於毒殺”少微以“我看你才是天真”的神態反問:“這手段你們不是早就試過了,難道依他的性情,會有二次中計的可能嗎?”
黑影沒有動怒,而是定定看著她:“那就要看你是否願意為主人盡心設局了。”
“我正是在為你們製造機會。”少微道:“我既有此計,自然不會選在人前行動。我會將他引去最方便動手的地方,到時莫說刀兵痕跡,連屍首也未必尋得到。”
她低聲將計劃說明,黑影聽罷,眼神微變。
“這也是暗殺,更隱蔽的暗殺。備下足夠人手,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一擊必中。”少微最後道:“這樣的機會隻有一次。”
黑影不再反駁她的話,而是不置可否地道:“我需先行回城,請示主人。”
片刻,黑影離開,少微收回視線,看著燭燈跳動的火苗。
此前商議對策時,劉岐曾篤定地說,若她道出此計,依芮澤心性,絕無不答應的道理。
那晚她與他對燈共同商榷殺他的辦法,從誘敵布局到出手獵殺再到殺完之後的收場說辭,可謂不遺餘力,如此計劃,想必使人難以拒絕。
翌日,得到了芮澤果然不曾拒絕的答複之後,花狸即開始了她的“誘敵”流程。
再一日,天色尚未完全放亮,花狸帶上一行十名禁軍,離開了庵廬。
很快有消息傳到縣署:“………庵廬中有患疫百姓自稱曾在三年前打獵受傷迷路之際,誤入南山一處嶺峰下,見一條暗河漆黑如墨,深不可測,望不到源頭,他僥幸活著出山,之後再未敢擅入那方野穀。”“這獵戶將所知悉數與薑太祝言明,發誓自己所言字字屬實……薑太祝已帶人前去找尋那暗河。”“太祝競親自前去?”
“或是又得了鬼神指引,匡救災危……”
“若果真能尋到水源充沛的暗河,便又是大功一件。”
官吏們議論著此事。
長安城外山嶺層巒疊嶂,世人對其探究程度不足百中之一,發現未知地下暗河的可能性不小。水乃活人根本,更何況是旱時,六皇子自然也深知此理,初接手治災事宜時,就在使人尋找暗河蹤跡,隻是尚無值得一提的收獲。
憑著六皇子在此地的淫威,這消息自然迅速傳到了他耳中。
確定消息無誤之後,劉岐即刻令人備馬,不顧湯長史勸阻,帶上十名禁軍十名親衛,馳往南山。很快,即有人將此事傳回城中,報與芮澤。
猶未除喪的芮澤以麻括發,一身素白,靠坐在榻上,聽罷心腹帶回的消息,不禁無聲一笑,道:“他果然要去爭搶。”
此子回京後,一舉一動都在爭搶帝心。
此次治災,他可謂一手遮天,此刻又怎能容忍他一向排斥抵觸的巫祝“爭”去發現暗河的大功。同其它事在人為的治災事項不同,暗河水源的發現會被視作某種天意庇佑,故而此類事務必親自前往,才能占下祥名,彰顯為蒼生向上天請命之誠。
此子射殺祝執後,便自詡祥禎化身,若果真再被他尋到水源充沛的暗河,到時他若借此自稱天命,隻怕百姓也要去信上一信,說不定就要彌補了那腿疾之缺。
民心愚昧,但一旦成勢,在這動蕩之際便會帶來無限麻煩。
然而根本沒有什如淵般的暗河,隻有如淵般的陷阱。
尋到暗河是天意,死在尋找暗河的山中也可以是天意。
那南山深處地勢複雜,方便掩藏人手蹤跡,也方便抹去屍首痕跡,畢竟失足跌落山崖被野獸分食也是常見之事。
到那時,再沒有什祥禎化身,隻有短命的皇六子。
芮澤透過半開的窗欞,看向庭院內用水瓢替花草澆水的婢女,想到與這婢女年紀相當的花狸,不禁目露一絲滿意之色。
這隻狸貓有大用,天真卻也機靈,隻是涉世未深,幸而涉世未深,根基未穩,才能被他及早掌控。她此番治疫又添威望,那被她巧妙立名為生息台的庵廬,已被百姓視作受大巫神庇佑之地,從那座庵廬中痊愈離開的百姓,將來都會感念她的恩德。
他勝在於此狸繼續壯大之前將她控製。
這顆早已與政事人心息息相關的棋子要好好養大,來日必將還有大用。
若她足夠聽話,他自會考慮將解藥賜予她,到那時,倒可以答應承兒將她收作自己人,也好用另一種方式將她收用,牢牢綁定在同一條船上。
有風穿過庭院,剛澆過水的花草簌簌而動,枝葉鮮亮。
深山中粗壯的草木盤根錯節,暫時未被旱情影響太多,大樹依舊繁茂,枝葉在風中晃動,發出比庭院草木更密集的沙沙聲。
芮澤眼中有大用的花狸,比他眼中短命的皇六子更先一步遭遇了殺機。
殺機從簌簌而動的山壁草木中破出,化作一支鋒利箭弩,呼嘯著刺向在山穀間緩行的花狸。箭弩飛出的前一瞬,少微已有覺察。
除了敏銳五感,她很擅長分辨草木間的響動是來源於風,還是源於外來的不速之客。
在天狼山長到九歲那年的夏日傍晚,少微提著兩桶水,返回住處的路上,被一名藏在小路旁草叢中的山匪竄出來撲倒在地。
那山匪口中發出怪異的笑,九歲的少微不解其意圖,但確認這是一種惡意欺淩,她沒有呼救,迅速反擊,抓過一塊鋒利的山石,狠狠砸破對方的頭,劃傷了他一隻眼。
她九歲時的力氣已經很驚人,隻是很少在人前出現展露,那山匪受傷,嚇得落荒而逃。
見水桶的水被打翻,那是給阿母沐洗用的,少微咬牙切齒,又跑著追去,將那山匪從背後撲倒,一頓拳頭砸在他的頭臉上。
剛覺得出了氣,起身之時,卻見自己的粗布裙在反擊時不慎蹬破,那是阿母剛替她縫補過的,阿母手指不好,縫補起來何其辛勞,少微這下更是氣到極致,又將那人好一頓踢打,出於報複,也撕破他的衣,並威脅他不準說出去。
重新跑回去替阿母打了水,少微未敢與阿母提及此事,又怕那山匪不顧她的威脅向秦輔告狀,好在暗中觀察很久,此事並未被揭破,那山匪瞎了一隻眼,從此見到她就似見到怪物,總要躲著走。這段經曆並不足以令少微害怕,她不知恐懼為何物,但擅長生存,凡是經曆過的危險,她總會在心底留下經驗,從此戒備應對。
從那之後,草叢山林間凡有風吹草動,她都會留意分辨。
此次入山尋找暗河,乃是有備而來,更加不會放過任何動靜。
曾在她往返神祠與薑宅的路上暗中盯著她的眼睛,曾在五月五夜宴上趁亂對她出箭的未知黑手,十之八九與赤陽脫不了幹係的不明敵人……怎會放過趁她出城將她捕獵的機會?
此劫無法避免,但比起成為完全被動的獵物,不如由她來定下這捕獵的地點與方式。
踏入此山中,是為了讓芮澤的人更方便對劉岐下手,也是為了讓暗中的人更方便對她下手。如此良機可遇不可求,不明的獵人果然伺機現身,他們緊隨著入山,剛尋到花狸蹤跡所在,趁她身邊七名禁軍有四人在前探路,三人在她後方,身側空守之際,毫不遲疑地射出了具有一擊斃命之力的弩箭。獵人隱藏在左側山林間,弩箭破林而出的一瞬,花狸踏過山間淺溪中的石,腳下忽然打滑,身形往右側倒去,半邊身體倒入溪水中。
弩箭掠過迸濺而起的水珠,本就細小的水珠碎裂成水霧,伴著殺機彌漫開來。
那利箭險險擦過花狸身形上空,箭頭倏地紮入右側山石縫隙中,後方三名禁軍瞬間色變,大呼一聲“有刺客”,同時有人拔刀,有人取下身後背著的長弓。
更多的箭矢自山林間飛出,敵暗我明,很快有兩名禁軍中箭倒下。
因花狸躲避於一方山石後,箭矢已無法探入,隱藏在山林中的身影迅速現身,一道又一道黑影飛身而出,如同出林的蝙蝠。
短短瞬間,十多道黑影現身殺來,眼見餘下的五名禁軍難以應對,提前帶人埋伏在前方不遠處的倉山被迫現身。
倉山即是前日晚間密見花狸的黑影,他負責暗中事項,往來傳遞消息,作為芮澤當之無愧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花狸的用處,此刻意外突發,劉岐還沒抵達,他不能讓花狸就這死掉!
倉山率領暗衛現身,那餘下的五名禁軍皆不見意外之色,他們背後的主人是同一個。
少微原本帶了十名禁軍入山,倉山事先交待過她,在入山之前,要將無幹人等肅清,方便善後。確實應當提前肅清,於是少微進山前,使那三人守在入口處。
探入陌生深山,為防止有意外發生,通常會留下人手把守入口,以備應對。
因有那三人在,前來“搶奪功勞”的劉岐甫一下馬,便確定了花狸的進山路徑。
以防迷路,花狸一路讓人在山石上劃下記號,劉岐一行沿著記號前行,無需另行探路,可謂舉步如飛。跟隨的禁軍見前方那位六皇子拄著竹杖,在山路間大步而行,微跛的腳步毫不停滯,不禁覺得這位殿下果真搶功心切。
卻不料,需要去搶的功勞還沒現身,先撞上了禍事一樁。
隨著前行,先聞打鬥聲,待舉目望去,隻見前方左側山林間,正有源源不斷的黑影持刀而出。那些黑影眾多,潛藏的範圍也很廣,前方的劉岐見得此狀,驚怒交加地喝道:“有刺客埋伏於此!將他們拿下!”
他似一隻驚弓之下的應激凶禽,怒大於驚,當即奪過一名禁軍的弓箭,張弓射殺一道剛躍出山林的黑影,不分青紅皂白地就將這些人視作埋伏刺殺他的賊子。